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侯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清晰的传进她的耳朵,没有意料之中被欺骗后的愤怒和恼火,反透出一股坚定,带着强调。
陆思琼的眼眶一下子热了,闪烁的橘黄烛光下,她双眸定定的凝视着对面的父亲,少了慌乱忐忑,只觉得喉间特别的酸涩,张口喃喃道:“爹爹……”
后者似也心有所感,抬手招了招。
陆思琼上前两步,距离近了,竟有些不敢对视,又垂下脑袋。
她的心中涌出无限猜想:父亲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非他骨肉?
何时发现的?是最近,还是早些年前就晓得了?
他刚刚的话,应该是不会放任秦相带自己离开的。但秦家势大,侯府要怎么应对?
脑海中浮过各种疑问,但最好奇的终归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德安侯好像并不愿多言,他依旧寡言,纵是此等场景,话已敞开了明说,然他始终没有任何解释的话语。
他来娇园,纯粹只是简单的表态,让陆思琼明白:她依旧是德安侯府的二姑娘,不用因为秦家的事而乱了节奏,也无需担心陆家会对她做出什么安排。
他让她安心。
哪怕不善言辞,纵然他往日少了一个父亲该有的呵护和表现,但在这种关键事情上,他也有他的强势。
是以,德安侯并没有坐多久,离开前拍了拍女儿的细肩,举步出院。
脚步不急不躁,不带优柔,一步一步,溅起的水珠缓缓又落下。圈圈涟漪,似最寻常不过的一次探视。
亦不曾回头。
女儿就在自家的宅子里,又无需分别离开,谈什么留恋不舍?
陆思琼只等父亲的背影消失不见,身子才松了力,单手倚在厅门前。
红栏漆亮,却稍了几丝秋雨的潮意。微凉、沁心。
走出院子。德安侯径自往静安堂的方向而去。
陆老夫人尚未安寝,正由近侍服侍着半靠在炕上。鬓角的银发被梳理得一丝不乱,绛紫抹额下眉头紧皱。双唇抿成线,饶是喜怒不显,但任谁都察觉得到其周身的不悦。
俞妈妈蹲在炕前,边替她捶腿。边时不时抬头留意主子神色。
她知,老夫人这是心里有怒。自打二姑娘归了府。主子便一直在等姑娘过来,然晚膳都用过了许久,仍未等到人。
目光越过烛焰,隔着轩窗望向外面。
二姑娘。今晚定是不会来了。
正琢磨着是否该出言劝眼前人回内室歇息时,又闻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且伴着江妈妈紧张的话语:
“哎我的侯爷。您这时候过来,怎么身边也没带个人?好歹还下着雨。瞧,衣裳都淋湿了……待会老夫人见了,可不得心疼?”
炕上的人猛地睁开眸子,显然亦是听到了。
俞妈妈忙起身扶她坐起,适时丫鬟彩鸳自外打起帘子,“老夫人,侯爷来了。”
德安侯举步踏入,秋雨染深了外袍,素来衣冠甚正的他发上携了雨珠,身后跟了念叨着的江妈妈。
陆老夫人乍见长子这般模样,心疼之余恼意更甚,埋怨道:“赛华那几个小厮是怎么当差的,怎么任由你冒雨过来?
快,还不侍候大老爷去换身衣裳,让厨房送碗……”
话没说完,德安侯便打断了她:“娘,儿子没事。这九月的天,哪那么容易受凉?不怪别人,是我不让人跟着的。”
老夫人一听就气,“你倒是心疼那几个奴才,不管怎么说,做奴才的就要守奴才的本分。他们失了职,让主子就这样在外面,懂不懂怎样服侍人了?”
德安侯只由着丫头宽去了外袍,这天儿才入秋,不比深秋,偶尔淋个几滴雨在他看来原就不是什么事儿。
何况心头藏事,并不想在这方面过多纠结,索性接了道:“您不必动怒,儿子刚去了趟娇园,那些个奴才跟着反倒碍手碍脚。”
闻言,陆老夫人眼睑一沉:“青哥儿你刚从琼姐儿那过来?”
“回母亲,是的。”
后者面色顿时复杂了几分,亦不再计较小厮失职的事了,只挥手摆了摆:“都先下去吧。”
德安侯已坐上了炕,接过俞妈妈递来的茶盏,也没立即搁在矮几上,揣在手里望向对面的母亲,似在衡量着什么事。
待人皆出了屋,他才缓缓开口:“娘,琼姐儿的事,您怎么瞒着我?”
此话一出,老夫人心中了明。
她细细一探究,语气肯定的询问道:“你见过秦相了?”
一语中的!
德安侯并不做瞒,“嗯,晚时圣上召儿子进朝房,秦相也在,出来时私下聊了聊。”
“我就知道,准和秦家有关。”
见他轻描淡写的说着,陆老夫人也不惊讶,只闷声道:“我不久前刚知道琼姐儿的身世,原是周家特意将她安排在我们府里的。
这之后没多久,相府倒突然就有了动作。秦家八爷虽说不是秦老夫人所出,可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到底也是相府中人。
咱们两家从没有过什么交情,他怎么就莫名其妙看上咱们瑾姐儿了?我就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想来想去,要么就是因为琼姐儿,秦家才盯上了我们侯府。”
闻者不置可否,“琼姐儿是咱们府里的姑娘,娘,您这点做得很对。”话落,却坚持着重复刚刚的话:“不过,您既早知道,为何偏瞒着儿子?”
陆老夫人心中一紧,抬眸觑了眼旁边的长子,喟叹了声。
屋里瞬时静了下来,好半晌都没有人开口。
后来,仍是德安侯若似无奈的启唇:“母亲,纵使琼姐儿的生母是她。儿子知道了又能如何?”表情格外严肃。
陆老夫人闭上眼眸。
当年的德安侯府是何等的风光?老侯爷乃先帝重臣,她的大女儿贵为太子正妃,长子更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少年才俊,陆家当真称得上是京中众权贵之首。
多少名门闺秀,争相抢着要做德安侯府的世子夫人?
说句不托大的话,那时候,便是公主。他们也娶得起。
俊美的少年得天盛宠。频频出入宫闱。
隆昌公主倾国绝色,又贵为金枝玉叶,圣眷昌隆。被先帝与当年的周贵妃宠得一身傲气,完全不同于寻常高门闺秀,做派肆意随性,倾倒了多少贵勋子弟?
可正也因为那份帝女傲气。教多少人心碎?
陆家那般门第,又有当初的太子妃亲自出面。连圣上都觉得婚事妥当,偏偏隆昌公主不愿,最后为抚德安侯府,周贵妃方做主将荣国公府的嫡出姑娘许配给陆家。
这些往事。纵然过了数十年,旁人能忘,但陆老夫人怎会不记得?
她当年身为太子妃生母。宫中有些秘事,纵然再不为人知晓。也到底能听说一二。联系今日,都无需细查,有什么推算不出?
说到底,若不是因为心知八九,亦不会对琼姐儿再三容忍。
如今儿子的话,亦不过是坐实了早前猜测。
她抚了抚额头,似讽似惋惜的开口:“堂堂的天子之女,竟没想到会做出那种事,怪不得周家对此讳莫如深。”
亦难怪,这么多年,周老夫人都如此重视琼姐儿。
纵然隆昌公主早不在京城,但太后娘娘在,蕙宁公主在,那琼姐儿的身份再见不得光,有她们俩护着,就等同有皇室、有永昭伯府为依靠。
思及永昭伯府,难免就要想到同龚家的婚事。
方才儿,下人还道,蕙宁公主的公子又来了府里。
闭了闭眼,如此,这门婚事倒也是情理之中。
蕙宁公主身为皇姐,终究是要把琼姐儿养在身边的。
何况,隆昌公主为今也是突厥的大阏氏。
徒然,她心头一跳。
突厥!
这就难免要想到前不久才离开的突厥使者,那位左谷蠡王了!
“青哥儿,”老夫人抬手招他,声音微颤:“之前那位左谷蠡王,是不是为了琼姐儿才……”
她想起,当时自己还逼问过孙女与那位突厥王爷的事。
那会子琼姐儿没有同她说实情,现在再想,若果真是隆昌公主潜了那位王爷找来的,那琼姐儿确实是有口不能说。
“嗯。”
德安侯亦是近日才明白的,面无波澜的回望了眼母亲,突然柔了声音:“娘,儿子今天过来,就是想和您说一句,琼姐儿她从小是我的女儿,就一辈子是我的女儿。
您不要因为一些往事或者其他,就迁怒于她。再者,咱们侯府虽说不如往昔,但也还没到要靠出卖闺女换取富贵的地步。”
这句话,语气格外得重!
陆老夫人心中酸楚难耐,更是无比难受。
她心知,儿子从小骄傲,最不屑利用所谓的裙带关系谋取目的,一如当年陆家没落、周家如日中天之时,亦不见他去求周老公爷。而这些年,他即便在朝堂上不尽人意,也都只靠自己。
可是,难道就只有自己一人记得往日侯府门庭若市的荣华?
她只不过是想重振门楣而已。
琼姐儿不是自家的女儿,背后又有那样的身世,养了她那么多年,她自该感恩涕德的回报。
陆老夫人不觉有错。
这是她从那日自荣国公府见了沐恩郡主之后回来的想法,而数月来亦从未更变。
但今日,她眼神复杂的望着面前的儿子。
对面的人虽说面若无情,然知子莫若母,在确认了琼姐儿是那人的女儿之后……
老夫人觉得双眸酸疼的紧,无力的摇头:“罢了,青哥儿,这侯府早就交给了你,今晚你的来意娘也明白。
琼姐儿,她是你的女儿,我的孙女。”
“谢母亲成全。”德安侯起身作揖。
深深的又看了他一眼,老夫人点点头,语气关切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是。”
见儿子转身,又补道:“对了,宋氏那边,你……”
“她是儿子的填房,侯府的主母,琼姐儿的母亲,这就够了。”
闻言,老夫人深知其意,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