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清宫内。
李孜省以汇报工作为名直入内殿面圣,主要目的还是探视朱见深的病情。
朱见深面带忧郁,幽幽问道:“李卿,朕的病,还有痊愈的机会吗?”
“陛下因何有此问?”
李孜省故作惊诧地问道,“您的病,不是正在好转吗?想来康复指日可待。”
“唉!其实朕也知道,这病只能吊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唉!”
说到这儿,朱见深不断唉声叹气。
李孜省有些无语。
皇帝现在开始自怨自艾了,不过从结果看,其实是好事,至少皇帝对于自己病情的发展有一定预见性,回头告诉他,你将要不治而亡,大概也有个心理预期吧。
但皇帝真的能平静接受自己将死的讯息?
未必吧!
李孜省道:“陛下请放宽心,就算有些病会迁延不愈,但至少会让陛下跟以前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过得舒服惬意……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把浮名绊此身,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呵呵,李卿,也就是你,换作旁人都会跟朕说,一定会痊愈或是怎样。只有你会跟朕说,要安于现状,放宽心,尽情享乐。这也是朕觉得你与他们不同的地方。”
朱见深很高兴。
因为李孜省没有隐瞒他。
李孜省心说,要是我把张来瞻的诊断,尤其是你活不过一年半载的事告诉你,不知道你还会像现在这样认为吗?
“李卿,现在朝中的情形如何?最近可还太平?”
朱见深改变话题问道。
李孜省脸色有些为难:“说实话,不太好。”
“哦?”
朱见深诧异地问道,“怎么个不好法?”
“很多事积压日久,未能落实,甚至今年西北钱粮调度都出现问题……今年的盐引,因一些缘故未能及时发放,各地盐场都叫苦不迭,说灶户所煮盐产量大幅减少,请求朝廷降低每个盐场支盐的数量。可西北前线的军粮供应却刻不容缓。”
李孜省开始诉说朝中难处。
主要是因为覃昌等司礼监相关职司太监不在旁边,他想借此机会跟皇帝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现在朝中的决策体系运转已濒临失灵,根本无法解决当前朝廷面临的困难。
“唉!”
朱见深叹道:“真是一时都不能让朕省心……”
李孜省再道:“陛下,因为年初考核大计导致地方上很多官员出缺,而朝中能委命的官员却大幅减少,臣提请将目前正在六部观政的新科进士,及时放到地方上接受历练。”
“嗯。”
朱见深好奇地问道,“那……地方上到底有多少职位出缺?”
“很多。上千个是有的,地方各布政使司衙门也在调度一些年长且有一定资历的举人和监生补地方任所空缺,不过……报上来的名单也需要及时进行审核。
“最近吏部差事繁多,往常年这会儿应该为地方官赴京述职做准备,但因今年情况特殊,地方藩台、臬台府官员,以及知府衙门以上的官员,根本就无法行述职之事,只有等来年再作整理。”
李孜省把眼下朝廷的真实情况说了个明明白白。
朱见深惊讶地问道:“朕对天下为官者行考核罢免之事,影响有这么大吗?”
李孜省赶紧道:“因为地方官员大面积出缺,眼下能调遣的候选官员数量严重不足,臣请将部分有名望的地方儒生进行选贤任能,尤其是补上南京等处官员空缺。”
“李卿,你不会是想收银子,把官职卖给他们吧?”
朱见深直接了当问道。
“臣并无此想法。”
李孜省解释道,“陛下之前有言在先,定不能因卖官鬻爵之事而导致朝政混乱。臣做事一向遵循人情世故,就算有人想花钱买官,臣也未曾给过他们机会。”
“嗯。”
朱见深点头,咳嗽两声后却像是把什么事想开了一般,刻意压低声音道,“有些时候,也不用太过拘泥。”
“陛下的意思是……?”
“能卖几个,就卖几个吧。”
朱见深满含深意地道,“尤其那些不太紧要的职位,给谁都一样,那何不利用其获取一些利益?
“内府这两年开销太大了,库存窖金几乎消耗殆尽……以前朕还没觉得如何,这次让人审计后才知道,朕现在……荷包几近空空如也,内库空得都快跑耗子了。”
李孜省瞬间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把梁芳拿下。
主要是梁芳掌管内府金库,这几年连续大笔款项支出,导致皇帝的私人荷包入不敷出,甚至到现在已处于严重亏空状态。
皇帝想捞银子,除了指望皇庄官地这些私产,其他就只能靠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不然仅凭每年从户部调拨钱粮过日子,实在太过艰难。
因为朝廷实在太穷了。
大明的皇帝在用银方面接受的审核太多,想把朝廷的公有资金变成自己私有,对这一点朱元璋和朱棣早就已想到,基本阻断了后辈非法获取国库钱粮的途径。
李孜省犹豫一下,拱手道:“臣明白了……臣一定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行啊,李卿。”
朱见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万侍故去后,朕对于珍宝古玩已没那么大的兴致。宫里有一批珍藏,你想办法……将其变成银子吧。”
“啊?”
李孜省一怔。
皇帝已经穷到这地步了吗?
竟要把之前梁芳采办回去的贡品,通过变现的方式换成银子?
朱见深道:“有些藏品指向性太强,一看就知道是宫里流出去的,不易变卖。但很多不过是普通的古玩珍宝,卖起来应该不难……以你的人脉和名望,将其找途径贩卖出去,应该不会太困难吧?”
“臣……臣尽力一试。”
李孜省不由犯起了嘀咕。
你作为皇帝,珍藏那么多宝贝,先不论有没有人要,就算我能顺利变卖,可卖多卖少都很难让你满意。
梁芳买回来的价格,你想以当时的价格卖出去……
有那么容易?
但凡卖便宜了,你就会觉得我没本事,甚至以为我从中克扣钱款。
唉,这算什么狗屁差事?
……
……
李孜省回到家中,坐在书房的藤椅上发呆,庞顷到了他身边都没觉察。
“道爷?”
庞顷提醒一声。
“嗯。”
李孜省抬头看过去,随即白了庞顷一眼,重新进入到入定状态。
“莫非陛下对其病情反复有所不满?”
庞顷试探地问道,“今儿又给您出难题了?”
“这倒不是!”
李孜省摇头道:“今天入宫,陛下对那药方非常满意,听说在我之前,太医院的刘文泰进言说陛下病情加重,被陛下直接否认,当时就将其下了诏狱。”
“又一个?”
庞顷惊讶地问道,“陛下这敲打太医院的棍棒是否挥舞得太狠了些?”
“我上哪儿知道去?”
李孜省道,“大概陛下现在要的就是身边人实话实说……来瞻的药分明是管用的,至少陛下深信不疑。
“这会儿太医院自己拿不出好药方,却总试图攻讦我,惹恼陛下实属他们活该。”
庞顷笑道:“听说这刘文泰有一房小妾非常漂亮,要不要……”
“嘿,你这叫什么话?”
李孜省瞪了自己这口无遮拦的幕僚一眼,喝道,“来瞻都说了,陛下的病基本上是难以恢复到从前……
“我若跟太医院的人闹得势不两立,这是唯恐将来他们不在为陛下治病这件事上对我死缠烂打,是吧?”
庞顷惊讶地问道:“您既然都知道严重的后果了,为何还在这件事上如此上心?有必要吗?”
“我也不知怎么了。”
李孜省苦笑道,“当时我估计是魔障了,一心让陛下认定我是个忠臣,但心里又很清楚将来一定会被人清算。
“唉,我……我这也算是骑虎难下吧。却说宫里邵妃那边还不忘巴结我,可……我权势再大,也不过是在朝廷用人上,具体朝事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更别说军权与我毫不相干。”
“啊?您还想获取军权?”
庞顷诧异地问道。
李孜省道:“人总是要有点儿志向的……如果像现在这样发展下去,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其实就是个待宰羔羊。”
庞顷点点头,不好评价什么。
“接下来我想多跟英国公和保国公走动走动……最好是找个由头,暗中与他们交往……”李孜省问道,“炳坤,你有没有思路?”
“没有!”
庞顷断然回绝:“咱根本就没有门路可走,也最好不要有此奢望。”
李孜省笑道:“你说……要是我让来瞻去跟他们接触如何?”
“还是不妥!”
庞顷摇头道,“张翰林到底乃太子岳父,要是陛下发现端倪,以为他是在替太子招揽朝中掌握兵权之人,只怕陛下不会容忍。”
“太子造反……呵呵……”
李孜省就像在说一个笑话,浑不在意,因为没人相信怯弱自卑且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太子会造他老子的反。
庞顷道:“诚然,太子忠孝之心日月可鉴,根本就不可能有反意,但架不住有人暗中谋划撺掇啊!”
“你是说,我会害了来瞻?”李孜省笑道,“若张来瞻真有一天被陛下误解,求助于我,我或还可以趁机拿捏他。”
“所以……你是要给张来瞻挖坑?道爷啊,您到底是想用他,还是害他?毕竟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坑人的话会不会不太好?再说他和他小儿子猴精猴精的,你给他挖坑,他就真会往下跳?未必吧!”
庞顷觉得李孜省未免太过想当然了。
主动去接触掌握兵权之人,那是何等危险之事?
张峦又不是傻子。
“要是我给他个由头呢?”
李孜省笑眯眯地道,“正好陛下这里有件事让我去做,就是让我去兜售官职,还有就是把之前梁芳等人采办回来的贡品卖出去,这些都需要门路,总归只有王公贵胄才有银子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我让来瞻以此接近都督府的人,这样总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
……
……
东四,孙家米铺。
河间府官绅大户刘家掌舵人刘陌登门造访,希望能通过孙友结识到如今的乡党领袖张峦。
“征岚兄,听说你在京师生意做得很大,据自离京归乡的同行告之,先前阁老家的公子设计坑害,让你凭白损失不少银子,结果没几天阁老家的公子就被下了诏狱,连阁老自己都被勒令还乡,你可真是……”
刘陌一脸赞佩地说道。
当然刘陌也很清楚,孙友绝对没那么大的能量把彭家人搞垮,但谁让孙友背后有个前亲家张峦能搅动风雨呢?
孙友谦虚地道:“两件事并无直接关联,或是凑巧吧。”
嘴上虽这么说,但孙友脸上却带着几分志得意满。
别人能把彭勉敷被问罪与其派人到他铺子来捣乱展开联系,这种给自家脸上增光之事,他没什么不满的。
“银子可有找回来?”
刘陌好奇地问道。
“状纸递上去,官府也受理了,目前还在走流程,不过最近有锦衣卫的人来访,告知案情进展,想来时候差不多了,银子很快就会归还回来。”
孙友笃定地道。
“锦衣卫的大人亲自来贵府告之办案流程,啧啧……先前我提过,与令千金的婚事,你看……该如何呢?”
这次刘陌上门,除了生意上的往来,还有个想法,那就是跟孙友结亲。
щшш ⊙тт kΛn ⊙¢〇
孙友摆摆手:“小女生性顽劣,之前一直都在帮我打理生意,少不得抛头露面,且她心比天高,我管不了她。这事……我可能要问问她自个儿的意思。”
孙程盈毕竟是选过太子妃的女人,虽然最后没选上,但也给孙程盈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带来巨大的影响。
她本来就瞧不上河间府那些不思进取的官宦子弟,这下更瞧不起了。
“唉!”
刘陌感慨地道,“这才短短一年时间,咱河间府就发生多少大事?一切都在于张翰林府上千金应选太子妃……从此以后,咱河间府人氏就有了靠山,以后在京师或也能抬起头来做人。”
孙友骄傲地道:“来瞻他如今重新执掌鸿胪寺,以后宫廷事务少不得他参与。”
“那……征岚兄你可否代为引荐,让我……也去张府瞻仰一下?”
刘陌当即提出请求。
孙友诧异地问道:“莫非你不知来瞻家府门在何处?亲自去投递拜帖便可,何须我引荐?”
刘陌摇头苦笑:“你与张翰林交情深厚,随便就能进到他府宅,而我与其素无往来,贸然拜访显得太过突兀。要是有你居中引介,或许就……”
“行啊,回头我挑个时间。”
孙友要的就是自己成为张峦跟河间府士族间沟通的桥梁,“听说今年春荒时节,山东地面上粮食价格飞涨,却不知……”
刘陌道:“我这里正好有一批粮食,以平价转售于你,再通过运河,将之运往山东……一切全凭征岚兄做主。”
“互利互惠,哈哈。”
孙友笑着拱手相谢。
跟刘陌做生意,根本就不用担心对方会坑自己,毕竟张峦的招牌还是很好用的。
先前孙友踩了坑,现在他对于买卖中的每个环节都非常小心,暂时只想跟熟悉的人做生意,求个保险。
毕竟家里可没多少家当供他再去挥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