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雷雨惊扰了令妃的酣眠。宫女请苏凤过去寝室说话。
夏夜烛火燥热,一个叫腊梅的宫女别出心裁,捕捉了很多流萤,效仿古人囊萤映雪的典故,制作了一盏萤灯置于室内,又有茉莉的清香徐徐溢出,所以安宁之下倒清凉无汗。
“像这样夜间惊醒,找姐姐闲聊,感觉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
“做姑娘时候的事,现在看起来,总是好像隔了三生三世一样。”
令妃斟了茶递来,苏凤慌忙说不敢。令妃说:“奴才们都已打发了下去,姐姐不必拘礼。”
苏凤说:“娘娘始终是娘娘,代表着皇室。君臣有别,能有这样的良夜供姊妹闲叙,已经是我的福分了。”
“那一年,若不是姐姐身体抱恙,又怎么会由我替补进宫。如果没有那样的事,今时今日协理六宫的人就是姐姐了。”令妃望着窗外滂沱喧哗的雨水,不无伤感地说:“只是,妃子的身份地位虽然崇高,却也有不为人知的困扰。就像这样的雨夜,和自己嫡亲的姐姐说话都不能再梯己。”
苏凤听令妃这样伤感的语气,第一时间想到的并非是身份地位的悬殊所带来的违和。她想,连同餐同宿的姊妹都没有察觉那一年幽微的变化,自己的丈夫作为后来者,又怎么能参悉呢。如此一来,比丘尼的话又有了另一层不可言说的玄机。
雨晴的早晨,又是一宿无眠的苏凤直入比丘尼的居所。
她的声音如同梧桐叶上三更雨一般急促清凉:“请师傅说明真相。”
这一次,比丘尼没有再拒人于千里。
比丘尼说,皇上那一年南巡的队伍很小,毕竟目的是体察民情,声势太浩大,就难以掩人耳目。陪同他出行的都是当时的至亲至信。
“大学士是其中之一。这一点,苏凤应该清楚。”
苏凤不清楚话中又有怎样的深意,只是迷惘地点了点头。
“那么,苏凤真的以为,大学士当时对初入京城无处可去的公主施以眷顾,是因为曾经见证她母亲和皇上的一段露水情缘,所以心有不忍吗。”水亭外,日光晴朗,湖上白荷初出碧水,清澈得近乎透明。苏凤正为这扑朔迷离的事懊恼,比丘尼却闲适地念起了当年皇上留下的诗句:“雨后荷花承恩露,满城春色映朝阳。大明湖上风光好,泰岳峰高圣泽长。”
“这是皇上的诗。我听公主说起过。”
“皇上画了一轴荷花图,题了一幅扇面,一起交于女子作为信物。若干年后的今天,她的女儿带着这两样信物找到了皇上,成了公主。这一切听起来似乎是水到渠成。”
苏凤渐渐听出了门道,惶恐之中斗胆问道:“难道师傅觉得这其间有何不妥吗。”
比丘尼压了压被微风吹起的面纱,说:“公主来到京城,除了画轴和扇面以外,还带了一把她母亲用过的七弦琴。琴的背面也有一首诗作为琴铭,来自它的女主人。苏凤有时间的话不妨去看看这首诗,相信
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弹琴时的明珠公主低眉浮罥,妙目流盼,十指纤纤仿佛玉质,撩拨得七根素弦如泄天籁。因为知道真相即将来临,苏凤反而不敢伸出手去揭开谜底,希望一切戛然而止,回归平静。
在公主浅唱渐止一曲弹毕时,苏凤忽然好奇地问道:“你的琴艺是母亲所授吗。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公主微笑。她笑起来时,双眸弯如新月,这让苏凤觉得异常熟稔。据妹妹令妃说,皇上一直都说公主的容貌和她母亲很像,说公主遗传了她所有美丽的部分。可是苏凤想,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传闻中的奇女子,而公主和皇上的面庞说起来也无甚相似之处,那么,这种熟稔之感到底来自哪里呢。
“如果我不是我母亲的女儿,只是听外人描述,我也绝对是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存在的。她会弹琴,精通棋术和药理,善于书画,在诗文上也有自己的造诣,几乎无所不能。”
苏凤在公主崇拜的神色中不难想象出她母亲在她心目中是何种伟大的形象。“不过她最伟大的地方,是她作为母亲的担当。”苏凤又问,“母亲在世的时候,有没有向你描述过父亲呢。或者,你自己难道不会好奇,主动去询问吗。”
“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但是母亲严肃地告诉我,这不是我应该关心的话题。她的一生都在等待中度过,如果不是预知自己即将病逝,也许她到死都会守护这个秘密。”
谈话间,外面来了一个宫女,说晴公主请明珠公主过去看一个绣花样子。
公主缓缓起身,嘱咐自己侍婢给苏凤续茶,又对苏凤说:“我去去就来。”
无人的琴房因为窗外的蝉鸣显得更加寂静。那具琴就在眼前。照比丘尼所说,所有的秘密就镇压在这具琴的身下。苏凤朝走廊外看了一眼,步履轻盈如鹤踏雪泥一般走到琴案前。她想轻轻抚弄一下,长长的护甲却不小心勾到了琴弦,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她缩回了手,想就此罢休。可最终,她还是忍不住查验了它背面的琴铭。确实是一首诗。
一夜雨露是恩泽,谬赞蒲姿倾国色。莫忘曾唤小莲心,空教雨荷盼春和。
雨荷,记得是公主生母的芳名。至于春和,苏凤很熟悉,是她夫君的表字。
即使到了晚年,大学士仍然坚持每晚留出一个时辰在书斋作画。
苏凤有时会沏一壶莲心茶过来陪着他。大学士说:“莲心在药理上可以清火交心,在法道上也可以使人铭记五味,得知众生疾苦。”
大学士年轻时南征北战功勋卓越,外人听说他雅好丹青,常常馈赠气势磅礴的山水画或是虎啸龙吟的猛兽图,却都是缘木求鱼。大学士的最爱是仕女图,爱收藏,也爱画。不过他笔下出现的女子无论站卧坐起还是抚笛鼓瑟,都只是同一个人。画完了,他会题下“小莲心”三个字,落款“春和”,盖上大印,然后烧毁。
苏凤曾经在洞房之夜询问他的表字。他说是春和,但这个字,他只会告诉
他的女人,外人一概不知。苏凤也曾经在初次目睹他焚烧画作的夜晚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小莲心三字又是何意。他说,画中女子是故人,小莲心是他给她取的爱称。
从本能上来说,苏凤自然会觉得伤心,天下女子,谁会愿意有另一个人停留在夫婿心中,分食一份爱意。可她看看暴雨初歇后湛蓝高远的天宇,又觉得释然。试问人世间,二人相逢皆是赤子初心的,又能有多少。寻常如己,一样也有不堪的秘密。
世事苍茫,转眼数载。
风过花廊的午后,穿堂风吹来新荷的清香。苏凤有时路过庭院,会看到公主带着孩子在花阴下念书写字。虽然坐拥天伦之乐,苏凤却尚未如释重负。她想,公主的母亲在弥留之际和盘托出的秘密如何算得上是秘密呢。身为女子,一生中总有一二秘事不可对人言,即便亲厚如母女夫妻,也要守口如瓶。
苏凤正要回房歇中觉,看到一个丫鬟匆匆走来,递了一双布鞋给公主,说是一位云游的师太来化缘,用这双布鞋换了半袋薏米。公主接了过来,让小少爷试了试,大小正是合适。
苏凤一下子就想起了失踪已久的比丘尼。那一年,她曾经手写了一封长信托人带给她。信中,她讲明,自己的头胎是一个女儿,为巩固在府上的地位,就托村妇偷龙转凤,所以长子并非己出,请她不必再插手这件事。后来,比丘尼便在公主新婚前夜消失了。如同来时的奇异,她的离去也一样神秘莫测。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为什么而来,为什么而去。
苏凤听丫鬟如此说,匆匆走到门口。车水马龙的长街上人来人往,一片白茫茫的日光。红尘烟火里,似乎看不出有什么人刚刚造访,倒是日头的一片青云,显然是不久后又一场骤雨的迹象。
水晶球早就已经熄灭,但是苏凤和南宫麟还是依旧沉溺在其中。
“姐姐,现在你想知道的也已经知道了,希望你能够做到你答应我的事情。”陆芸说道。
“妹妹放心。”苏凤说道。
“那我就放心了,此次去北祁支援,怕也是多磨难,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希望姐姐可以记住今日你说的,千万是要珍惜你现在拥有的。”陆芸拉着苏凤的手说道。
此时苏凤竟然是觉得现在的陆芸不只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倒是觉得和一个让自己都觉得是自己的前辈的感觉。但是又真的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陆芸的沉着老练?还是因为陆芸的足智多谋?
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苏凤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将自己肚子里面的宝宝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妹妹,姐姐会记住你的,你要早些回来,这肚子里的宝宝可是要认你做干娘的。”苏凤说道。
“那是当然的,姐姐莫要挂念。好好将养身子。”陆芸又对皇上说道:“臣这就奉旨出征。”
南宫烈亦是说道。
“好,朕等着你们胜利的消息!”皇上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