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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冬天,列宁格勒大雪纷飞。
每当寒冬再次统治这一片白色土地,白茫茫的世界就只剩不远处工厂烟囱的浓黑颜色划破天际,在漫天风雪里眺望着远方。
随着公交车打开门,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裹着厚重的呢子大衣,毡帽上也落满了雪片。他来到一栋古老的建筑面前,推开冷杉木做成的大门,掀起重帘子,雪花就融化成水不知不觉地打湿了帽檐。
在列宁格勒里,像这样独具历史气息的建筑还很多,但大多经过妥善的修缮维护,只有面前这栋疗养院还保持了苍老古旧的外形,就连外墙上的弹孔破损都没有补好。
那是几十年前,脚下这座城市曾上演那段悲壮的历史的见证。德军将这座城市围困了872天,苏联人挺过来了,却有64万人死于饥饿与严寒,还有两万多人死于德军的空袭与战火。
这栋位于涅瓦大街的建筑在那段历史中,也曾经被征辟为列宁格勒医院的病房中心,直到硝烟彻底散去,才被改造成为如今的退役军人疗养院。
“达瓦里希,我来见列昂尼德·罗德佐夫医生。”
前台的女招待似乎耳朵不太灵,康杰米尔说了两次,才拿起前台电话和对面确认访客信息。
“前面三楼第二间办公室,带上这张来客单。”
含糊不清地说完这些,短发女招待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投向了走廊尽头黑洞洞的、通往二楼的楼梯。
如今这座建筑,并存着属于沙俄时期的浮奢和如今的破败,使康杰米尔忽然浮现出一些夸张的幻觉,似乎许多摇着羽毛扇、提着纱裙边的年老淑女,随时可能从楼梯上走下来,然而厚重的粉底却遮不住衰老的斑纹,时代的车辙也毫不留情地从她们身上碾过去。
“请进。”
罗德佐夫医生比康杰米尔想象的要年轻不少,以至于他在敲门后犹豫了几秒钟,才和面前的医生打起招呼。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抬头,只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病历卡,拉长语调再次确认着对方的身份。
“您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
苏联战斗英雄、卫国战争勋章获得者卡尔迪·卡努科夫同志的孙子?我们有一些老人的遗物要转交给你。”
康杰米尔脱下呢子外套搁在手弯处,缓缓坐入了医生对面的椅子里——在对方此时略显锐利的目光下,他总觉得面前的医生在审视、诊断着他。
“医生,我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上午接到您的电话就过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需要这么紧张?”
康杰米尔有些迷茫地看着对方,注视着白袍胸口的劳动红旗勋章。
“况且我祖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也从来没有接到过通知。或许你们可以考虑自行处置……”
可罗德佐夫医生并没有听进去。
这位即将踏入中年的医生,有一张大理石切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双眼中闪烁着意志品质的火花,康杰米尔只看了一眼,就能判断对方从未像城里的其他人那样,被酒精、烟草所侵蚀。
一个黑色箱子从桌子底下被搬出来,累累的封条痕迹明显,箱体布满了磨损与磕碰划痕。
“你的疑惑我或许可以解答。由于他特殊的身份,老人死后的一切遗物都要经过内务委员部审查,后来安全职能被安全委员会接管,两边又因为移交产生了,额,一些争执……”
医生缓缓说出的一些内容,就已足够让康杰米尔不寒而栗。
内务rm委员部一般被称为内务部,而安全委员会又被称为kgb,相信在这里,没有人愿意和这两个部门扯上一丁点关系。
“罗德佐夫医生,我觉得这里面的东西,还是由你们保管比较好……”
康杰米尔仍在试图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毕竟他只是列宁格勒国立大学的一个普通大学生,在主修经济的同时试图攻读历史系,偶尔研究一些远东诸国的历史。
黑箱子被摆在了桌上,罗德佐夫医生也坐回了位置上,语气平缓地说道:“不用想太多,这里面的东西已经经过彻彻底底的审查——如今的它,比这街上大多数人的脑子和眼睛还要安全可靠得多。”
随着箱子打开,露出了一张张泛黄的稿纸,上面的墨色并未随着时间褪消,反而油亮到刺眼。
“说到底,这里面只是一些老人暮年的狂想,记载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能早到这座疗养院几年,我一定会建议卡尔迪老先生去做一下精神鉴定,避免他在漫长的疗养生活里可能产生的幻觉妄想。”
康杰米尔疑惑地拿过一张稿纸,审视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与家里的联系便只剩下了杳杳书信。
这张纸用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一段没头没尾的故事,似乎描写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白匪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部队,而英勇的政委带人埋伏在戈壁上,屏息等待着猩红的月光于荒漠上照耀,那将会是反击到来的时刻。
罗德佐夫医生以专业人士的角度说道:“我猜测卡尔迪老先生是想写一本自传,可严重的精神幻觉已经影响到了记忆,以至于里面出现了很多偏离现实的纪录。”
康杰米尔又拿起一张稿纸,上面被涂黑了很长一段,又用小字补上了一些潦草的讯息。
很奇怪的是,上面的文字有时并非俄文,而是一种疑似藏语的文字。
“你可能不清楚,你的祖父曾经是秘密行动部门的政委。这些行动信息虽然已经过了保密期限,但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遭到审查封口。因此这些手稿即便只是胡言乱语,也不可能作为回忆录被发表,只能留给家人成为情感上的寄托。”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试图说服面前的年轻人拿走这些资料,于是继续说道,“老先生临终前曾说过,希望能把这些故事手稿交给家人,而疗养院的院长一直记着他的遗嘱。”
眼见窗外的风雪越来越猛烈,此时想要离开绝不是什么好选择。
康杰米尔沉默了下来,仔细盯着眼前的手稿陷入了沉思,医生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医生,这个编号3394号藏品是什么?”
康杰米尔仔细阅读着手稿,忽然指着上面落款的地方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接过稿纸,斜睨了一眼身边安静无恙的电话,小声说道:“你爷爷说的应该是‘黑僧侣’的头颅标本,如今被秘密保存在列宁格勒一座彼得大帝时期的建筑物里。你爷爷临终前曾多次提出要检查藏品,但是内务部统统驳回了他的申请。”
康杰米尔沿着这张稿纸继续看下去,他曾阅读过东方文献的记载,1912年在蒙俄的交界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称“黑僧侣”的强盗。他带领数百帐牧民不请自来,于黑戈壁占山为王。
1912年8月,黑僧侣在向城池发起著名的科布多城攻坚战之后活下来。据说在激烈厮杀后,黑僧侣从衣服掏出了一大把已经变了形的弹壳,而他的大衣上也一共有28个弹孔,而他却毫发无损。
怪异的是到了1924年,这个风云一时的人物突然销声匿迹,谁也说不清他的下落,他的大批人马、积聚的巨大财富也随之消失。
按照爷爷卡尔迪的记载,这名神秘莫测的“黑僧侣”的消失,却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手稿上写道在1924年,mongo军警与苏联组成一支远征军,其中由苏联的战争英雄卡尔迪·卡努科夫担任特别行动小组的教官,特工南兹德巴尔为主要执行人,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则亲自率领100精兵,一同执行这次越界刺杀任务。
那一路上,行动部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黑风暴,运载的牲畜也不同程度地变得狂躁易怒,时常有人看见不祥的幻影游荡在四周,仿佛这片黑戈壁土地都在抗拒着这群外来者。
道路上的种种艰难险阻,导致行动部队人心惶惶,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不止一次向他们诉说起流传在这里的故事。
当地人把长老、高僧尊称为“僧侣”,实际“黑僧侣”丹毕坚赞根本没有研究过什么密宗,也不是长老、高僧。
1912年春,由巴依特旗的商人布尔杜科夫确认,黑僧侣曾对他说过自己并不会什么神秘学本领,他所依靠的是去过很多地方,特别是在雍和宫的衙门里,为六个大僧侣中的一个做过事。
这样的说法在很多方面也得到了印证,因此即便丹毕坚赞被当地领袖哲布尊巴尊称为呼图克图,民间却仍一直称他为“黑僧侣”,而黑僧侣就是假僧侣的意思。
人们都知道他经常杀人,除了mongo人以外的所有人,乃至于猎杀落单在戈壁上的苏联士兵——常有人说,这就是他法力的来源。
卡尔迪的记载到了这里,忽然极度丰富详细了起来。
鉴于人员的困倦紧张及沿途盗匪的袭击,他们决定放弃先前的攻坚计划,改扮成特意前来的使节,大部队则潜伏在堡垒外待命。
特工南兹德巴尔与两名特工化装成僧侣先行抵达碉堡山。他们对岗哨说,他们从库伦的德里布僧侣那儿来,要拜见丹毕僧侣,还说库伦政府需要他的合作,请他出任驻全权大臣。
就这样他们顺利地进入了要塞,黑僧侣出来接见了他们,但保镖终日不离左右,显然黑僧侣不相信这几个人,而在与黑僧侣周旋的同时,另一套大胆的方案开始实施了。
南兹德巴尔一连两天没有起身,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他请求在弥留之际得到呼图克图的祝福。接到库伦客人的请示,身经百战的黑僧侣竟然放松了戒备,只身来到客房,俯身向垂危的“病人”摸顶。就在此时,南兹德巴尔趁机袭击了黑僧侣,随后提着黑僧侣的头并吃掉了黑僧侣的心,向黑僧侣的部下大喊他死了。
随着城堡外的攻城开始,黑僧侣的部下终于选择了投降。而为了防止黑僧侣转世,他们将丹毕坚赞的头颅带回了苏联,保存在一座人类学博物馆中,编号为3394。
……………
“你祖父在去世前,一直反复向医护人员说起这段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了什么,忽然开口说道,“但越到后面,他的描述里就添油加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细节。比如特工南兹德巴尔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曾和他说,当时自己的刀刺入对方腹部时,随着鲜血流出了许多的蠕动触手,黑僧侣的脸也狰狞可怖了起来,从嘴里流淌下许多的黑水。”
“特工南兹德巴尔害怕他引来卫兵,当即割断了他的气管,用刀继续戳刺那些试图缠绕他的触手。他听见黑僧侣胸口拉风箱一般的杂响持续很久,门外有人打死了守门的特工闯进来,却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康杰米尔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个故事,果然从稿纸被涂抹删改的潦草字迹中,找到了这些故事的增补痕迹。
这些字迹像是有心无力般乱作一团,东一个词西一个词,若非提前知道故事的梗概,绝对无法从中拼凑出有效的信息。
“医生,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
罗德佐夫医生用笔敲了敲稿纸。
“如果是我,我会认为是紧张的幻觉与某种特殊的肠道寄生虫。但这些不重要,因为后面的故事已经彻底诞罔,足以证明这是老人精神上的幻觉——他口中的特工南兹德巴尔,早在1936年的肃反运动里已经被处决了,绝不可能出现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
可康杰米尔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可是医生,我有一点想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特工要吃掉黑僧侣的心脏?”
话音落地,罗德佐夫医生也深深地皱起了眉,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可能有一些宗教因素影响。在某些东方巫术中,吃掉心脏代表着吞噬对方的法力,而作为一个具有超凡法力的僧侣,肉体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因此必须有其他方式终结。”
康杰米尔喃喃自语着,双手无意识地揉搓着稿纸:“肉体的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在亘古中就连死亡也会湮灭……”
“达瓦里希,你在说什么?”
罗德佐夫医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自顾自地说道,“关于这一点,按照卡尔迪老先生的说法,南兹德巴尔曾告诉他黑僧侣的手下当时冲进了房间,冰冷的膛口也已经顶住他的脑袋,却惟独有一个黑僧侣的侍从捡起刀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切开了黑僧侣满是纹身的胸口,迫不及待地掏出了血淋淋的心脏。”
“屋里的mongo人视若无睹,忽然念诵起古怪的经颂,长长的吁叹在狭小的房间里嗡嗡作响,让人心神恍惚。南兹德巴尔仿佛看见尸体残缺不全的黑僧侣又坐了起来,俯身出现在了人群影里,被砸碎了四颗牙的嘴豁着,也虔诚而邪祟地一同念经。”
“根据南兹德巴尔的描述,在空气中某种晦涩不明的影响下,他忽然领悟到了一切的来源。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将黑僧侣还在微微蠕动的心脏撞落在地。耳边全是嘈杂的叫嚷声、吵闹声、枪响声,但他依旧趁乱抢到了那颗肮脏的心脏,不顾趴在地上,撕咬着将心脏生吞了下去。”
“你祖父也曾经提到过过,南兹德巴尔在那之后经常自言自语,面对着隔壁的方向陷入沉思,甚至莫名其妙地从屋里失踪了两天才自己走了回来——这些后来也成为了肃反运动中,他从事秘密刺杀罪的证据。”
康杰米尔忽然站了起来,双拳不明地紧握着,目光炯炯地看向了医生:“我知道了,根据当地流传转世重生的说法,像那样被称之为呼图克图(大hf)的家伙,都享有格外的权柄!”
罗德佐夫示意对方冷静下来,两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后,才继续对着纷繁浩帙陷入了对峙。
“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是不会被这些超自然、非逻辑的言论所蒙蔽。不过这样的话,你应该也就能够理解安全委员会的人,为什么会审查了这么多年了吧?”
康杰米尔一时语塞。
他刚才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了那个环境里,顺势得出了一个看似“最为合理”的结论,而这一切似乎只能归结于群体狂热的非理性宗教氛围,所产生的诞罔联想了。
“抱歉医生,我只是有点好奇。所以爷爷写下的东西已经无法考证,只剩这个编号为3394的头骨了吧。”
康杰米尔被屋里的暖气熏烤得有些胸闷,暖气片中也隐约有股怪味飘散,这使他总想不顾一切打开窗户,让西伯利亚远到的寒流给自己一丝清醒。
罗德佐夫说道:“不需要过多联想,你能想到的东西都已经调查过了。就在你祖父去世前的几年,地质学家奥勃鲁切夫教授为了自述著作也曾探望过他,想要探听一些细节。”
“哦?他难道相信祖父的说法?”
“事实上,他完全不相信。奥勃鲁切夫教授在1924年的那段时间,也在黑戈壁附近进行着考古挖掘,听闻黑僧侣被剿灭的消息就第一时间赶到了碉堡,因此也是事件的亲历者之一——只是和你祖父前后脚错过,并没有成功会面。”
罗德佐夫医生慢慢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硬皮精装书籍,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中亚细亚的荒漠》。
“这就是教授到访后赠送的书籍。但他记载的那段历史,整个故事却截然相反。”
翻开书本,在《中亚细亚的荒漠》一书,写到了黑僧侣的另一个结局:
【主人公从额济纳黑城考古时返回塔城,碰巧经过被解放的黑戈壁。他专程到马鬃山的要塞探望,是因为离去时,黑僧侣曾请他们在额济纳河的农区为自己买一些粮食,粮食就驮在骆驼背上。】
【黑僧侣还曾向他索要一本解闷的书籍,而这书籍也是他从黑城的文物之中找到的。】
【敲开了要塞的门,一个老人告诉他们:前不久黑僧侣抢劫了一个商队,得到大笔银子,就遣散了部众,带了4个伙伴到雍和宫去解救亲人了,家里的骆驼、绵羊、山羊,都是黑僧侣留下的。显然他认为黑僧侣迟早还得回到黑戈壁,继续做绿林好汉。】
【主人公听老人说完,留下粮食,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离去了。黑戈壁的故事曲终人散。】
“医生,这个故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黑僧侣被我祖父带队击杀这件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才对吧?”
康杰米尔疑惑不解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沉默了一会,缓缓合上了书本的回忆著述,同样疑惑不解地说道:“本来编号3394标本已经说明了一切,可奥勃鲁切夫教授却十分肯定黑僧侣并没有死,在他的回忆录中完全没有黑僧侣击毙的前因后果。他四处打听找到你的祖父,就是为了从尚存人世的见证者中找到线索——或者揭穿某些欺骗者的谎言。”
“从疗养院离开的时候,奥勃鲁切夫教授怒骂你的祖父是个骗子,他将写信向最高委员会举报。而你的祖父则恼怒且沉默,心率一度飙升到常人的三倍,几乎要进抢救室。也是从那天起,你的祖父开始反复抒写自己的回忆,似乎想从海浪前濒临倒塌的沙堡中找到金子。”
“我在奥勃鲁切夫教授再次到访时,也和他谈论过这个事情——当然是瞒着你的祖父——教授欢欣鼓舞地对我说道,他已经找人重新回到了黑戈壁。那里的居民告诉他,黑僧侣那天其实是让副官扮成他遇刺,自己则骑快马逃走,随后在天山的南麓里过着游牧生活。还有个马鬃山老牧民边巴,也说在1950年期间,有个老流浪汉到处讨吃的,大家都说他是黑僧侣……”
“哦对了,黑僧侣手下当时割花面部,剜出心脏这个行为,也让奥勃鲁切夫教授更加确认这是一场贪图名利的巧合与谎言……”
听到这里,康杰米尔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着医生气势汹汹地说道:“怪不得祖父一直惦念着编号3394的黑僧侣头颅珍藏标本!因为那是唯一可以证明他曾经功勋荣誉的东西!他是个战斗英雄,不应该在临死前还受到这样的诬蔑!”
罗德佐夫医生无奈地摊开双手,眼睛又一次看向手边的电话,仿佛期待又警惕着某一通本不该出现的来电。
“你可要知道,奥勃鲁切夫教授是苏联科学院院士,还是苏联地理学会名誉会长。五次获得列宁勋章的他向委员会提供了一批珍贵的文物,其中就有来自额济纳黑城的东西。他十分确定黑僧侣也曾去过那里,并且拿走了一些东西——因此国家委员会只能继续搜索,而这一搜查就是十年之久。”
桌面上烫金的书籍沉重无比,就像是一块压在康杰米尔胸口的巨石,他想要开口询问,张开了嘴时却说不出话来。
罗德佐夫坚毅的脸庞神色平静:“我相信你的祖父,我也相信他击杀了当地人心目中无所不能的‘黑僧侣’。但是这么严重的历史偏差,足以让大家提高警惕,谨防某些不该出现的东西混入。”
“可是……可是……”
康杰米尔还想说些什么。
“抱歉,今天的我太紧张了。就连两年前,我在南极科考队给自己做阑尾手术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罗德佐夫医生吐出一口气口气,略带戏谑地对康杰米尔说道,“你要知道,南极科考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那儿吞噬过的探险家,已经多到够搭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梯了……”
房间暖气的异味越发明显,门外走廊也响起了咔嗒咔嗒的推车经过声,让康杰米尔联想到了冰冷的太平间运尸车——在列宁格勒战事最为惨烈的日子里,这座古老建筑从未断绝过这样的声音。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起了防腐药水的味道,有某种恐惧正攥紧了他的心脏,即便窗外列宁格勒的风雪更加猛烈,遮天蔽日地席卷而来,康杰米尔却无比强烈地想要离开这里。
他在这里似乎只渡过了五分钟,又好像渡过了一整个昼夜。
“医生,如果没事的话……我得先走了。”
康杰米尔紧张地看了看表,收拾好手上的呢子外套决定离开,目光也落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他将手稿放进了黑箱中封装完毕,缓缓叹气道,“路上小心一些,像你这样的学生可是苏联的未来。今天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岛上的亲人们……”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到:“您家住在喀琅施塔德岛?”
这个小岛在芬兰湾东端,东距列宁格勒仅29公里,一直作为重要港口要塞和卫星城被建设着,“那里不是舰队的地方吗?”
罗德佐夫医生摇了摇头:“不,她们在更远的岛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康杰米尔似懂非懂地沉默了,因为他发现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了刚才封好的箱子,准备再放一个火漆蜡印被拆开的褐色信封进去。
“医生,你手里的那是什么?”
“一个纪念品,奥勃鲁切夫教授生前除了移交文物,还送给我一件东方的小礼物。我打算转送给你,作为化解你们两家矛盾的细微努力。正好他跟我说过里面的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信封,露出了一张冲印得十分精细的照片。通过朦胧的黑白色调也能分辨出上面有一尊造型古怪的东方神像,来自古印度的佛陀双身合一,却顶着两个共用脖子的头颅,默然各注视一方,双唇紧闭成一条线,手势显得静谧而深邃。
“这是一尊古老的雕像。传说这是佛陀释迦摩尼觉悟之后,来到鹿野苑向国王父亲派来的五个随从讲解佛法,首次渡化僧侣时显露出的奇特模样。”
“五个随从问佛陀,觉悟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佛陀告诉五个人,他在觉悟的时候曾真正睁开眼睛,向无穷黑暗的深处看了一眼。但就像这样似看非看,整个宇宙的混沌深渊就已经将他淹没,第一眼看过去他死了,第二眼看过去他才又活过来,站在这里向他们传法。”
“为了说服五名僧人剃度出家,佛陀第一次显露了双首双身像,一边浑身化为晶莹剔透的白骨,喻指着洁净的灵魂,另一边是剖腹肠流的惨烈样子,象征随时可以舍弃的肉身。”
“五个随从当场发了疯,又当即恢复了过来。佛陀从肚子里拿出了一枚珍贵无比的宝珠,抛向了空中,对面前世上唯独的五个僧侣说道……”
“切记,这就是一切僧人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辜负的宝物。”
“僧宝……”
康杰米尔神色恍惚地看着医生,嘴里冒出一个奇怪的东方词语。他似乎听出了医生的言外之意,于是捧着箱子站在门口,既想有些要继续问下去,又踌躇不安地想要立即离开。
“人人都想要的宝物,那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吧……”
康杰米尔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罗德佐夫医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又掏出一张照片。
“宝物已经消失不见了。奥勃鲁切夫教授在额济纳黑城中,发现一个被打开的石箱,里面原本应该承放有佛陀留下来的宝物。但纷繁复杂的历史和漫天黄沙一样渺无踪迹,他只能沿着一个个痕迹追寻,可能是黑僧侣、可能是蒙古人、可能是回鹘人、也可能是历代辐射着那里的中国人。”
罗德佐夫医生脱掉了白大褂,换上了似乎是为下班准备的便装,“在额济纳黑城中,奥勃鲁切夫教授发现了一个故意留下的名字,他怀疑对方是十八世纪初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阿睦尔撒纳,又或者是某个与他同时期的人物。”
“有趣的是,这个石盒原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对方是有意将石盒放进这座古城之中的,只为了告诉寻宝者,宝物早就已经丢失了,绝无希望再找回。”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道:“对方是什么人?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德佐夫摇了摇头,将照片摆在了他的面前。
“即使这一切完全说不通,但这个石盒与黑城中刻字的化学测定年份一致。上面留下的不是丝绸之路上的arab字母、不是早期沙俄探险队的文字,而是一串利器刻下的古怪拉丁字母。”
“奥勃鲁切夫教授研究了许久,也只能猜测出这是一个人名,没有别的什么含义与线索。”
康杰米尔看向了那张老旧昏暗的照片,凭借经济学研读的英语基础,很快辨认出了那一串古怪的文字,是本应在十八世纪中旬的欧洲才方兴未艾的铜版体字
——tyrael。
康杰米尔依旧说不出话,双眼直愣愣看着照片,无意识捏紧了拳头,一种茫然和恍然交替的痛苦淹没了他,让他出现了窒息的幻觉。
答案似乎就在他眼前,却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
罗德佐夫坐在位置上,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才小声说道。
“况且这场无足轻重冲突中的人,恐怕都没有抓住重点。”
“重点?”
“没错,重点。”
罗德佐夫重重地点了下头,手指也重重地落在了刚才那张稿纸的页脚。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相比击杀一个具体人这样的战术目标,你的祖父作为军人,其实已经完成了战略目标——黑僧侣这个人不管是死是活,在这几十年里都再也没有掀起过一丝波澜。”
康杰米尔迷茫的眼神中终于透出了一些明悟,迟疑着说道。
“原来如此?难道其实大家都知道?”
“应该如此。”
罗德佐夫继续说道:“之所以再掀起波澜,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死去了几十年的‘幽灵’,又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扰灵现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你仔细想想,黑僧侣的头颅被做成标本,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真的会是为了防止他‘转世’这么简单吗?”
罗德佐夫若有所指地继续说道,“要知道在整个20世纪20年代,苏联也仅仅永久保存了两个人的遗体。一个是黑僧侣的头颅,而另一个嘛……”
医生忽然不再说话。
但他和康杰米尔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出现涟漪,最终缓慢而小心地落在了房间侧墙高处的画像上,双唇紧抿到没有丝毫血色。
“你要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管从哪种意义上!”
康杰米尔咬牙说道,声音微弱而坚定,“这不仅绝不可能,也不允许出现这种可能!”
罗德佐夫又摊开手,目光看向了桌上安静异常的电话——依旧没有任何异样。
“上帝已经死了。你告诉我,如今谁来允许?谁来承载?谁又来决定存在的存在与否?”
罗德佐夫医生的表情越发诡秘,房间内时钟的咔嗒声接连不断,仿佛越走越快,即将掀翻承载着他们身处时间的小船,飞快落入混沌无序的洋底之下。
康杰米尔脑海中对幽灵的模糊恐惧越发凸显,他的脑海里接连浮现出一串不可名状的恐怖疑问。
从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如果人类心智所投射的灵体被怪诞地扭曲了,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用清晰的叙述来表达——或者描述——这种由恶毒与混乱的扭曲所创造的、如同膨胀的恶毒云雾一样的幽灵呢?
它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病态。
再进一步,倘若一个已经死了的、噩梦般的混血怪物用它的大脑投射出了它的灵体,那样如同云雾般的恐怖不正是令人惊声尖叫的不可名状么?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尽量对什么都不要感到惊奇。地球望远镜计划已经秘密启动,太空中的试验也发现了同样的翻转现象,你要知道这说明一切都在改变……”
终于在这时候,电话声骤然响起,吵闹得整个世界都震荡不休,胶木电话机碰撞在桌面文件与老旧黑箱之上,让人瞬间头皮发麻。
医生接起了电话,语调平稳。
“是我……”
“现在还有客人……”
“好的……过来吧……”
康杰米尔这才恍然醒来, 已经顾不上了携带面前神秘的黑木箱,飞快地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决心不顾一切地冲出这座古老而恐怖的拜占庭式建筑。
然而他的靴子不小心踢在了黑木箱上,漫天纷飞的稿纸上鲜明的墨色遮挡了视线,康杰米尔的脑袋先是重重磕在门框上,随后一股血味涌上鼻口,只能头昏眼花地靠着墙蹲下。
厚重的木门忽然打开,一股浓重防腐药水气味飘进屋里,室内暖气与走廊冷风骤然相遇,使康杰米尔·卡努科夫的眼镜满是水雾、混沌不清。
在茫然至极的视线里,康杰米尔看见了远处的罗德佐夫医生正转过身,微笑着挥手致意,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道。
“晚上好,卡尔迪、南兹德巴尔。还有你……”
“弗拉基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