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躲避即将到来的何苗,福多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而陈秀梅此时来找他,又是为何事?
我并不想福多再与她有任何牵扯,听她在院内一遍又一遍焦急地喊叫着福多,我也失去了性子,推窗探出半边身子朝底下四处乱转的身影清声说道:“福多不在!”
陈秀梅蓦然抬头,看到我的那一刻,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随即漠然与我对视半晌,便收回视线不声不响地朝院门走去。
我与她互看不顺眼,对于她这样的态度早已见怪不怪,冷冷地嗤笑一声,正要关上窗子,却看到福多在陈秀梅还没踏出院门的那一刻,慢悠悠地进了院子。
他一进院门,便与陈秀梅正面撞上了,不由讶然道:“秀梅姊姊怎么在这里?”
陈秀梅收住往外走的步子,看着福多,一脸认真地说:“我来找你。”
福多更是诧异:“找我?有事?”
两人交谈的声音我听不清,而看两人越谈越亲近时,我又探出头对着院墙处故意问了一句:“福多,娘回来了么?”
福多忙抬头向我望来,笑吟吟地道:“我方才出门去找娘了,娘办完事便去花表姨家接人去了,要我回来看着你呢!”
说着,他又对陈秀梅低声说了句话就朝屋子走来,显然是要来上楼找我。
然,不等他双脚踏进屋子,陈秀梅再次叫住了他。待他停下,她便提起裙脚跑到福多面前,靠近他,快速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你要是还喜欢我,我可以嫁给你。”
陈秀梅笔直地注视着福多,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说着。
我伏在窗边看到这突发的情形,脑袋有些发懵,福多更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一脸认真,又似含有期待的陈秀梅,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结结巴巴地“我”了许久,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早已醒过神来,而福多依旧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呆呆地站着,再看他双目里有着受宠若惊的惊喜,我察觉到不妙,忙转身下了楼。
我小心翼翼地下了楼,透过大开的屋门便看到陈秀梅一脸认真又倔强地盯着福多。
她拉住福多的胳膊,声音始终低缓动听:“福多,我不想你娶别人。你明明还喜欢我,为什么要娶你不喜欢的人?”
福多恍若如梦初醒般,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挣开了陈秀梅的手,别过头,道:“我娶谁,与你无关。”
闻言,陈秀梅满脸伤痛和不甘。突然,她的目光越过福多的肩头直直地向我射来,依旧是充满仇恨的目光。
我对着她不动声色地笑笑,过去搀过福多的手臂,对着福多笑吟吟地说着:“娘去接小表妹也快回了,你赶紧帮姊姊整理出一间屋子供小表妹住。”
福多迟疑片刻,望着我讷讷地点了点头。
他正要扶了我进屋,陈秀梅却几步上前挡在他面前,眼里泪光闪闪,格外惹人怜爱。
她恨恨地指着我,声泪俱下地哭诉着:“你是因为她才对我不理不睬的么?她不待见我,还要教唆你们远离我。先生是为她疏远了我,如今你也是为她……”
“婚姻之事并非我能做主,这一切与我姊姊都无关。”福多有些急促地开口打断了陈秀梅的抱怨,继而,他又放低语气,缓缓地说道,“秀梅姊姊,你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我,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你心里在意的一直都是周哥哥,说愿意嫁给我,也不是真心的吧?”
陈秀梅抬起泪水汪汪的眼怔愣不已地看着福多,那张清秀美丽的脸庞被泪水沾满,楚楚可怜,看得福多的眸底都染上了一层心疼之色。
不知为何,此刻,我心里竟然有了丝丝愧疚之意,对陈秀梅,更是对福多。
我发现我真是这世间最自私最小心眼的人。
陈秀梅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了我的身世,不过是倾心于周彦华,不过是比我更深知周彦华的心思与抱负,我便将她视为洪水猛兽,认为她的一切言行都是不怀好意。
然,这毕竟都是我与她之间的恩怨,我却在无形中将这份恩怨加诸在了家人身上。
周彦华出于对学生的关心和对陈家的感激,因我的不信任和个人情感,常常使他陷入两难的境地,却从未真正考虑过他心中的善恶是非。
福多年少初生的情愫,因我有意无意的反对与劝说,不得不将那段还不及萌芽的感情斩断,默默地接受阿娘为他安排的亲事。而我,似乎未能设身处地地为他考虑过,未能明白他心中的感受。
他,其实也是很痛苦的吧。
如今细细想来,我到底恨陈秀梅什么呢?
而她,却是真真正正地恨我。
福多并未与陈秀梅多说,陈秀梅也未多留。只是离去前的眼神让我再次从她眼中看到了刻骨的恨意,那是不同于平翠儿对我的恨,陈秀梅恨我恨得彻底,是真的恨不得我去死。
我扯了扯呆呆愣愣的福多的衣袖,苦笑着说:“你一定怨我。”
福多慌忙澄清道:“姊,你说什么呢?这些都与你无关。我与她本就……她的眼里从来都只有周哥哥,又怎会真的愿意嫁给我呢?”
见他极力澄清的模样,我心头一暖,拍了拍他的手臂,笑道:“你真是个傻小子。”
福多立马不高兴地努起了嘴,想要开口反驳,又泄气般的垂下了脑袋。
我也不再逗弄他,挽住他的胳膊向屋内走去,边走边说:“我屋子里还有个隔间,大姊还在家时,我也住过,收拾出来了,表妹也能住几日了。”
福多立时就苦了脸:“娘真要接她来家住几日啊?”
我笑道:“娘这也是想让你俩熟悉熟悉,等成了亲,这日子也过得顺畅舒心一些。”
福多却腼腆地笑了:“成亲还早着呢。”
我道:“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十四岁的姑娘也嫁得人了。”
福多却是默不作声地扶着我往楼上走。
因陈秀梅突然那一闹,我知晓福多的心思,眼下他不想谈起此事,我也不愿再给他找不痛快。
只是,我当真不明白陈秀梅为何会说出愿意嫁给福多的话来?
正如福多所说,陈秀梅至今仍旧对周彦华不死心,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嫁给福多呢?
难不成是她听到福多突然定亲的消息后,恍然醒悟了过来?
凭我对陈秀梅的了解,她断然不会因此而明白福多在背后为她默默付出的情意。
既然福多与何苗的亲事已说定,我真不想再出什么变故。
好在福多并未因陈秀梅的这番言行而动摇。他一向规矩懂事,也不会在双方家长同意了亲事的情形下,再生出别的心思,徒遭人笑话。
我与阿姊的事已让阿娘操碎了心,我的内心本已十分愧疚,不想因为我与周彦华和陈秀梅三人之间的恩怨牵扯到家人。
陈秀梅出于何种心理对福多讲出那番话,我不愿深想。我相信,此事,福多自己会处理得很好。
不知不觉间,我竟发现那个傻兮兮的小子已经长大,也能独当一面了。
我为此感到欣慰。
何苗住在了我屋里的隔间里,虽说我俩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她与我并不亲近。
最初入住的两日里,白日里,她并不愿与我待在同一个屋子里,总是赖着福多;夜里进屋也只是与我简简单单的照面过后,就直奔隔间。
对此,我也不十分在意。
印象里,我原本与这些亲戚不怎么熟稔热络,与何苗更是如此。
即便她日后会是鱼家的媳妇,与我之间的往来也许会频繁起来,我也不愿去刻意讨好他人。只愿,一切顺其自然。
而阿娘十分高兴福多与何苗亲密无间的相处状态,乐意让两人独处,还总是怂恿福多带着何苗在附近转转。
我在后院门外的树荫下看着福多在河里抓鱼,何苗则一直站在岸边帮忙将福多扔上岸的鱼捡进竹篮里,一幅幸福和乐的画面。
待竹篮里装了四条肥硕的鱼,福多上岸坐在河边的石块上拧了拧湿漉漉的裤腿,何苗早已蹲过去掏出随身的手绢,细致温柔地替福多擦着脸上的汗渍、水珠。
福多的神情猛地一顿,侧过头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何苗,眼眸紧了紧,却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微微偏头,笑着说道:“我自己来。”
何苗立马噘起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表哥,你怎么总是有意疏远我?”
福多尴尬地笑笑:“男女有别……”
何苗却是气得起身跺了跺脚,眼中的泪已落下,声泪俱下地道:“可是,我……我们不是……定亲了么?”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色早已绯红一片,福多更是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我离得有些远,听不清两人间的对话,不知晓河岸边的两人发生了什么,起身扶着身子缓缓靠近河岸,一见两人神情皆不对劲,而两人皆是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
我只得出声打破这片诡异的宁静,低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福多,只是对着我摆了摆手:“没事。”
说着,他赶忙从石块上站起,绕过何苗,径直朝我走来,略有指责之意地对我说着:“姊,你离河水远一些,仔细脚下滑倒了。”
他上前扶过我的身子,就要将我带离河岸,却对一旁抽抽噎噎的何苗不管不问。
我看何苗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对福多这样的举止有些不满,挣开他的手掌,冷着声音问了一句:“你欺负表妹了?”
福多瞅了瞅面上挂满泪线的何苗,却是不情不愿地上前拉过她的手,笨拙地安慰了一句:“好了,别哭了,都快哭成大花猫了。”
闻言,何苗立马破涕为笑,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向我走近,小声说道:“表姊,表哥没欺负我,是我做了他不喜欢的事。”
她这分明是在为福多开脱。
依照方才的情形来看,我虽不知具体为何事,却也知晓定是福多伤了人家小姑娘的心,这才惹哭了人家。
看着何苗站在身旁福多含羞带怯的模样,我不禁暗自感叹了一句:真是个傻姑娘!
如此想着,我上前挽住福多的另一只胳膊,暗地里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在他耳边低声道:“对人家好一点。”
福多皱着眉,苦着脸,一副有苦不能说却只能往肚里咽的难受表情,惹得我再也不忍心说出旁的话来。
似乎经过此事后,何苗与我亲近了一些,虽然仍旧是一副腼腼腆腆的害羞性子,却又令我更是喜欢,也更心疼。
在这门亲事里,她显然是懵懂而知足的,以为从此便可以与她自幼喜欢的表哥在一起了。对于福多忽冷忽热的态度,她从来不会多想,一心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惹恼了他。
看她为此自圆其说的痴傻,我常常为她感到难过。
这一切,并非是她做得不好。
我不忍心告知她福多心中那个念念不忘的人。
何苗在此住过几日后,花表姨便来此接她回去了,她虽十分不舍福多,却仍旧是含泪与众人挥别。
阿娘偶尔也会故意支使福多去花表姨家那边办事,无非是想让两人培养培养感情。
目前来看,福多对何苗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却是一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
在娘家安心养胎的日子里,阿娘与福多再忙,总有一人抽空在家陪着我,这令我心上十分过意不去。阿娘知晓我的这番心思后,又总是责怪我太过见外。
对此,我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见外的话。
阿姊来家一次,模样倒比从前愈发温婉动人,双眸下多了一抹我看不透的情绪。她不说,我也不好多问。
从阿娘与福多的口中,我知晓被佟亚群带回家的那女子前阵子小产了,如今正在家里休养,娇贵得不得了。佟家人看在她小产伤了身子的份上,对于她流露出的娇蛮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佟老先生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当初若不是看在她怀有身孕的份上,怕是都不会让她进家门吧。
偏偏佟亚群对她格外呵护迁就,对她的要求无一不应,像供着小姐夫人一般伺候着,倒将他的结发之妻冷落在了一旁。
阿姊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既是木已成舟,她也不再奢求佟亚群能像从前那般对待她,倒也看透了一些。
但是,从她身上,我却知晓她并未看透,不过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
她如今的心思,都放在了教养一对儿女身上。
女人,为了孩子,果真能委曲求全么?
由此,我又想到了自己。
当初我轻易妥协,不就是因着肚内的这个孩子么?
此次,阿姊在家逗留得有些久,佟亚群来此接她时,阿姊的眼底很明显划过一丝惊喜。与家人告别后,她便随着佟亚群回了佟家。
夕阳下,看着两人相伴而行的身影,一切像极了阿姊出嫁回家省亲后,她与她心爱的男子相依相伴携手归家的情景。
曾经,我因阿姊与佟亚群的那段温馨美好的生活,心生向往之心,一心盼着自己命中的有情郎。
我似乎盼来了。
可是,令我羡慕令我向往的那两人之间,早已不如当年。
而我盼来的有情郎,是否真能伴我一生?
念及周彦华,我的心底异常温暖。
我信他就是能伴我一生的有情郎。
孩子足月时,眼见要临盆,我并未见到归来的周彦华。
离开前,他说去县城办事,若不是被事儿绊住了脚,我想象不出他因何迟迟未归。
他不是想听见孩子落地时的啼哭么?不是想能第一眼看见孩子出世后的面容么?
我只知晓生孩子是件异常痛苦又困难的事,真正经历后,我才算真正体会到了这其中的痛比我想象中的要痛上许多。好几次我痛得昏迷了过去,又被接生的婆子强行弄醒,鼓动着我使劲。
我压根无力可使呀!
我忍着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痛觉,强迫自己咽下送到嘴边的食物,却早已不知口中是什么滋味。
我大汗淋漓地尖叫了许久,意识清醒时,便胡乱抓住围在床边一人的手,有气无力地问:“周彦华……还没回来?”
我听见阿娘忙不迭地应声:“他在外头等着呢!”
我知晓这是阿娘宽慰我的话。
我心知肚明,周彦华并未回来。
见我的气势又委顿了下去,接生婆子忙劝道:“女娃娃啊,孩子的头快出来了,你再加把劲!”
身体仿佛散架了般,我也不指望周彦华能赶回来了,在意识昏昏沉沉间,我似乎听见楼下福多兴奋地跑到门前大喊了一声:“姊姊,周哥哥回来了!”
我仿佛听见了周彦华在门外温和地唤着我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我便听见了孩子的啼哭。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却又听见接生婆子兴奋地叫道:“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闻言,我又打起了精神,又是轮番的折腾过后,我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却没有听见意料中的啼哭声。
我虚弱躺了回去,看着接生婆子在后来出来的孩子屁股上使劲打了几下,依旧没有一点动静。
“先出来的是哥哥,妹妹似乎没有气息,是个死婴。”
我的心口一阵抽痛,撑着身子坐起,阿娘早已坐过来扶着我虚弱无力的身子,欲开口安慰我。我对着阿娘笑了笑,对着接生婆子,道:“孩子都抱来我看看吧。”
男孩的身子已经洗过,皱巴巴的脸上有着细细的毛孔;他闭眼酣睡的模样真真儿是惹人怜爱。
我从接生婆子手中接过男孩抱在怀里,低头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熟睡的脸颊。他似有感知般,短胳膊短腿蹬了蹬,嘴里发出两声极其细微的轻吟,又安安静静地睡下了。
我微微抬目,便见阿娘的双臂已抱过了毫无气息的女孩。因是才出世的婴儿,我并不能看出她轮廓的深浅,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阿娘怀里,安静得如同睡着了般。
看着这个从我体内拼命挣出的小生命,却未能看上一眼这个世界,未能看上一眼她的父母,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
我的心口抽痛,眼眶渐渐湿润,阿娘也是老眼含泪,轻抚我的头,柔声宽慰道:“生死有命,好在老天还算仁慈,为你们留下了一个孩子。”
阿娘的这番话令我愈发伤感难过,目光却再次落在了怀中的男孩身上,心里倒是有丝庆幸。
还好,老天替我留下了一个孩子。
周彦华与福多急急地奔向床头时,接生婆子显然在离去前,便将孩子的事对两人说了。
周彦华一脸悲痛地看着毫无生气的女孩,本想抱过来看看,阿娘却起身急急地躲了过去。继而,缓缓地道:“产房内血腥气重,男子本不该这个时候就进来。我知晓你是担忧美珠和孩子,事已至此,你们也看开一些。”
顿了顿,阿娘重重地叹息一声:“周先生想必能看开,你便多劝劝美珠。她受了累身子虚,须好好歇歇,别让她胡思乱想。孩子,我与福多会先替你们照看。”
福多的模样也有些悲悲戚戚,在阿娘几番的示意下,他才如梦初醒地抱过我怀里的男孩,脸上的阴云顿时散去了许多,眼神亮了亮:“小外甥,我是舅舅。”
我呆呆地看着他喜上眉梢的模样,仿佛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几分,笑了笑:“麻烦你了。”
福多点头:“姊姊好好休息。”
阿娘与福多离去后,周彦华才慢慢坐到床沿。我将目光投在他脸上,见他满脸心疼担忧之色,心里不由得一暖,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掌,将半边脸埋进他的掌心,闭眼含笑地说道:“还好,你赶了回来。”
周彦华顺势揽过我的肩,将我往他怀里带,疲惫的话音里带着几许紧张后的释然和放松:“嗯,你平安无事,我便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