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
却见,眼前这人正是自己当初在泗州是所熟悉的那个汤问行,瘦瘦的,黑黑的,身材不高不矮,站在那里,就如同生铁铸成一般。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袄子,腰上别着一把普通制式雁翎刀,右手紧紧捏着刀柄,手背上有青筋突起,微微跳动。
再看他手掌,已经被西北风吹得皲裂了,粗糙得如同牛皮一般。
“哈哈,汤兄弟你终于来了!”孙元大笑着走上前去,伸出拳头狠狠地擂了他胸膛一记:“不迟,不迟,回来就好。”
“汤兄弟,说来也是好笑。京营有个镇抚也是出自信国公府,也叫汤问行,模样同你也有三分神似。哎,就是胖了些。不过,人家年纪轻轻就做到镇抚一级的高官,当真叫人羡慕。汤兄弟,那人不会就是你吧?”
孙元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却犀利起来。
“没错,那人与士兵汤问行同名同姓。”汤问行大声回答道:“可却不是我。汤问行不过是一个普通厮杀汉,只要能够为国家效力,就算是做一个大头兵又有何妨?”
说着,他猛地扯开身上的棉袄,露出满是伤痕的胸膛,道:“那人虽然和我有几分相象,却肥得如一头猪一样。年纪轻轻就做了高官又如何?这次建奴入寇,京营六万人马集合时只余六千。且畏敌如虎,出城两月,未发一箭。这样的军队,这样的镇抚乃是我大明军人之耻。汤问行算是看明白了,这天底下,能够与东夷在战场上厮杀见血的,只有我宁乡军。”
“男儿大丈夫,只要能为国家效力就成,做不做官,又如何?个人的功名利俸禄,对于整个国家和民族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依汤问行看来,这的明朝的军队已是烂透了。就好象一口酱缸,就算是再铁骨铮铮的男儿,落入其中,也要消磨掉胸中志气。如此,我大明朝还有什么希望,又凭什么抵御凶暴的建奴?我汤问行不想大明朝亡国灭种,不想做东夷的奴隶。愿为将军马前卒,刀山火海,绝不废话。”
孙元严肃地将他的衣襟收拢:“士兵汤问行,我准许你归队。”
“多谢长官!”汤问行那张满是伤痕的因为兴奋已经红得如有火在燃烧:“士兵汤问行有个请求。”
“说!”
“请将军将我编入骑兵斥候营。”汤问行眼前有出现那日,那群马颈处悬挂着建奴人头,飞扬到不可一世的斥候骑兵。
壮志饥餐胡奴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大丈夫当如是哉!
孙元没想到汤问行指名道姓要加入斥候骑兵,一愣:“士兵汤问行,你可会骑马?”
“信国公的子孙,怎么不会骑马?当年我汤问行可是在南京军中做过军官的,养伤期间,临阵磨枪,找了个鞑靼人做师傅,苦练了两月马术。”
孙元哈哈大笑:“你倒是有心,好,我同意了。明日你就去渤海所骑兵营报到。”本来,在他心目中,如汤问行这种勋贵世家出身,文化程度极高,又知兵之人乃是自己将来要着力培养的人才。
他甚至想过,未来的宁乡军说不好要由汤问行和韶伟二人撑起来。
却不想,汤问行却要求去做骑兵。如此也好,孙元正犯愁朱家父女离开北京之后,去那里找合格的骑将。这才真是,瞌睡来了遇到枕头,叫人如何不欢喜?
说到这里,他一把握住汤问行的手,感叹道:“汤兄弟,你总算回来了,某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汤问行眼睛一热,泪花泛起,声音也哽咽了:“将军……”
孙元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手:“男儿大丈夫,做什么小儿女态。汤兄弟,这个年过得可好?”
汤问行忙将头转到一边,悄悄擦了一把眼睛,强笑道:“还成,过年嘛,不就是走亲访友,吃吃喝喝。汤问行在京城又没认识的人,也就在家里打熬打熬气力。平日里没事,上街逛逛。”
说到这里,汤问行突然想起一事:“将军,你不问我还忘记一事了?”
“什么事?”
汤问行:“今日却是贼寇高迎祥行刑的日子,一大早,高贼就被押去菜市口,受那千刀万剐之刑。这高贼,可是将军设计生擒活捉的。我过来寻将军的时候,也去看了几眼。”
“剐刑……”孙元想起历史书上的对这种惨无人道刑法的记载,心中顿时一凛。他也知道高迎祥今天要上刑场,可作为一个现代人,孙元还是有些接受不了,所以也没去看。
朱汀却来了兴趣,不住次催问:“汤问行,你快说说那高贼是什么情形。我本打算去看热闹的,可爹爹却不许,说一个女孩儿家,看这种事情做甚。”说到这里,她满面的不快:“我又不是没在战场上厮杀过,死人可见得多了。”
汤问行:“这千刀万剐之刑可不是那么容易弄的,按照我大明朝的制度,犯人须受尽三千六百刀,哀号三天三夜才能死。若是死得早了,刽子手是要被砍脑袋的。所以,行刑人在动刀的时候得避开犯人的血管和重要器官……”
“为了防备犯人经受不住死去,刽子手还事先用老山参熬了一锅汤药,时不时给高贼喂上一口,给他吊命。”
“凌迟处死时,刽子手先在犯人前大肌上割一块肉抛上天,这叫祭天肉;第二刀叫遮眼罩,刽子手把犯人头上的肉皮割开,耷拉下来遮住眼睛,避免犯人与刽子手四目相对,目光而使刽子手心慌意乱,影响行刑……”
“那高迎祥也算是一条好汉,受了十多刀以后,身上红得跟血葫芦一样,竟没有叫上一声。”
“对了,高贼受的是鱼鳞剐,就是将衣裳剥光,外面用渔网紧紧勒在身上,使其皮肉块块凸现于网眼之外,刽子手持一柄极薄极利之刀,细细脔割,至死方休……”
“当时的情形可热闹了,刽子手每割上一刀,百姓就叫一声好,蜂拥上去争抢行刑人扔下来的人肉,说是这东西可以做药引入药。”
……
朱汀虽然胆气甚壮,可听到汤问行的讲述,依旧惊得寒毛直竖:“别说了,我不爱听。”
汤问行:“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朱汀:“我叫你别说了。”
“是,朱姑娘。”汤问行闭上了嘴巴。
“高贼虽然该死,可好歹也是一方雄杰,这么折磨人有干天和。”朱汀哼了一声,对孙元喝道:“孙小贼,你当初计赚高迎祥的时候,就该给他一个痛快。”
外面传来朱家家人的声音:“大老爷,孙将军过来了,正和大小姐在书房里呢!”
“孙将军来了?”说话间,门帘挑开,朱玄水顶着一张青色的脸走了进来。
孙元和朱汀约会这事放在古代,却是一件让朱家大大丢人的事情。他有些不好意思:“朱千户,孙元过得两日就要去渤海所,今日特意过来同千户告别。”
朱玄水却好象不在意此事,只说了一句:“你是该去渤海所了,我过几日也该回南京了。这一年来的腥风血雨,到最后,某却只得了个上轻车都尉,白忙了一场。这个朝廷……小人居于庙堂只高,忠臣良将有志不能施展……当真让人心寒……如此下去,我大明以后还怎么支撑得下去?”
一屁股做在椅子上,用手支着下巴发呆。
朱玄水的神情看起起很是颓丧,朱汀心疼父亲,忙安慰道:“爹爹,这北京有什么好,你怎么老想着要回来。女儿在南方呆了十多年,还有些不习惯这里的水土了,早就想回南京去了。依女儿看来,你不能在北京做官,倒是一件好事。”
朱玄水苦涩地一摇头:“山雨欲来,风雨飘摇,我个人的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孙元:“千户,究竟怎么了?”
朱玄水:“辽西急报,建奴亲王多尔衮奇袭江华岛,俘获朝鲜国王及重臣两百余名,并以此威胁朝鲜国主李琮。朝鲜国主被迫派出使者,决定献出我大明朝所颁给敕印,向清臣服。如此一来,建奴彻底解除后患,未来必将大举入侵。建奴的军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大明边军究竟是什么德行,孙元你也清楚得很。大战,要开始了!到时候,八旗铁骑南下,试问,又有谁人可挡?”
朱汀很不服气:“爹爹,我们又不是没跟建奴交过手。依女儿看来,也不怎么样嘛!在我宁乡军手下,不也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
朱玄水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天下间又有几支宁乡军,而今宁乡军也不过两千人罢了。上次阵斩奴酋阿山那一仗,真正的东夷鞑子也不过区区一百人而已。如果建州人尽数南下,真鞑应该有两万之巨,我大明能抵挡得住?”
虽然早有预料,孙元还是被朱玄水夸张的表情弄得心中一凛:“朱千户,你继续说下去。”
朱玄水点了点头。
没有错,在去年皇太极登基称帝的开国典礼上,朝鲜使者就不肯参加典礼,后来虽然被迫参加,但也坚决不肯行跪拜大礼貌。最后,两位朝鲜使者在受尽凌辱之后,被迫依皇太极等人的意志行事,接受了清朝有辱朝鲜的国书。
两人回国之后,朝鲜国王也以檄文形式回击皇太极,不甘屈服,两国关系发展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接下来就是战争。
这个时代的朝鲜对于明朝是极为忠诚的,也因为这种忠诚,让皇太极决定亲征朝鲜,解除这一后患。
在以往,每当满清入侵明朝,朝鲜都会出并骚扰建州后方,让皇太极不能投入所有力量。
十二月初,皇太极率领代善、多尔衮、多铎、岳托、豪格、杜度,共大军十万,从沈阳出发,进攻朝鲜。大军于十三日抵达平壤,多铎部更是于十四日杀到汉城。也就是后世那个叫什么首尔狗屁名字的韩国首都。
朝鲜不能抵,国王只等躲入南汉山区。
双方开始了拉锯战,依托朝鲜山地。满州八旗虽然剽悍,却拿同样剽悍且熟悉地形的朝鲜人没有任何办法。
如果这场战役拖延下去,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满清耗尽军粮,失意而归。
抛开民族和敌我关系不论,不得不承认,皇太极确实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英主,堪称雄才伟略。无论政治手段还是军事才华,都比崇祯皇帝胜上一筹。与他比起来,明朝皇帝不过是一个性格有缺陷的少年而已,即便崇祯皇帝今年已是三十来岁的壮年人。
皇太极知道如果和朝鲜就这么对峙下去,难免夜长梦多。毕竟,朝鲜是明朝的属国,受到满清攻击,作为宗主过的明朝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
于是他就下了多尔衮突袭江华岛这一步妙棋。
朝鲜国王无奈,只得于正月三十日这天投降满清。
皇太极再次显示出他高明的政治手段,并不如手下的贝勒王公们所建议的那样将整个朝鲜王室和大臣们变成满州人的奴隶,而是大度地释放了朝鲜国王和众臣,只留朝鲜国王的长子和次子做人质。
如此,整个朝鲜彻底倒向了满清。
听完朱玄水的讲述,汤问行突然问:“朱千户,朝鲜乃是我大明的藩国。建奴侵略朝鲜,难道我大明朝就置之不理吗?建奴大军东进,辽东空虚,正是关宁军进攻建州的好时机。即便不能取得象样的战果,也能牵制建奴,围魏救赵,解朝鲜之围困。”
朱玄水突然苍凉一笑:“这次建奴入寇我大明朝京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烧杀抢掠。关宁军就在山海关,可从头到尾,他们发过一兵一卒吗?我大明朝的边军,已经彻底被建奴打破胆了。如今,朝鲜投降,建奴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全力南下,我大明朝……我大明朝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汤问行狠狠地捏紧拳头,沙哑着嗓子:“关宁军,辽西将门,朝廷每年花费那么多军费,难道都喂了狗不成?”
外面的雪大起来,有寒风呼啸而过。
抬头看出去,京城的天空满是铅云。大年十五就要过去,崇祯十年的冬天分外寒冷。
凛冬正当时,春天却是遥遥无期。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