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崇祯九年大年三十夜。
太庙,也就是后世的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有太监在里面进进出出,不停忙碌。
已是傍晚,在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汇聚于此。
正值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可所有人都将脸皮绷得紧紧的。
没错,按照惯例,今夜崇祯皇帝在这里祭拜太庙。而同时,滁州大战的首席功臣卢象升将亲自押送闯王高迎祥这个贼军头目来此,举行献俘仪式。
高迎祥的被擒,表面上看来,困绕明帝国多年的内乱已得到彻底解决的。闯营已被全歼,贼军各部在朝廷大军的十面围剿中龟缩在山区,灭亡只在朝夕,这可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崇祯皇帝登基十年,内乱也伴随了他十年。
他刚继位伊始,就面临东北建奴的严重挑战。所以,崇祯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辽东,全力对付皇太极极其后金政权,对于帝国内部存在的危机没有足够的重视。却不知道,帝国就如同一座已经腐朽透顶的大厦,而大厦的倾覆一般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崇祯元年年底,陕西境内的****已成燎原之势,流贼大起。
崇祯二年,朝廷对陕西地方大远进行改组,命杨鹤,也就是如今的兵部尚书,内阁辅臣杨嗣昌的父亲,总督三边军务,主持对流寇作战事务。
杨鹤主张有抚的手段来解决农民军的问题,但也有人主张用“剿”,即以武力解决问题。
至崇祯四年,崇祯皇帝原则上同意以抚为主,以剿为辅的办法解决陕西问题。杨鹤的抚局,刚开始的时候效果不过,也取得了一些成果。
但抚这种事情是需要钱的,农民军受招安之后如何安置,又去什么地方吃饭,都需要真金白银。可崇祯皇帝登基之后被大臣们忽悠,免除了所有的商税,而大地主大官僚们又是不用纳税的。如此一来,明朝的财政收入立即少了一大半。再加上小冰河期的威力实在太大,整个北中国年年受灾,粮食减产的厉害。于是,杨鹤的抚局破产了。陕西、山西的局面更加严重。
崇祯五年,杨鹤被免去一切职务发配到袁州卫戍边。
六年春,崇祯皇帝任命洪承畴为陕西三边总督,限三月平贼。结果,农民军度过黄河,突破包围圈进入河南、湖北境内。从此,局面开始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八年,十三家七十二营贼军汇聚河南,以高迎祥为盟主,直奔中都凤阳,并很快占领了太祖朱元璋的龙兴之地,放火烧了皇陵。
凤阳之变后,朝野大震,这也标志着明帝国的内乱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
雪开始纷纷扬扬地下着,杨嗣昌和几个内阁辅臣一道站在最前排,看着已经准备停当的太庙大殿内的香火,思绪却已经停留在朝廷这几年的军事问题上面。
……
凤阳的一把大火可谓是烧到天子心里去了,据说当时的崇祯皇帝一连痛哭了好几天。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没有人敢在轻视完全由流民组成的农民军。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大明朝的内乱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皇帝和朝臣的心中,内患和辽东的建奴已经摆在了同样的位置。
为了镇压国内的农民,崇祯皇帝几乎调动了手头可以调动的所有力量,洪承畴和孙承宗的陕军、卢象升的天雄军、祖宽的关宁军、刘泽清的山东兵,以及各省的地方卫所兵。
说句实在话,在杨嗣昌看来,这样的布置表面上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却没有任何用处。流寇来去如风,即便偶遇挫折,遭受重大打击。只需修养几月,又会死灰复燃。要想完全解决问题,还得靠自己说提出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法。
内心中,他其实还是暗暗希望看到各路兵马吃憋的,不如此,如何能显出所献之策的高瞻远瞩、高屋建瓴?
可事实出乎他的想象,就在七月中旬,卢象升竟然大破贼军三十万于滁州,且生擒了贼寇高迎祥。贼军遭受重大打击之后,可谓是雨打风吹去。各路贼寇要么被朝廷大军就地剿灭,要么受了招安。余者十不存一起,躲在山区苟延残喘,最多一两年工夫就会被彻底消灭掉。
可以说,自从崇祯一年以来的内乱到现在已经看到了得到最后解决的曙光。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卢象升总督南方五省军务。若非有得这个卢建斗守住滁州,如今的东南局势也不知道糜烂成什么样子。
而东南自来是国家财赋重地,一旦沦落,杨嗣昌不敢想象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对于卢象升,他心中还是非常敬佩的。
可是……可是,也因为有他,自己的十面张网之法却显不出用处来……
就在今夜,被擒的高贼迎祥就要当着皇帝和百官之面被献俘太庙。等下,却不知道卢建斗会风光成什么样子。当初,若滁州陷落就好了……
一种强烈的嫉妒从杨嗣昌心中升,转瞬,他心中又是一个真激灵,心道:杨嗣昌啊杨嗣昌,枉你也是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心思?你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正自责中,突然,背后的大臣中发出一阵轻轻的骚动,有人在发出低呼,有人则在小声议论。就如同有一颗石丢在平静的水面上,涟漪一波波扩散开去,再也停不下来。
太庙是何等庄重肃穆的所在,听到这一阵哄闹,内阁首辅温体仁威严地回头看了众人一眼。
众官看到温首辅凌厉的眼神,忙闭上了嘴巴,又将头低了下去。
温体仁乃是朝中的老臣,这些年他和周延儒你做两年首辅,我上台主持内阁两年,就如同走马灯一样,看得人眼花缭乱。不过,也因为在朝中呆的时间颇长,也积蓄了不小的力量。
他最近同杨嗣昌走得很近,见杨嗣昌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低声道:“杨阁老最近政务繁杂,看起来好象精力有些不济。这身子可是自己的,陛下对你还有依重之处,得好生保养才是。天气又冷,听人说卢建斗一进京受了风寒,病得甚重。到现在,还没到。”
温体仁话中有话,杨嗣昌猛地吸了一口气,提起精神,回头一看,却没有看到卢象升的人。心中不觉一惊:“卢建斗怎么还不到,陛下都要过来了。”
温体仁一笑:“卢建斗不是病了吗,他又立下如此大功,今日的盛会可谓因他而设,迟上片刻,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杨嗣昌鼻子里哼了一声:“持宠而骄。”
“人家立下这么大功劳,就连高贼迎祥也被他生擒活捉,换别人,也得骄上一骄,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温体仁淡淡一笑:“只可惜杨阁老四正六隅却没有用武之地了。”
这已经是赤裸裸地挑拨了,虽说杨嗣昌和温体仁最近关系密切,可这样的话从阁员口中说出来却是大大地失仪。
杨嗣昌心中一动,立即明白这个温首辅这是要挑动自己和卢象升互斗。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温体仁和卢象升的矛盾是由来已久的了。当年,卢象生在河间做知府的时候就曾经找过温体仁的麻烦。河间靠着渤海,境内有长芦这个大盐场。温体仁有个侄子和盐运衙门的人相互勾结,干了些不发之事,最后落了卢象升手头。后来无论温体仁如何说情,卢象升都不给面子。
不但发办了他这个侄子,还上了折子弹劾温体仁。言官们逮到了温体仁这个把柄,立即如嗅到了血的苍蝇,群起而攻之,弄得温体仁很是狼狈。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二人势同水火。
这个温体仁也是狡猾,要想找卢象升麻烦,自己不出面,反在下面挑着自己。
杨嗣昌如何肯上这个当,他这几月静心自省,养气工夫见长。只淡淡一笑:“只要能剿灭贼寇,朝廷和天子用谁的法子还不一样。首辅这话,杨某听不明白。”
温体仁吃了杨嗣昌这不软不淡的一抢白,心中一窒,竟是说不出话来。
就在两人说话的期间,先前安静下去的群臣们有开始嗡嗡地说起话来。
温体仁忍无可忍,回头低问道:“怎么了?”
一个通政司的官员手捧着一份折子,急忙奔到他的面前,小声道:“首辅,因为是献祭太庙大典,方才下官也不敢叨扰……卢总督他上了辞呈,已于今日一大早离开京城回乡丁忧去了。”
“哪个卢总督?”温体仁一边问,一边不耐烦地接过折子,只看了一眼,立即叫出声来:“什么,卢象升挂印辞官回老家去了,还不告而别,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卢象升走了?”内阁的几个阁老也同时发出一声喊,围了过来,竭力伸长脖子看着卢象升那份折子,就连杨嗣昌也不例外。
折子的内容很简单,不外是说,他父亲刚去世。按照朝廷的制度和人伦纲常,为人自到丁忧三年,为父守孝。因此,他卢象升决定辞去所有官职,回乡为先父守灵。但又担心皇帝陛下夺情,这才不告而别。愧对皇帝重托辜负君父期许,请朝廷和天子恕罪云云。
不过,在折子的最后,卢象升还是不着痕迹地将杨嗣昌给骂了进去。说做儿子的人为父亲守孝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岂能贪恋权位恋栈不去,那不成畜生了?陛下用人,首重在德。若这人的德行有亏,就算再有才能,也不过是权奸张居正之类,用之反祸国殃民。
看到这段文字,内阁众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看着杨嗣昌,眼神中鄙夷之色也不家掩饰。
一个阁臣叹息一声:“好个卢建斗,好个卢建斗!”
“真是我辈楷模啊!”
“人和人,怎么就不一样呢?”
“好!”陆续有官员们低声叫起好来,更有人在后面悄悄地对着杨嗣昌指指点点。
杨嗣昌脑子里嗡一声,一张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好个卢象升,你要回乡守孝,自去就是了。可现在却想着获取名声,反那我来做对比。难道你踩了我杨嗣昌,就能显示出你的伟大光明正确……卢象升,畜生,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