第16章 怎样才算一个好的时代(1)

1、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

怎样才算一个良性的优美的时代?

我的标准是:假如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

人是唯一会脸红的动物,或许说是唯一需要脸红的动物。

——马克·吐温

1

一个人精神毁容了,被自己或别人的硫酸,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面皮移植?铸一铁面具?归隐山泉与雀兽为伴?

卢武铉先是对观众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散步,迎着日出,迎着故里的崖。

山脚下的小村子很美,无论地理还是气质,卢武铉回忆得也很美,说那是个“连乌鸦都会因找不到食物哭着飞走”的地方,他的话深情而充满感恩。在乌鸦身上,他用了个“哭”字。

想当年,他就是因找不到食物而哭着飞走的。去了大田,去了汉城,去了青瓦台。

每次出发,他都空空荡荡,除了一个贫民之子的誓言、一个清卷书生的豪气,别无行李。

坑坑洼洼的故乡,那些含辛茹苦、蓬蓬勃勃的野草,似乎给了他最生动的精神注脚,也预支了最有力的人格担保。

怎么看,此人的变节风险都是最小的。他有着淳朴的起点和奋斗史。

坎坷身世、卑微学历、民权斗士、草根总统……卢武铉像一个童话。

全世界,包括我这个外国人都对这个童话喜爱不已,也觉得和自己隐隐有关。

这世界需要童话,需要一次童话的胜利,就像需要一场雪。

最近一场雪是奥巴马带来的,他的肤色照亮了星条旗,也鼓舞了地球仪。只是他离得远了点,不如卢武铉这般近,像亲戚。

有时,我觉得卢武铉酷似中国史书上的那些前辈,很儒家,很士林。你看他说过的——

大选获胜后,他用噙泪的语调承诺:“我知道大家对我的期望是什么,那是一个没有、没有特权、没有违规的社会,一个用自己双手生活的诚实的社会。”

面对反腐的重重阻碍,他说:“没有一个农民,会因土地贫瘠而放弃劳作。”

住青瓦台后,他与友人私下谈心,称执政关键有三:一将改革进行到底,二让总统府远离金钱,三管好自己亲属。

凡此种种,都让我想起先人那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做好这几条,孟子说,你就是大丈夫了。其实,也就是最好的公仆。

还有啊,论面相,卢武铉的东方脸孔上有一种让人特放心的东西,温绵、敦厚、亲蔼,处处散发着安全感,完全符合中国人推崇的“方正”。

然而,童话终究是童话。事实证明,贫穷和廉洁并无直接关系,监督权力和坐拥权力是截然不同的两份差。

当他和故乡不再为食物发愁的时候,其家人被怀疑偷拿了别的东西。

终于,一名英勇的律师站在了审判席上,一位历史的原告变成了现实的被告。某种意义上,卢武铉成了自己信仰的敌人。至少客观上,他互换了位置。

2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感兴趣。我只留意那天,他最后一次的攀登。

他选择了故乡的崖。崖,本身即意味着高度,即尊严的象征,即清高者的去处。

可以想象,这曾是他少年立志和理想出发的地方。

清晨的草木,带露水,很干净。

一个人在做自由落体前,心真的会安宁吗?

世间很美,他远远看见山脚下人影绰绰。同胞的生活又开始了,接下来,将是忙碌而幸福的一天。

对他来说,今天只意味着一个早晨。

这一天,卢武铉将成为全世界的新闻头条。他料到了,但他已从看客中划掉了自己。

这是个脸皮薄的男人。性情如铅笔,直、细、脆,又爱哭鼻子。有人说,流泪是孱弱的表现,他不具职业政治家应有的坚忍。何谓坚忍呢?不太懂。稍后,似乎也懂了,就是脸皮厚实且富弹性吧。

不错,论政治体格,此人是弱了点。和城府深沉、世故圆滑的同行相比,他似乎太嫩,像书生,不像政客。

“我已丧失了再讲民主、进步与正义的资格……各位不能和我一起陷入这个泥淖,请大家舍弃我卢武铉吧。”

他没有狡辩,他说他无颜于家乡父老,无颜于全体国民。连肇事的家人,他都表示了愧疚,他觉得是自己,使之不幸沾染了权力,是自己的事业把亲属带到了危险地带。

非得纵身一跳,别无选择吗?

世间那么多毁容者,不都活得好好的?

这大概和一个人的精神体质有关。该体质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意义和存在依据,决定了他遇事妥协的程度、忍受之底限。比如逆境下的选择,“好死不如赖活着”是一种,“留得青山在”是一种,“宁玉碎不瓦全”是一种,“万念俱灰唯死一途”是一种……

卢武铉属哪种呢?我说不清。

有一点能确认:他死于面子,死于廉耻和羞愧,死于精神毁容后的照镜子。

“我现在没有脸正对你们的眼睛……我现在完全可以被抛弃了,现在我完全不足代表任何道德进步。”

这是个爱照镜子的政治家,是一个道德自尊心极强、自珍甚至自恋的人。他并非死于惊恐和畏罪,而是死于意境的破灭,死于内心的狂风,死于肖像的被毁,死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失败感。还有,对清静、安宁和独处的渴望。

这种死因,包括死法,确不像现代政客所为。对许许多多政客来说,精神毁容、身败名裂,不过乃轻若稻草的一件事,审判席上,磕头捣蒜乞饶求生者多如蝼蚁,贪生即怕死。但于一个自我器重惯了、把尊严和仪容视若性命之人,这事故即如泰山压顶,漆黑一片。

所以,当有人说他死于一根道德稻草时,我不同意,我说他死于泰山。

不是说他死得重于泰山。

3

这种死因,多少让我想起了古人,想起了士林之风。我觉得精神气质上,卢武铉很有点前辈风度,像从竹林里走出来的,士大夫的腰板,昂首挺胸,纤尘不染。

古人是把知耻当头等事的,礼义廉耻被看作国之四维。

“无羞恶之心,非人也”“羞耻之心,义之端也”“五刑不如一耻”“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无耻矣”。

如果说古代士子是吃“素”的,一日三省谋求肺腑洁净,衣冠楚楚力图众口皆碑;那现代政客则少然,他们更崇尚丛林法则和蔽人耳目,内心多“荤腥”之物。逻辑和尺度变了,精神体质也就变了,政治品格也就变了。丑事当前,拼命遮挡;铁证如山,又死乞白赖。

古人惜名,今人惜命。古人自责,今人诿过。

谁脸上没个疮?今人看来,卢武铉的道德反应显然过度了,但古时候,这绝对是正常均值,算一个合理的脸皮厚度。

由此我涌生敬意。我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向他骨子里的那份“古意”致敬。

古意,让生命葱茏如竹。

我还想起了另一个自杀者,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3年前,南方一家小煤矿爆出档新闻,报纸标题是《倔犟矿工打赌嫖娼后服毒自杀“谢罪”》。事情大致:端午节,矿上发了点酒,歇工后,矿友们围一起打牙祭,不能喝酒的张某很快有了醉意,和人打起了赌,对方说你若敢去“耍小姐”就如何如何,张某一向老实巴交,但这次为显示“男子汉气概”,稀里糊涂由人陪着去了镇上发廊……第二天酒醒,张某羞愧,将昨晚事和盘托给妻子,下午借口外出,喝农药身亡。记者采访张妻时,她哭诉说,自己并没怎么责备丈夫,谁知他……末了又说,“再找这样一个男人,恐怕世上没有了”。

我同意张妻那句“恐怕世上没有了”。

几十年前也许还有,现在确没有了。

一件众人眼里的小事(记者讲,“耍小姐”在当地矿上很平常),竟引发了那么重的后果,又被媒体津津乐道,被鉴定成“失足恨招来荒唐事”。我觉得“荒唐”二字用歪了,相反,我觉得死者是个很正常很健全的人,只因和大多数相比,其道德姿势太端庄、太憨直,在同一件事上,他的“坎”设得太低,才把生命卡住了。但谁能说我们的“坎”高度正常呢?“耍小姐”是污点,但把这污点看得如此严重,成了天大的事,须以命相抵——这确是个稀有,不,绝迹的男人!

我不支持他的逻辑,但敬重他的羞耻和刚烈。仔细想,其生命里有一股特别严肃硬朗、让人隐隐动容的东西。

这也是一个略带古意的人。

在一个操守尽丧的年代,任何有操守痕迹、有心灵纪律的行为,我都予以嘉许。

4

卢武铉,你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失败,也看到了人性的胜利。

你的纵身一仆,无疑是最大的诚恳。这一仆,让全世界鸦雀无声。

一个蝴蝶般的男人。

爱美,洁癖,羞涩,自我器重,追求宁静与安详。

也许你过于柔软,但柔软不是缺陷,而是美德,一种濒临消逝、渐行渐远的古意。

你不适合做政客,适合做政客的镜子。

电视上,我看到呜咽的菊花铺成了黄色海洋。我不知花瓣后安放着多少种情绪,纯粹的哀伤、谅宥的叹息,或者是鸣冤的抗议……

但我要献上我完全私人的冲动。我想重述一遍敬意及致敬的理由。

在一个把道德当痰随意啐掉的年代,我向一位视道德为全部家当的失足者致敬。

在一个鲜耻乃至无耻的年代,我向任何有耻的人致敬,向爱惜羽毛和颜面的人致敬,向未泯的崇高意识致敬。(行为上,他未必做到了崇高,但他有崇高的本能和临终的维护。他死于崇高的折磨)

在一个污秽横流的年代,我向有洁癖的人、向注重灵魂保洁的人致敬。也许他是清白的,也许不是,但他渴望清白,热爱清白,并为有负它而羞愧难当。

另外,我还要向他的山崖致敬。那么高的地方,没几个政客敢爬。

玉石虽焚,毕竟身怀晶莹;瓦片固全,终乃糟泥之骨。

卢武铉,一个向全世界低声说对不起的人,一个诚恳地垂下头的老人。

他死了,我宁愿把他的死看作合情合理,看作古意十足,看作儒生的高贵。

他死了,请接受他的歉意,原谅他做的和别人对他做的,然后,像千千万万人一样,手执一盏东方菊花,向那肖像深鞠一躬。

其实,每个人身后,都有一片山崖。那是早晨攀登的地方,也是黄昏抬望的地方。

2、让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

怎样才算一个好的时代,一个良性的优美的时代?

我的标准是:假如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

除了福利制度免除人的衣粟底限之忧,社会的竞争规则、分配原理和命运设计,亦须公正和清洁。该时代在品格上应有纯真、简单的一面,它不让包括傻瓜在内的人焦虑,不欺辱弱者,不以厚黑和陷阱坑他们。

一条路,若连盲人都安然无恙,即一条善良的路。

否则就不是。

某日,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太太遇到了骗子。家门口贴了告示,红印章,北京燃气维修服务部称严寒将至,为防燃气中毒,将提供免费检查。太太照电话拨号,很快人至,一查,须换三个阀门,最后结算,600元。太太惊愕,还是乖乖付了账。晚上,太太嗫嚅着追溯白天,我暗呼上当。果不其然,问燃气公司,没这事,电话不是人家的。翌日向工商投诉,答没辙,全靠自个儿防范。叹口气,安慰太太,权当自个是傻瓜吧。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中,做点挣扎,只是把受害者的程序走完,给霉运画个句号,也算有所作为了,否则不仅影响自我器重,也对不住法制社会和公民称号啊。就像重症晚期病人,明知治与不治无二,还是沿现代医学的全套流程走一遍。

二是同事遇到了骗子。准确说,是骗子遭遇了同事。

同事家有老人,骗子登门,谎称油烟机厂家服务,不光把八成新的机子卸走了,还收了数百元手续费。同事乃智力牛人,逻辑缜密,口才佳,且擅斗争哲学,对规则和潜规则颇有研究,重要的是,有一股绝不吃亏的劲儿。

同事下班,闻后不动声色,给骗子打电话:先自报家门,亮央视记者身份,而后命令对方,必须在明午饭前将骗款和设备价一并汇入指定账户,否则将不惜一切手段绳之、法之、惩之……据同事形容,那真是声色俱厉、雷霆万钧,混合了记者、公安、黑社会老大的综合语气和杀伤力。

第二天,钱乖乖地到了账。

同事说,恐吓其实最有效,不图别的,替老人释口恶气,算尽孝吧。

真佩服他的实干,不仅有对策,更有誓不罢休的意志。我不行,务虚惯了,老觉得在这个时代不吃大亏就算占了便宜。

同事也承认,这法子只能自保,帮不上别人。骗子可自认倒霉,对强悍的个体妥协,但不会对自己的职业让步。

不是骗子和厉害的主,即是受害者?那么,人生还有没有别的角色、别的活法?

不骗不傻不吃亏,乃最正常的人生状态,可实际难矣。你不光要炼就火眼金睛,更要有不依不饶、维权打黑的搏术和毅力。知识者很聪明,爱质疑爱推理,眼力不弱,但往往行动力太差,忍气吞声了之。

在我写该文的同时,手机里又冲进两条诈骗短信和一记“一声响电话”。

信用和道德,乃社会最重要的生存资源和精神家当,它比法律更宝贵,亦是减少法律成本和制度损耗的关键。我一直以为,法律使用频率高的时代可能是一个法制健全的时代,但绝非理想时代。因为法律堵的是人性漏洞,民间道德损伤越严重,法律之地位和功能越凸现。显然今天,靠毁坏规则和蔑视信用发家已成最流行的获利模式和暴富捷径,也意味着我们最基础的家产被老鼠蚀空,只剩一堆糠皮。

我们竟浑然不觉,以为粮满仓、柴满垛,高枕无忧。

巴尔扎克说:傻瓜旁边必有骗子。

法学家也说:在骗子眼里,除了同行,天下皆傻瓜——这是他们最大的职业依据,也是信仰所在。

我就寻思,你说这世上先有傻瓜还是先有骗子?是骗子证明了傻瓜还是傻瓜激励着骗子呢?

当骗子和傻瓜都越来越多,更大的疑惑来了:这是个以骗子命名的时代,还是个用傻瓜注册的年头?这是场考验纯真的精神游戏,还是智商博弈的丛林肉战?那传说中的裁判在哪儿呢?还是压根就没有?

3、生活在险境中

打开电视,一警官大学教授在教人同短信诈骗作斗争。另一频道,专家正详解新版百元假钞的破绽,其仿真度已让验钞机歇了菜;紧接着,主持人纳闷为何黄瓜顶花戴刺、娇若新娘,谜底是避孕药的滋润。再换个频道,说了两件事:一是银行卡里的钱为何不翼而飞,专家提醒,操作ATM机时一定要警惕可疑摄像头,以防密码被钓;二是购房纠纷,律师告诫,一定要反复推敲合同的每一句、每一字、每一标点……

好了,我都铭记在心、烂熟于心了。感谢,感恩涕零。

站起来,朝电视机深鞠一躬。

我们生活在险境中,我们居住在楚歌里。

我们警惕地、愤怒地,如履薄冰、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是不是有点悲壮?

我想,我若是个傻瓜,可怎么活啊!这么多陷阱,这么多圈套和天罗地网,我何以摆脱猎物的命运?

一桩新闻——

小女孩和家长失散了,便衣警察走过来,小朋友我送你回家吧,小女孩怒斥:“走开,骗子!”便衣很委屈,我不是骗子我是警察啊,小女孩更怕了,“骗子都说自己是警察!”便衣晃晃证件,你看我是真的,小女孩撇撇嘴,朝向栏杆上的小广告,“妈妈说,最骗人的就是证件”。

一则笑话——

窃贼用入室偷的钱去买烟,烟是假的。烟主乐滋滋去买水果,秤是黑的。果商替家里去买肉,肉注过水。肉贩子正数钞票,制服从天而降,罚款。城管拿罚来的钱去药店,药是过期的。药老板正准备打烊,手机响,老婆哭家里失窃……

谁酝酿了这样的活法?谁制造了这样的游戏?

谁能说服大家换个逻辑,取消饥饿的和抢劫的眼神?谁来平息这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骚乱?谁替我们在垃圾上铺种花草,谁为我们娶回远去的童话?

我们如何才能安然无恙?

谁能发明一种催眠,让坏心眼一发芽即昏昏欲睡?谁能设计一种篱笆,让恶和恶、善和善单独在一起——就像幼儿园里的大小班?或学《木偶奇遇记》里的皮诺乔,一动邪念,鼻子就嗖嗖蹿出去。

童话的迷人,因为她有一个灿烂的人生公式,逻辑简单,命运可靠,前途像小蝌蚪找妈妈一样光明,晶莹就是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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