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的休养后, 夏雪的脚已经好多了,能在朱槿的搀扶下走动几步。
身上活泛了,这心思也跟着转动。
想起诗经里那一句“纵我不往, 子宁不来”时候, 她顿悟:若是有心, 便是他不来, 我就不能去找他吗?
因此, 一大早就对镜帖黄。
朱槿拿着羊角梳为她梳理长发,一边还笑道:“自打我伺候您起,就没见您这么勤快地拾掇过。”
夏雪以石黛描长眉, 柳叶一般纤细的眉弯成一道飞入鬓角。她看着镜子里佳人面上一红:“你替我看看,这两边的眉是不是没齐整?我怎么瞧着有高低呢?”
朱槿绕到身旁看了, 又从镜子里瞧了瞧, 打趣道:“哪有高低, 这不是挺好的吗?您哪这是要去见情郎,紧张了。”
夏雪把石黛往朱槿手里一搁:“还是你来吧, 我总觉得自己哪哪都画的不好。”
这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梳妆罢。
夏雪扶着朱槿的手,走到门口又悔了:“你说,若是他真不愿见我……”
嗨,又退缩了。朱槿也不阻拦, 她道:“那您就甭去了, 留在桂宫里, 反正陛下迟早得来。至于是明日还是明年, 勤快等着呗。”
夏雪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去看看吧, 万一陛下那边出了什么事,虽说未必能帮上忙, 但好歹不至于像现在跟个没头苍蝇似的瞎等,还……”她低声似是自语道,“这般牵肠挂肚、胡思乱想,没得作践了自己。”
说完不再犹豫。
未央宫和桂宫之间只有一条紫房复道,不一会儿就到了。
未央宫依旧庄严,侍卫持缨站立,见到夏雪并未拦阻。
未央宫是他寻常处理政务以及安寝的地方,是他的代名词,他的天下在这里挥扬指点。夏雪极少来,可每一次来心中都涌动着一种动容,如今更觉得每走一步都好似在重复他每日走过的路,那种并肩同行的错觉叫她笑起来。
这便是爱了吧,便是同他多一丝的牵扯都觉得心头如阳光普照,照得寒冬也成了暖春。不见他,心里惶惶不定,日思夜想,盼他安然无事,盼他的天下河清海晏……实在想极了,就抛下矜持来寻他。
古兰香气透过博山炉的金属空隙,弥漫在未央宫中,带出一室的尊贵与馨香。
宣室外,内侍官白周正站在外头,他忽见到夏雪出现,眼中一惊,忙迎上来:“您怎么来了?如今陛下正在会见大臣,我带您去侧殿等候吧。”
夏雪颔首:“劳烦白大人了。”
白大人笑了一笑后不着痕迹地瞪了朱槿一眼:“说什么劳烦,您真是太客气了。陛下这几日总盼着您,可总也不得空。今日是南方水患,明日又……”
白大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也没什么忌讳似的。而夏雪却没有听他的话,耳边只远远地传来宣室内的声音。
那隐隐好似是长公主在说:“皇帝!娘在甘泉行宫快死了,你真狠得下心吗?你若是真爱夏雪,我们不拦着还不行吗,你自去立你的后,我和娘走得远远的……”
万般声音此刻都成了嘈杂,夏雪竖起耳朵用心听着接下来那微弱的一点点。太后、胞姐、朝臣……若是所有人都反对,他还能坚定吗?
“姐姐,没有立后了。”
这一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夏雪不知道自己怎么听见的。她看到白周和朱槿都一脸平静,继续说着什么……他们应是没有察觉的。
没有立后了。
夏雪没法想象皇帝说出这句话时候脸上是怎么样的表情。
她忍不住想:他是多么为难才说出这话,或许这月余的时间,他不来是不敢告诉我这话。他怕我伤心,怕我失望……可他的难呢!
太后在甘泉行宫里闹死闹活,作为儿子他如何真能做到不闻不问?胞姐前来质问……这些可都是骨肉亲人,血都是连在一起的。
夏雪忽然收住了脚步,又折返回宣室。
白周在后头阻拦,却被朱槿拉住,她道:“我家主子的性子您还不了解吗?如今她决定踏出这一步,就谁也阻不了。”
白周叹了一口气:“也罢,我这几日怕东怕西,就是怕这丫头知道了。可如今……由她去吧,有些事总也瞒不住。”
朱槿听他话里还有意思,忙问道:“什么事?”
白周看她一眼,心里寻思着:先告诉朱槿丫头也好,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他拖着朱槿到无人处,才低声道:“赵良人有身子了。”
“啊——”朱槿不仅叫了起来,“怎会,不是说陛下很久没碰她们了吗?”
白周摇头:“那位也是个有手段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只道那日她哭着去了长乐宫,说了一串什么话,后来陛下将我也赶了出来……再后来,她就……那几日后陛下就夜夜饮酒……可没过多久,就传来赵良人有了。”
朱槿面色逐渐凝重,她回想起那个叫赵良人的来过桂宫一次,当时她问了“阳事不起该如何治”,后来好似又寻了一些助孕壮阳的药方子。那时候见她不过是个纯真可爱的女子,怎知她立马把自己送上了龙床。
如今想起来,朱槿也是浑身犯冷,那日她求的助孕方子可不正是未雨绸缪吗?谁能想到多久不碰后宫女人的皇帝又会对她另眼相待,这可真是乱了乱了……
以夏雪的性子若是知道,在她日思夜想枯等的日子里,皇帝宠了赵良人又让她有了身孕,可不定得怎么想……这女儿家的心思如鲜花娇嫩,受不得多少凄风摧残呐。
真是造化弄人。
朱槿剜了白周一眼:“白大人,您也不早点跟我透露这事,若是如此,我想啥办法都得拦住主子啊。”
白周忽然笑了:“臭丫头,敢指责我,小心我赏你皮鞭子吃!”虽说是训斥的话,但他没多少怒意,“这皇帝宠幸后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些年皇帝把自己弄得像斋戒的和尚一样,朝里后宫有多少闲话你可知道……我跟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多劝着你家主子。即便是她日后册封为后,也不能同陛下两人厮守,她还要统御后宫,要请皇帝去别人那……诶,槿丫头,你去哪,快回来!”
只见朱槿快步朝宣室轻跑过去。
夏雪叩门而入,她看到殿中二人都是意外之外的模样。
她露出微笑:“正好表姐也在,陛下……”她说着跪拜了下来,动作流畅,看不出来腿上受过伤。
皇帝迟疑了一步,上前扶着她:“起来说话。”
“木叔托人捎来了口信,说是南郊老宅已经收拾好,母亲也在那安顿下了。您看我这腿也没事了,也是时候该回去,府里头还有不少繁琐事,我担心母亲一人操持不来。”夏雪端着笑脸说道。
长公主秀眉一蹙:这是要自动离宫?不等着立后了吗?弟弟方才说没有立后,她后脚就来请离,这是夫唱妇随呢。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心里疼惜这对苦命鸳鸯,可一想到太后在甘泉行宫里那模样,恨意还是多那么一点。
皇帝眼神深邃,想要从夏雪脸上看出些端倪。良久才沉声道:“朕已经派人去南郊老宅了,有他们在,绝不至于叫博望侯累着,夏家在长安城的产业也都有人接手了。你给朕安心在宫里呆着!”
夏雪说着又跪了下来,而且长跪不起,叩首道:“陛下宽厚,见我夏家遭蒙大难,这才接我进宫养伤,可如今我伤也好了,若是再留宫中,只怕会给您招来非议,不若我回去。再过几月就是年关了,到时候王侯亲贵都会入宫觐见……那日夏雪一定到!”
皇帝不再扶她,眉峰紧锁,扬声道:“白周朱槿可在外头。”
听到应声后,又吩咐:“朱槿,带你家主子回桂宫。白周,传朕口谕,任何人不得前去桂宫打扰。”
白周暗中叹息,朱槿脸色也不佳。
夏雪急了,迫切道:“陛下,如今我还留在宫里算什么事,这天下悠悠之口要堵住也不容易啊……”
皇帝走近了一步,眼神里透出冷意:“算是什么事?你是在暗示朕吗?”说着,忽然间抓住夏雪的手臂,扯着她往后殿寝室拖,“朕会告诉你算什么事!”
长公主瞠目,惊呼:“弟弟,别做傻事!”
皇帝却瞪了她一眼:“白周,送长公主出去,朱槿站在门口,不准所有人进来!”
见几人都未动,他高声喝道:“滚——”
夏雪不知道自己的请辞竟会引起这般怒火。她也暗暗后悔:莫非他以为我这是以退为进求名分?她也见识过后宫女子争宠的手段,这么想来,确实是容易误解。
她也不挣扎,只低声道:“陛下,您误会了,我出宫不是……”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丢入床榻上。背对着锦被,她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如今这姿势不大对。
还未说出什么,只觉得眼前覆下一道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