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人到中年,可十多年前她和妹妹在后花园荡秋千时的情景,苏凤还是记忆犹新。
杏树高耸如云,东风浩荡又柔软。她的衣服是烟霞紫,妹妹的是胭脂红。雪白的花瓣落在绸缎上,也被渲染出了柔柔的粉色。那一年,她要参加大选。妹妹曾经在明媚的早晨询问即将入宫面圣的父亲,那紫禁城是一个怎样的所在。父亲说,你们蹴秋千的时候,在最高的那个点瞭望东方,就可以看清它的面目。于是她和妹妹竞相摆动。妹妹渴望看到红墙之内,是怎样巍峨的殿宇。而她更想看到的,是未来丈夫的仪容。只是姊妹俩一直无所收获。
父亲带着妹妹出门游玩的夜晚,她因为待选秀女的身份,只能禁足于家中深院,任由秋千无力摇摆。夜色绰约浓郁,天地之间春深露重。前厅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不久又平静了下来。也许是猫啊狗啊的冲撞了人,也许是父亲的侧室在拌嘴,她无心去管,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又听见脚步声在穿廊尽头渐行渐近。
“主子,这是后院女眷的居所,不宜入内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是随便走走,又不会造次。只怪清泰不在家,下棋也无伴。”
她隐约听见那人又打发了奴才,兀自走来。他步行到花园,停下了脚步。无月的夜晚,万物莫辨,于是嗅觉灵敏起来。她在花香和草木香之中识别出了来客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华贵的香料,来自西域。
“给皇上请安。”大家闺秀,宠辱不惊,她从假山后缓缓走出。
皇上的口气是惊讶的,说自己是微服私访,且夜色朦胧也无法看清他的容貌,怎会识破他的身份。她说是龙涎香的香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也只有天子才能用这种香料。
皇上问:“你是清泰的女儿吗。”她说是。
皇上走过来拉她的手。她本能地往袖子里躲了躲。
“难道日后成了妃嫔,也要这样害羞吗。”皇上让她带他去她的闺房参观。
到了她的寝室,她要掌灯,被皇上阻止:“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
后来,在黑暗中,皇上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已记不分明。或者这一段记忆,她是强行从自己的历史中剔除出去。像是在洁白的米粒之中淘洗出了一颗砂砾。她隐约能回想起自己的雕花床非常拥挤,皇上的龙涎香非常浓烈。突如其来的情/欲如繁星满天的苍穹一样笼罩了四野,笼罩了一切。
当月,她信期有误。大选将近,骑虎难下,焦头烂额之中,有人提点父亲移花接木。于是妹妹代替她入了宫门并且殿前得幸一举中选。她自己则被送入了一场紧急操办的婚事。在平稳如船的八抬大轿里,她情不自禁地想,高高在上的皇上,你一定以为妹妹就是我吧,因为那一夜,我们尚未看清彼此的模样。
当年,她以早产为幌子诞下了长子。
苏凤最初听到明珠公主的身世时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尤其是对于她已故的母亲,那个在湖畔用一生等待着圣驾重巡的女子。同时她也很庆幸,自己当年虽铤
而走险,最终却化险为夷,没有落得逝者这般不堪的下场。
但那时的她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位公主和自己的长子之间会产生爱情。
公主的身份确立之前,苏凤一直在阻拦。大学士一度认为他的夫人拜高踩低没有雅量,是在担心公主的地位无法得到皇室首肯,从而配不上他们的儿子。怀有难言之隐,苏凤无从解释。不得已而为之,她只能在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备了盘缠雇了车马,送这位民间公主出府。谁知隔天晚上,固执己见的长子就带着公主重新回府。后来公主暂以侍女身份进宫掩人耳目,与常在御前游走的长子多了不少相见的机会,隔着四面红墙,苏凤想管也是有心无力。不久后,公主守得云开见月明,不仅与皇上相认,还得以赐婚。
窗外乌云沉沉,眼见又是一场大雨。
前厅通传说大少爷回来了。
“定下了没有。”苏凤撩起纱帘,一面走至前厅,一面问道,“皇上到底准备在哪一天去琉璃园。我听你父皇说,这一次随行的队伍很庞大,御前的人手是不是充足……”
长子并没有回答,只是吩咐丫鬟准备干净的鞋袜,说完就往自己的寝室去了。
如此失礼,苏凤却已习惯。从她第一次阻拦他和公主的婚姻开始,母子已经形同陌路。
“既然师傅已经神机妙算了解个中情由,知道他们不宜婚配,还请向皇上和太后进言,取消了这一门婚事为好。”
比丘尼是在太后初入琉璃园那一夜偶感风寒后被请来的。起初太后就想带她一起入园,比丘尼以绣佛为由婉拒。谁知当天下榻后,晚风夜雨清冷,芙蓉玉簟微凉,太后不适,一时小恙,又不大信任太医,晴公主便连夜回宫,请比丘尼务必陪同。
苏凤听闻此事,也备了消暑的果品申请入园陪令妃歇夏。
“师傅如今有这样的本事,深得太后之心,随便撷取一个由头,诸如生辰不合,或是冲撞星斗,太后和皇上想来也不会深究。更何况太后先前本就不大属意公主,质疑她的血统。今时师傅再旁加规劝,应无二话。”
比丘尼在垂着竹帘的亭子里画画。她把月牙色的宣纸铺开,用刻有兰花的镇纸压好,蘸了三分朱砂七分淡墨,大笔如椽,手腕翻转,一朵莲花就跃然而出。
“生辰不合是民间术士惯用的伎俩,冲撞星斗是钦天监的职责,也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比丘尼搁下笔,走到阑干边卷起帘子,看着一塘新荷,忽然问道,“何以这件事最关心的人是苏凤,而不是大学士呢。难道,对于那些往事,他真的能做到忘怀,甚至漠视?”
热浪袭来的暑天里,苏凤噤若寒蝉。
晚间,皇上新开了一窖冰,御赐到各个园阁。陆芸躺在藤榻上休息,宫女在一旁摇扇,苏凤则与一位负责照顾小王子的嬷嬷闲聊。老人积古,说出的一些乡野故事尽是骇人听闻的。
说他们镇上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年纪是二八年华,容貌是绝整秀色。又有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也念过些诗文辞赋。有一
年春分,在踏青的山道上遇见了。四目勾留,皆有情意。小姐虽害羞,耐不住公子风流,三寸不烂之舌教唆之下,竟然背着人在山洞里野/合。
苏凤听到这里微微把头侧向一边。
后来,小姐就有了身孕。她母亲劝她,寒门女子即便清白,那侯门绣户也是高攀不上的。索性带着她远走他乡,找了山里的一个樵夫草草嫁了。太平盛世,原以为就这么虚度光阴了此残生。谁竟想,这小姐生下了一个小子,若干年后长成,倒出落得骨骼清奇,字也识得全,书也念得进。他父母欢喜,凑了盘缠雇了车马,叫进京赶考。这小哥儿也算他祖坟冒青烟,往上数八代都是种田砍柴,偏赶上他这遭榜上有名,自此在京城立足。青年才俊人人皆喜,月老庙里香火旺,红娘牵线穿梭忙。多少媒婆踏破了门槛要给他介绍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却都看不上,独独相中了一个卖花女,说自己的母亲便是贫苦人家出身,勤俭持家,相夫教子,是贤妻之道,不久就与这卖花女结为夫妻。街头巷尾都说那姑娘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惜好景不长,成亲没多久,这少夫人就连续两次小产。乍听起来是福薄,后来才晓得,居然是孽债。
苏凤听得胆怯,却又掩不住好奇,边上的两个小宫女也凑过来刨根问底。
昏暗的灯下,满脸皱纹的嬷嬷瞪大了眼睛,徐徐说道:“你道这卖花女是何许人也。她连连滑胎,又生下个翻眼歪嘴的呆子,家里人觉得异怪,请了大师来参看,才抽丝剥茧,发现她竟是当年那轻薄公子的女儿。那公子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败光了家业,又弄得一身是病。妻房妾室私奔潜逃,儿女仆人也树倒猢狲散各自生活。唯独这么一个小女儿,可怜她老子,卖花为生,筹款治病,终究无力回天。锦被温床生,破席烂苇死,也实在是荒唐凄凉。”
宫女们听得心惊胆战,苏凤的神思早已飘远。令妃一觉睡醒走来探视小王子时,苏凤才回过神来。
“嬷嬷又在说什么笑话,也说与本宫听听好解解乏。”
一幕放完,又只是剩下一幕,苏凤此时却是已经脸色泛白。她似乎一开始只是当做是要看一个故事,但是没想到当这里面的剧情都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的时候,苏凤已经做不到像之前那么淡定了。
但是在陆芸的面前,苏凤并没有全部表现出来,说道:“这些关系这么荒唐,我也真的是权且当着好玩看看了。”
“是,这本来就是故事,姐姐当故事看这便是最好的。”陆芸说道。
“那后面他们怎么样了呢?”苏凤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心里面还是很关心怎么样了。
陆芸淡淡地说道:“其实怎么样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啊。”
苏凤的脸上的紧张颓然淡去,说道:“既然都已经看了,那就让我看完吧。”
陆芸看苏凤这样,也就只好是依了她。在一旁的南宫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脸色也是不大好看,但是也没有说出要阻止的话。陆芸也就没有理会,反而是一向很是抵触的南宫烈这次倒是表现得平和很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