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曾明明立在青山绿水中间,面前纯白的女子雕塑宛若活过了似的,她的神情如此恬淡,眸光深处却蕴含着淡淡的愁绪。
沈健眸光始终谴眷缭绕在她的脸庞。
片刻也没有离开过。
天有点儿发灰,景致越发黯淡,不知道为什么,曾明明觉得沈健的眼神很哀伤。
“她很美。”曾明明踌躇良久。
妖也有刻骨铭心的惦念吗?
“她是我母亲。”沈健轻轻拂拭着塑像,“我出生后三天她就去世了,她因我而死,说我是凶手也不为过。”
曾明明一怔,“为什么?”
“你知道妖想成神有多难吗?”
沈健的声音微微有些异样。
“首先他们得脱胎换骨幻化人身,这一步,需要上千年,一不留神就会前功尽弃,功力尽毁。”
“通常一千名妖修中只有一个成功,其余的不是死去,就是变身成半人半妖的怪物,沦为最低等的妖怪。”
“化成人身后,还要经历三灾九劫。”
“妖修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五百年后,天便会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侥幸躲过,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也不是普通的风,唤做鸹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灵魂寂灭。”
曾明明心中吃了一惊。
神仙以下妖魔鬼怪,一个普通的妖想成仙尚需要经历这般的煎熬。
魔呢?
他们本来就是被诸神和人类厌恶并抛弃的孽根。
以魔之躯转世投胎,化身成人可能吗?
连像魑那样的魔灵入轮回都被冥王如此痛恨。
羿身为魔王,万魔之首……
曾明明不敢想下去了。
“当年我侥幸躲过了风火雷三灾,但心知九劫更是危险重重,无可奈何下只得潜入道观中寻求庇护,机缘巧合,被我寻得密法。”
沈健叹了口气。
“人乃万物之灵,最合适修炼,如果我能化身为人,以人身悟道,自然可以摆脱九劫侵扰。”
“找到办法后我一度欣喜如狂,但妖魔转世成人远没有想象中容易。”
“六道轮回有自己的法门,想得到轮回台认可投胎转世必须肉身消亡,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可这样的转世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我们肯放弃,上天也不允许,劫难未除,轮回渺不可及。”
“妖修千劫,魔修万劫。只有度完了所有的劫,我们才被允许成人,可这千劫万劫并不是单纯以年来计算的,一劫也许是一世,也许是千年,我们等不起。”
“怎么会这样……”曾明明内心涌起微微的刺痛。
都是修行,为何上天要难为他们。
“若想不被轮回所控,以妖身直接化身成人,除非找到厄难载体,这种体质不受五行控制,是我们出世的唯一契机。”
沈健深沉的看了曾明明一眼。
“我的母亲是这种体质,你也是。”
曾明明心口一涩,难怪羿会选中她。
“你妈妈怎么去世的?”胸口忽然变得空落落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我的出世是她死亡的契机,不同于普通的孩子,我携带妖力和记忆出生,凡人的身体无法承受这股庞大的力量,所以,我一出世母亲就会死亡。”
“不但身死,而且魂散,彻底消失,你明白吗?”
沈健的声音有些异样。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曾明明抬眸直视着他。
“我本以为转世成人后没了三灾九劫很快便能飞升,不料……”沈健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人是没有三灾九劫修炼的苦,但一样有自己的关卡。心魔不除,无法悟道。而我的母亲,就是我的心魔。”
“她已经不存在了,我若想顺利度劫,就必须要帮助一个和她有同样遭遇的人,这样,我的心才能得到解脱。”
沈健认真的看着曾明明,“我是真心想帮你。”
“可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曾明明凝神思索了片刻,猛然间,心头一片清明。
“……”沈健露出迷惑的表情。
“你帮我度过了危机,他便会死不是吗,你同样会害了另一个人,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如果当初你的妈妈选择了终止妊娠,你早就不复存在了吧。”
沈健猛地一颤,身体不由之主抖动起来。
自从遇见曾明明后,他全身心都在为了如何帮她躲过这场必死的劫难努力,下意识的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
当初,母亲也知晓自己出生会给她带来致命的伤害,却依旧选择生下他,自己殒命,她明知道这样为何还要这样做?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父母间深沉的爱才让母亲不顾一切的想留下所爱之人的孩子,现在看来……
“其实你不用感到愧疚的,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她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她爱你,仅此而已。”
曾明明终于明白为何沈健总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凝望自己了。
也许,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想要还债。
可只要做过父母的都不会记得这些债。
他们全心全意只希望孩子过的幸福,希望他们好。
父母之爱是天底下最无私的爱,只是当我们还没长大的时候往往会忽略掉。
等明白时,却已经晚了。
沈健木在原地,良久,慢慢抬起头,凝神着母亲的塑像。
这是他凭借记忆化出的脸庞。
他记得这个女人怀抱着自己死去时,悲伤又满足的样子。
一直以来,她无时无刻都在那儿,悲伤的注视着自己。
她哼着不知名的歌,抚摸着自己,喃喃喊他的名字。
这就是人类口中的爱吗?
为了一个字,完全无视自己的生死?
母亲爱他。
沈健的心里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四个字。
惭愧,心酸,欢喜,反复交替在心中酝酿。
不知不觉,眼角有湿润的东西淌了下来。
凉凉的,暖暖的,带着苦涩和甘甜的气息。
我这是怎么了?
沈健伸手触碰自己的脸颊。
我怎么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