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红着眼睛望着李国峰和顾晓真“你牺牲,我牺牲,都不算什么,你我都是军人,晓真你既然选择了自己的信仰,也可以为之牺牲。莲舟他娘是什么人,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手无寸铁,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性命填了进去。你们告诉我,她临死的时候能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吗?”接着,他死死地盯着顾晓真:“晓真,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莲舟正跟他亲娘在一起。要不是之前被大嫂看到了蛛丝马迹,他亲娘带着他搬了一次家,他们就会一直住在那个亭子间,你们的人会在大搜捕的时候闯过去。那样,你今天得到的消息,就不是莲舟她娘的死讯,而是莲舟的死讯了。你知道莲舟对大嫂,对我,对沈家意味着什么,你良心何安哪?”晓真也受了惊吓,她摇着头说:“不不,照石,这是误会。我不知道莲舟会跟他娘在一起啊。莲舟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哪能看着他丢了性命呢。照石,你相信我,我本意真不是这样的。”自上次在小酒馆见面后,晓真向李国峰坦白了自己与照石的真正关系。国峰家庭简单,人也单纯爽直,对这样世家大族里的恩怨纠葛完全不知所以,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插不上。
照石叹息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并没有打算伤害莲舟。我只是对你们的做法感到失望。对了,大嫂给莲舟他娘在祠堂里设了个牌位,算是我大哥的如夫人了。人虽没了,寒食清明好歹也有她儿子给上一炷香。”说到这里,他看见晓真和国峰对望了一眼,他也动了动嘴角,接着说:“你们不用担心,之前的筹谋仍然可以算数。就算是两党争执,也应该在战场上真刀真X枪,经济封锁的事情,我沈照石看不上,胜之不武。”
李国峰握了握照石的手“无论怎样,兄弟还是兄弟,大恩不言谢了。”照石苦笑着摇头,离开了小酒馆。
夜里,照石躺在医院的床上,消毒水的味道令他越来越清醒,刺激的他难以入睡。如果不是今天偶然提起莲舟的事情,他感到,国峰和晓真本来就打算跟他探讨加入共产党的事情了。他从前认识的共产党,无论是国峰晓真还是姜璞隋静远,都令人如沐春风。或许,本来今天他会认真考虑他们的建议。但是,他现在又茫然了。”这样的愁绪令人烦闷,他随手翻开床头的《小说月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的,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小说的作者,竟是照石熟识的一位学长,上海高校文学联谊会上曾经见过两次,他记得这学长也是心向革命的。如今看着这几行诗,想必也在痛苦彷徨。沈园的院子里不曾种过丁香,女工学校倒有蓬蓬勃勃的两大株,五卅惨案发生前,晓真曾去学校里找他,两人站在丁香树下说过话。如今晓真像那雨巷里的姑娘,默默地远去,心中的愁怨留给他,留他一人彷徨在幽长的雨巷之中。
春节来临。
正海已经放寒假,从日本回来了。回到沈家的第二天就钻进浣竹的房间里,两人不知道嘀咕些什么。莲舟百无聊赖地在客厅里翻看杂志,电话响起,他踢踢踏踏地跑过去,拿起听筒。没说两句,就跳着跑去二楼,一边跑一边喊:“娘,娘,二叔来电话了,说他回来过年。还说姑姑和姑父也要回来的。”
静娴摘下眼镜——她也没曾想到眼睛这么快就有些花了,从书桌前站起来,笑看着莲舟:“好呀,好呀,都回来最好,要好好过个年了。去叫你哥哥姐姐都来。”
不一会儿,正海浣竹和莲舟都站在静娴的房间里。静娴吩咐说:“快过年了,家里还有好些事情要做。过了年棉桃就要嫁人,要让她回去准备嫁妆,别在家里操心了。从前的大丫头桑枝的男人没了,前些日子打发人来说想回来做工,我已经答应了。等她来,浣竹帮着安顿安顿。她夫家姓周,你们以后也称她一声周嫂。正海去接了你娘来家里,你好容易回来,也多陪陪你娘,别天天就知道跟浣竹腻在一起。家里的事情,以后都浣竹打理吧,有什么问题正海去问问你娘讨个主意就是。”莲舟听着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直张嘴打哈欠,静娴皱皱眉,佯装生气:“你这个孩子就是惯的不像样,你看这家里哪个人站在我这儿能像你似的,摇摇晃晃站没站相的。”莲舟嘻嘻笑着:“我就是惯坏了,那也是娘惯的呀。您快说吩咐我做什么,儿子听着呢。”静娴嗔他:“去你房里写春联,这事情往年都是正海干,现在轮到你了。好好静下心写,你二叔要回来了,你也收收心吧。”莲舟撅着嘴:“娘,你就会拿二叔吓唬我。好像二叔不回来,我就不好好写字了似的。”接着又眨巴眨巴眼睛问:“今年我写春联了,是不是不用干择芝麻的活儿了?”静娴忍俊不禁“你不干谁干哪,家里你最小,就该你干。还有,你们三个,扫房子擦铜活,年年都做的,今年也不要我再讲了啊。”莲舟长叹一声:“我怎么长都是家里最小的,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啊!”接着瞟了一眼浣竹和正海,促狭地笑了笑:“正海哥哥,你快娶了我姐姐吧,你们生了小毛头,我就可以当二叔啦!”接着还偏着头想了想“到底是当二叔呢,还是当舅舅呢?”浣竹的脸红到耳朵根,正海过来揪着莲舟的耳朵“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呢?”莲舟一边捂着耳朵说:“疼,疼,疼,”一边叫:“娘,哥哥欺负我。”静娴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连拉带拽,推推搡搡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