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四月初三。
朱见深亲自到了清宁宫,向周太后请安,顺带请周太后去奉天殿,准备完成上徽号事宜。
“母后,今日一早,前边已安排好礼数,众臣工已在等候,只等您升座。”
朱见深上前去扶周太后站起来,却被周太后伸手挡开。
“母后,您这是……?”
朱见深一脸疑惑。
周太后问道:“皇儿啊,真的什么都准备好了吗?”
朱见深笑道:“是啊,一早已经鸣过钟鼓,百官具朝服,待随班行礼,人估计都已聚集在了奉天殿前。本来是说,让儿先到华盖殿,等导驾前往,与您会合,但儿惦记母后,便亲自来迎。”
“真是有心了。”
周太后道,“还有点儿时间,皇儿,你坐下来,为娘跟你说件事。”
“这……”
朱见深一脸疑惑。
老母亲在这时候,居然要教子?
但他到底真的是孝子,不是跑来做面子工夫的,就算心有不耐也只好遵从周太后吩咐,坐下来聆听老母亲尊尊教诲。
于是乎……
周太后将前一日跟李孜省说过的那番话,大致跟儿子说了一遍,只是这次少了尼姑装扮,在说事上少了几分可信度。
但问题是,朱见深听到这些却深信不疑。
“母后此梦,怕是不祥之兆。”朱见深道。
“哀家也是这么认为的……你说这佛像,好端端为什么会倒呢?且那佛像,明明是金子做的,为什么迸裂开来里面却全是泥土渣?”
周太后一脸苦恼。
旁边倾听的覃昌凑了过来,解释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其实佛像基本上都是泥做的,只是外面塑个金身而已。”
周太后瞪覃昌一眼:“你的意思是……哀家梦里的金像其实是泥做的,跟现实一般无二,是吧?”
“不……奴婢并无此意。”
覃昌灰溜溜退下。
周太后道:“皇儿啊,母后怎么都想不明白,要不这样,你找李孜省帮忙解解梦,哀家这里实在参不透这件事,连上徽号都定不下心神,生怕你父皇在天有灵,提醒我不要这么做。”
“不会的……”
朱见深此时很无奈。
典礼已经准备妥当,事情也通知下去了,文武百官均已到齐,关键时候你不去了?
你这当娘的,真是任性。
“去问问吧,为娘只是想求个心安。”
周太后摆摆手,意思是你没问清楚前,别回来见我。
……
……
朱见深本来不想去华盖殿,眼下也不得不去了。
他赶紧让人把李孜省叫来。
李孜省到来后,一脸高兴地道:“陛下,巳时快到,祥瑞即将出现,只等太后娘娘亲临。”
“先等等吧。”
朱见深皱眉问道,“李卿,你会解梦吗?”
李孜省心想,原来的我那是真不会,但现在的我不会也得会啊。
李孜省躬身道:“略知一二。”
朱见深便将周太后的话跟李孜省讲了一遍。
李孜省脸色大变:“陛下,这似乎跟未来几日,太后娘娘前去万和寺礼佛有关。”
“哦?”
朱见深一脸好奇地问道,“你说这梦跟今日事无关,却跟母后来日去佛寺进香有关?”
覃昌在旁听了,有些着急。
你李孜省这解梦的方向,真是与众不同,但听起来怎么那么不靠谱呢。
“此梦,说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万和寺先前因破旧不堪,太后娘娘曾提出修缮,不知陛下是否记得此事?”
李孜省问道。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修完了吗?”朱见深问道。
李孜省道:“这恐怕只有找相关负责人才能知晓。”
朱见深听了很上火,皱眉道:“赶紧问。”
覃昌道:“陛下,此事似乎是御用监负责,而眼下御用监事务乃由陈喜领衔。”
“叫陈喜来。”
朱见深怒道。
马上有人去传御用监掌印太监陈喜。
待陈喜抵达时,朱见深人就在距离清宁宫不远处的地方坐着,一点儿都不顾皇帝的威仪。
“陛下。”
陈喜看到这光景,顿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朱见深连瞅都懒得瞅陈喜一眼。
李孜省上前问道:“陈公公,太后娘娘梦见万和寺的佛像倒了……请问现在万和寺重修是否已竣工?”
“这……”
陈喜嗫嚅地道,“此事……乃由……韦兴负责,且……”
“怎样?”
覃昌也凑过来问询。
陈喜被几个人盯着,神色间颇为无奈,只能实话实说:“梁芳不允许御用监干涉此事,指定让韦兴主持,所有事务旁人皆不得过问。”
“什么意思?”
朱见深终于把头转过来,一脸疑惑地问道。
陈喜讷讷说不出话来。
“咋回事?”
朱见深又问一句,随即侧头打量覃昌,皱眉道,“重修万和寺乃御用监的差事,与梁芳这个御马监太监何干?”
“这……”
覃昌不太想回答。
“说!”
朱见深怒道。
覃昌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如今宫中大小事务,但凡是涉及到用银子的,都是梁芳从中协调,说不好听一点儿……就是由他全权负责,他说让谁来做,谁才能做。”
朱见深一张脸涨得通红,勃然大怒:“谁给予他的权力?”
覃昌这下没法作答了。
心说,还不是您给的?
当然,那是万娘娘活着的时候,谁叫人家梁芳拍马屁非常在行,把你们夫妻二人哄得那么舒坦呢?
“传韦兴。”
朱见深厉声喝道。
李孜省提醒:“陛下,吉时快到了,是不是先请太后娘娘往奉天殿去?或是可以跟太后娘娘说,您已知晓此事,已派人前去彻查,今天先别耽误了吉时才好。”
朱见深起身往清宁宫趋步而去,冷冷地甩下一句话来:“万和寺到底有多少黑幕,一并给朕查清楚!”
……
……
朱见深回到清宁宫。
此时的周太后还在那儿端坐不动,连礼服都没去换,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丝毫不着急。
“母后,儿已查过了,您的梦,乃说有人借万和寺重修之事,或做了一些不法勾当,但具体如何,还需细查。”
朱见深道,“儿已让人去调查了。您还是先准备一下,咱摆驾往奉天殿如何?”
周太后怒声道:“你是说,哀家几天后要去的万和寺,其实被人做了手脚?是有人要对哀家不利吗?”
朱见深哭笑不得,摇头道:“回母后,事情应该并非如此,或是有人在重修万和寺时,在建筑用料上存在不足,并不会危及您的安危。”
“那哀家就不明白了,连佛都给哀家托梦了,你竟说这件事不会有危害?那是不是说,下一次佛要把为娘带到天上去问问情况,你才会觉得这件事与我有关呢?”
周太后也是个轴人。
你不给我解决问题,光想说点儿场面话打发我,我才不信呢。
我要的是解决问题。
覃昌凑过来道:“老祖宗,现在不是不给办,实在是暂时还没调查清楚,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要是回头查无此事,那就……”
“吼吼。”
周太后冷笑的声音有些怪异,“那就是说,哀家是在无事生非啰?皇帝啊,我看你也别给我上什么徽号了,我这个当娘的,连礼佛这点儿小事都实现不了,还有何资格下去见先皇,见列祖列宗?”
朱见深明显感觉到老母亲施加给他的压力,当即道:“来人,去传旨,将负责万和寺重修的韦兴,立即下诏狱。事情查清楚之前,任何人皆不得为他说情,也不得有人前去探视,这件事……朕要查究到底!”
“是。”
覃昌一听,心里虽然觉得畅快,但还是有些遗憾。
只把韦兴给下诏狱,而不捉拿梁芳,始终有些美中不足。
“母后,您看此安排可好?”朱见深请示道,“要是您觉得不行,儿再派人去严厉惩办那些心怀不轨之徒。还请您看在儿子的面子上,还有朝中众臣工的殷切等待,就先……过去参加典礼吧。”
说到这里,朱见深已给老母亲跪下了。
周太后赶紧扶起儿子,道:“你看看你,作何如此呢?为娘不是存心给你出难题,实在是心有疑虑。
“不过我儿如此纯孝,我还能坚持吗?为娘这就去更衣,你先稍候。”
……
……
宫里的典礼总算要开始了。
而另一头,韦兴正在家里会见前来送礼的八方宾客,这头就遇到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上门来拿人。
“你们作甚?”
韦兴听说有厂卫的人前来,便放下宾客,赶紧迎出门来喝问。
他本以为不过是点什么小事,可当他看到提督东厂的韦泰和锦衣卫掌卫事指挥使朱骥都来了,瞬间感觉事情不太对劲。
韦泰笑道:“今日是个好天气……话说太后娘娘今日上徽号,李天师还说今日有祥瑞,咱这些人都顾不上看,到你这儿来了。”
韦兴问道:“怎的,你来请我入宫参加典礼吗?”
“拿下。”
韦泰一挥手。
随即朱骥亲自带人过去把韦兴给按倒在地。
韦兴大声吆喝:“好你个韦泰,你这是公报私仇啊。”
“此乃陛下亲口吩咐。”
韦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这才厉声喝道,“最好别有什么怨言,你的大逆不道之言要是让陛下知晓,罪加一等。把人押走。”
此时韦兴府上的人急忙过来阻拦。
而锦衣卫这边直接动了家伙,抽出佩刀跟这群人对峙。
韦兴嚷嚷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为什么要抓我?”
韦泰叹道:“不是不跟你说,乃是到了地方自会有人与你说……你们这些韦府家奴都听好了,陛下有旨意降下来,不得妄图前去诏狱探视,任何人都不行,若有违背,与其同罪。押走!”
“得令。”
朱骥干活的时候,不知为何干劲十足。
先前奉命搜捕亡匿净军时,朱骥吃了梁芳和韦兴不少亏,现在终于有机会拿韦兴回去开刀,他巴不得把活干好,以出心头恶气。
……
……
韦兴刚被拿下,这头梁芳就得到消息。
此时的梁芳,正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东方日头周围云气氤氲,正形成一股特殊的红色光彩,就好像太阳表层镀了一层光晕般,璀璨夺目。
“日升抱气赤色鲜明,李孜省道行果然高深,不负其盛名,这都能被他言中?”梁芳脸色带着感慨,半眯着眼睛望着太阳,自言自语。
恰在此时,梁府下人过来,紧张地道:“老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何事?”
梁芳显得漫不经心。
下人道:“韦公公府上刚刚来人,说是提督东厂的韦泰,亲自带了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把韦公公给拿下了,如今已下诏狱。”
“什么?”
梁芳皱眉不已,“今天宫里有庆典活动,哪儿来这么多破事?是不是他们在外面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啊?”
“不是,不是……东厂和锦衣卫去他府上拿人,很多人都亲眼见到,韦公公是被五花大绑押走的,韦泰韦公公还发出威胁,说不允许人前去诏狱探视。”
下人也很着急。
韦兴这几年跟梁芳几乎穿同一条裤子,若韦兴有事,多半会牵连到梁芳头上。
梁芳平日嚣张惯了,这会儿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知道了,不就是一点屁事吗?咱家就不信,他们能把韦兴怎么着……快去,让人准备轿子,咱家要亲自去一趟北镇抚司。”
……
……
梁芳乘官轿往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而去。
等到了地方轿身落地,梁芳从轿子里钻出来,身边簇拥着一大群人。
作为御马监太监,梁芳在宫里的地位仅次于覃昌,但由于掌握了财政大权,从某种程度而言甚至可以说比覃昌还要显赫,毕竟之前能压得住梁芳的仅仅有个怀恩而已。
怀恩也不过是靠德高望重才压他一头。
“梁公公?”
朱骥听说梁芳前来,就算心里再不情愿,还是乖乖地迎出北镇抚司大门。
梁芳道:“咱家听说你们拿了韦兴,咱家来瞅瞅……你们先放人吧。”
朱骥一听,这厮真是好大的口气,皇帝下令拿人,你梁芳直接就上门来讨人?这是一点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
“梁公公,此事乃有圣旨下达,请恕卑职不能遵从您的意思办事。”朱骥躬身回道。
梁芳皱眉不已,盯着朱骥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先放人,咱家自会入宫面圣,跟陛下提这件事,无论有何误会,事情都可以先搁到一边,毕竟韦兴眼下还有不少事要做,若陛下交待的差事因此而耽搁,你能担待得起吗?”
“就算担待不起也不能放人!”
朱骥回答得很干脆,“除非有圣旨传达,否则韦公公必须留在北司衙门……梁公公或可先去宫中请了圣意,再来讨人也不迟。”
“你……”
梁芳有些恼火,冷声道,“看来尚铭走后,你们开始不把咱家放眼里了。也罢,咱家先进北司大牢看看,有要事与韦兴商议。”
说着,梁芳就要往北镇抚司内走去。
“不可!”
朱骥继续阻拦。
而这一拦,梁芳身后的亲卫全都拔出了腰间佩刀。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衙门门口和大门内的锦衣卫,也全都拔刀相向。
双方对峙起来,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梁芳冷笑不已:“拿着鸡毛当令箭,你朱尚德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韦兴负责那么多事,你是觉得,不交待一声就能随便拿人?”
朱骥满是茧子的大手也按在了自己刀柄上,往后急退两步,冲着梁芳一脸刚毅地道:“圣意难违,请梁公公自重。今日您想进去,只有踏过朱某人尸体一途,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