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
一天授课结束,到了下午散工时,谢迁开始让人收拾,等现场恢复清爽后便会带着他这班人离开。
朱祐樘在覃吉等人簇拥下返回端敬殿,而这头谢迁把手头的教案整理好,招呼了一下同僚,刚走出文华殿,就见到覃昌在那儿含笑以对。
“覃印公。”
谢迁连忙走过去见礼。
作为翰林体系的官员,谢迁心知以后自己跟覃昌接触的机会很多,要是未来自己有资格入阁,那与覃昌间的往来只会更加频繁。
覃昌主动迎了过来,笑着拱手:“谢先生,久违了。”
“不敢当。”
谢迁赶忙还礼。
覃昌道:“是这样的,咱家来替陛下传个话,给你们这班加个讲官,乃鸿胪寺卿、翰林院史官修撰、詹事府太子洗马张峦。”
谢迁皱眉问道:“好端端的,为何要加个讲官?还是……”
“还是监生出身,是吗?”
覃昌微笑应对,“这是陛下的口谕,先前这位张鸿胪做了不少让人刮目相看之事,尤其是在万和寺重修之事上,协助太子完成得很好,其在教导太子事上颇有建树,这不陛下慧眼识人,破格予以提携,让他有机会在东宫讲班的位置上出一份力。”
谢迁为难道:“可是……东宫讲班内的人,平时教授的课业,都有明确分工,随便加个人进来,不知该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才好。对了,他专精哪门学问?”
东宫讲官,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特别拿手的项目。
有的精四书,有的通五经,经史子集都分别有人涉猎和研究,相当于把语文课分成各类小项,每个人的授课内容基本都是固定的,随便加个讲官进来,需要把部分讲课的内容分润出来,相当于侵占了别人的利益。
要是一般正统进士出身的翰林讲官也就罢了,但张峦这种本身没什么才学的关系户,谁愿意把教学工作交给他?
连举人都不是的先生,说误人子弟都是轻的,教不好太子,用祸国殃民来形容都丝毫不为过。
覃昌笑道:“陛下有言在先,张鸿胪无须负责日常授课,毕竟他自己也有事情要做,陛下还等着看他写的说本呢。陛下的意思,需要协助太子办事时,就可以让其入宫。
“谢先生,你是这一班讲官的领班,由你来安排行程最好不过,每月至多让他入宫两三次便可。”
“两三次?”
谢迁眉头紧锁。
对于这个要求,他有些看不懂。
皇帝让张峦当讲官,可以理解为皇帝打算让他儿子多接受一些历练,让张峦帮太子做点儿实事。
但为什么又不允许张峦时常入宫呢?
这是既想利用其特长,又在防着对方?
覃昌道:“意思带到您这儿,接下来就由您全权负责,咱家先回了。”
“覃印公请留步。”
谢迁连忙叫住覃昌,好奇地问道,“张峦那边,不知是否通知到了?他是如何回应的?”
“由您去说不是更好?他被安排到您这一班,您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初来乍到,你让他多加学习,揣摩一下如何才能做好一个讲官,有不懂的地方您不妨多指点他一下。”
覃昌说到这里,不想多赘言,拱拱手后离开。
……
……
出宫路上,谢迁心事重重,王鏊主动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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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公公找你何事?”
王鏊在谢迁这一班中算是二把手,也就更关心谢迁在文华殿授课时的一举一动。
要说东宫讲班中,刘健和李东阳算是独一档的存在,之前这一班由李东阳统领,王鏊不会随便发表意见。
自从李东阳守制,谢迁开始带这一班后,按照规矩来说,王鏊有义务协助谢迁把手头的差事办好。
谢迁黑着脸道:“讲班加了一人,乃张来瞻。”
“谁?”
王鏊诧异地问道,“可是太子的岳父?”
“不是他还有谁?还是陛下亲口吩咐下来的,让他兼了詹事府太子洗马的差事,分配到东宫咱这一班来。
“本来东宫讲班的人各司其责,互不干扰,突然安插个人进来,也不知上面是怎么个意思,还说每月只让其入宫两三次便可。”
谢迁说话间,也在思忖这件事背后有什么因由。
王鏊道:“如今兼任日讲官的人可不少,但实际上负责为太子授课的也就咱这些人,像那些翰林学士,多未曾参与到授业中来。平常事务的安排,陛下也多不过问。”
“嗯。”
谢迁点头。
王鏊再道:“就说先前倪侍郎也兼任了讲官,本以为陛下要对太子授课多一些监督,谁知到现在为止,倪侍郎也只是负责其本衙工作,并未曾参与到这边事务。”
谢迁摇头:“张来瞻可不一样……陛下让他到东宫,就算不时常露面,我等也得小心提防……他可能负有秘密使命。”
王鏊微微颔首,继而问道:“所以……于乔你是觉得,张来瞻乃陛下安插到东宫的眼线?”
“济之,你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夸张,什么眼线不眼线的……陛下要监控咱的一言一行,需要额外安排人手吗?太子身边的太监,文华殿的侍卫,还有负责记录的史官,哪个不可以上报?”
谢迁不由摇头苦笑。
听王鏊话里的意思,东宫讲官好像是在防着皇帝,而皇帝对他们这些东宫讲官也不信任……
王鏊道:“那张来瞻到底谁安排进东宫讲班来的?目的真的是为协助太子办差吗?太子平时除了日常听讲外,还有什么差事非要让他去做?”
“嗯!?”
谢迁似受到启发。
不明白皇帝安排张峦加入东宫讲班的目的,那就想想,张峦的靠山是谁,以及张峦的靠山有什么需求便明白了。
“莫非陛下是想让张来瞻,在太子于文华殿视事时,从旁做一些注解,以及参与到日常问政中来?”
谢迁分析道。
“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王鏊道,“于乔,既然人已安排到咱这一班,你最好还是亲自去见见张来瞻。先前有传言,说是梁芳和韦兴被逐出京师,就是张来瞻在背后运筹,事情或许并不简单。”
“好。”
谢迁终于打定主意,道,“这两日,我一定去馆内见他一面。”
……
……
谢迁的想法,趁着哪天自己不轮值时,去翰林院见张峦一面,当面问问情况就行。
可当他问过翰林院的同僚,得知张峦基本不在翰林院露面时,就感觉这个太子的岳父当官有点儿太过随心所欲了……
别人都以进翰林院做事为荣,而张峦则好像故意避着去翰林院,还是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皮赖性子。
没办法,谢迁只能亲自到张府拜访。
这天谢迁来到张府门前,投递了拜帖,在马车上等了很久张峦才迎出门口。
谢迁看着前面干瘦的小老头,并不觉得张峦有什么大的才华,这厮看上去更像个混迹市井的酸秀才,说话办事都很讲究排场,实际上却是那种之乎者挂在嘴上,却没几句正话掉进书袋子里的那种人。
可当进门,坐在张家正堂,跟张峦闲话几句后,谢迁对张峦的印象马上改观。
首先第一条。
张峦说话,竟连一个“之乎者也”都没有,听起来像是没什么水平,但一点儿都不酸腐,相处起来很轻松。
“谢谕德,在下其实也对入值东宫讲班之事很迷茫,不知该如何完成自己的差事,已上了奏疏请调他处,却迟迟未见回复。”
张峦显得很为难。
谢迁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而本身翰林院和詹事府又是一家,互相兼职。
别看张峦初来乍到,但他的太子洗马跟谢迁其实是平级的,都是从五品。
当然,翰林院跟别的衙门有本质的区别,这里非常讲究论资排辈,谁先进谁后来,排得清清楚楚,当然若是官职高一级,那又另当别论。
二人官职其实并不算平级,因为张峦还兼任鸿胪寺卿,官品要比谢迁高多了……但在东宫讲班中,谢迁就是上级领导,而他张峦则是下属,必须听从命令。
谢迁问道:“那……你是因何得到此差事?”
“我也费解啊。”
张峦解释道,“话说先前太子身边的常侍蒋琮,到我府上来,我跟他提到万和寺重修之事存在猫腻,有人以旧料冒充新料,以次充好,从中捞取好处,谁知太子殿下听闻后就去找了太后,将此事上报,而后……朝廷就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谢迁瞠目:“这事真出自你的手笔?”
张峦的话把谢迁吓了一大跳。
能在短短时间内把梁芳给搞下台,所有人都觉得是梁芳做事不当,惹恼了皇帝,跟下面的大臣无关。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子岳父。
张峦道:“我这人是个急脾气,听说什么事,心有不忿之下我是一刻都不能忍,随即就给报上去了。也是因为他处……我实在没什么门路。”
谢迁听了不由哑口无言。
别人说这话,那肯定是惺惺作态彰显自己,或者说是吹牛逼。
但张峦这么说……
听起来像是牛逼吹大发了,但仔细想想……张峦还真是秉承这原则在办事。
先参劾了一圈朝中权贵,把到手的鸿胪寺卿给弄丢了,随后又跑去太子那儿搅动风浪,竟真把不可一世的梁芳给搞垮了?!
这是真不怕事啊。
谢迁心想,你说你是急脾气,我不信都不行。
张峦道:“这事发生后,为了让太后能在浴佛节前顺利完成礼佛,这不朝廷就找到我,让我协助太子重修寺庙?顺利完成此事之后……我就得到了这么个差事……”
“可这都过去半个多月了。”
谢迁提醒了一下,你说这话不觉得有问题吗?
你在重修万和寺之事上立下功劳,可那都是过去式了,跟你现在晋升东宫讲官有什么联系?
张峦问道:“难道还有旁的缘由吗?”
谢迁一时哑口无言。
谢迁连皇帝生病与否都不清楚,更不会知道皇帝得的是什么病,也就不明白背后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也就不会把张峦升官之事往皇帝的病情上展开联想。
再仔细琢磨覃昌跟他说的那番话,就只能解释为……
张峦入值东宫讲班,正是因为重修万和寺之事做得趁皇帝心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