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殿中而出,章越觉得略有所思。
人在年少时不怕与人结怨闹矛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后来经过社会毒打,知道趋利避害,便处处为人为善。
后来身居要职,上面的人又怕你结党营私,又不得不选择性地翻脸。
章越见到王安石,吴充正在殿下商议什么。
自己则是退朝后立即回府,见十七娘正在督促二子功课,章越见了后忙道:“娘子救我!”
十七娘闻言讶异,看章越的神色道:“你这是作何?”
章越道:“娘子先勿动怒,听我说来,今日在御前因与辽国谈判之事,与老泰山有所言语抵触,生恐老泰山不喜落下芥蒂,特请娘子来挽救则个!”
十七娘一听惊讶道:“官人你一向持重,怎会有如此之事?若是明知当面言语相抵触,不会私下与爹爹说么?”
章越道:“娘子当时我也未多想,便是这么言语了。如今我要往老泰山府上赔罪,你速速随我一起去吧!”
十七娘气道:“你既作出此事出来,惹恼了我爹爹,如今又是拉上我作何?早知道如此,又何必在殿上争议呢?你好好想想,自我嫁到你章家来,我爹爹是如何待你?我又如何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如今又是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你如何对得起我?”
章越看了一眼正在看戏吃瓜的两个儿子,当即道:“你们先下去,我与你们娘亲有话要说。”
章亘摇了摇头道:“爹爹,我已长大,你有什么话且说便是,我且在这里给你们评论道理,万一闹起来勉强也可拉住。”
十七娘皱眉道:“你且带二哥下去!”
章亘毫不犹豫地道:“是娘亲!你且少生气。”
说着章亘便带弟弟下去了。
章越道:“娘子是我一时糊涂,老泰山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又岂敢有他念,只是国家大事不得不论。若是无隙,则令天下人以为我与老泰山结党……”
十七娘道:“此间没有他人,官人与我实话实说,真是如此吗?”
过了片刻,爬墙根听了半晌的章亘便道:“我就知道平日娘都唬我们,她倒是从不跟爹爹吵。”
章家二郎道:“娘如何咱们不议论,大哥你这般躲在这里听声我觉得不太好。”
章亘小心翼翼爬下来然后道:“怕什么,又不是没吃过打。再说只要你不说就成了?”
看着章亘威胁的眼神,章家二郎立即道:“我……我什么都不说。大哥你知道我这张嘴最严不过了。”
章亘笑道:“说得好,这才是亲兄弟么!走,咱们下双陆去!”
“好啊!”
……
不久后章越十七娘备车赶往吴府。
至吴府后,十七娘带着章越先见李老太君。
李老太君见了章越,十七娘便道:“从未见过你爹爹生了如此大的火,三郎,你到底是怎么了?”
章越没言语,十七娘便对章越道:“你先去书房寻我爹爹!我与娘分说。”
章越径直去了吴府书房,这一次吴府下人见了章越都是各个避开。
到了书房前,章越看到吴安诗,吴安持。吴安诗脸色阴沉一句话都不说,吴安持道:“三郎,爹爹正在恼怒,你见了他小心说话,切不可再拿话顶他了。”
章越点点头道:“多谢。”
章越走进书房后,便听身后的吴安诗责吴安持道:“何须如此客气,我早便说了我从没有信过他……”
章越进入书房,见老泰山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椅上。
此刻章越也不由嘀咕,是不是今日殿上话说得过分,令老泰山有所误会了。
章越关上门后,吴充示意章越坐下,沉吟一番后叹道:“王介甫已是决意,改让曾孝宽出任枢密副使接替蔡挺。”
章越吃了一惊,王安石反击来得这么快。
何为权力?
有这样一个问题做了诠释,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荒岛上,一共有一百个人。你手里有一支手枪,枪里只有五发子弹,你要如何管理其余九十九个人?
答案是先用掉一颗子弹。
这就是很好的解释了,为何王安石要罢蔡挺?
谁叫你在关键时刻与陈升之一起作了错误的表态。
吕惠卿上疏相攻,严重动摇王安石的威信,这时候蔡挺冒出头来,不干你干谁?
权力的权威就是不容许挑衅。
不能解决眼前的挑衅者,下一个挑衅之人也就在眼前了。
老泰山平日与王安石的关系就是如吕惠卿所言‘小异但自固’。 这是政治中很重要的一个生存诀窍。动则掀桌子和逆来顺受的官员,早都被淘汰了。
章越道:“老泰山,丞相还是好说话的,只要面上不反对他死,私下里言语并不计较。”
吴充道:“我与介甫相交多年,怎不知道他是如何人。其间既有不得已而为之,也有性子使然。”
“官家又何尝不是呢?”
章越听了心底一凛。
……
王府之内。
听说王安石身子康复,重新回朝视事,邓绾,吕嘉问,练亨甫第一时间都赶来相见。
王安石半躺在榻上,他的病情确实没有痊愈,今日也是勉强支撑。
邓绾道:“丞相,让章三去整顿都督河北兵马,使其权位倍增,若与韩,文二人串通一气,则大大不利。”
王安石道:“辽国如今以兵势迫之,只谈判不备战可乎?这天下难道有哪件事是靠嘴皮子办成的么?”
邓绾道:“丞相所言极是,不过我看授予章三与辽国谈判之事便好,这整顿兵马之事则不必,如今他已管过熙河兵马,再管河北,河东之兵则……若坐看他势大他日回朝怕是要争位了。”
邓绾也是一门小心思,他要入中书,担心章越与他争,正如之前担心章惇与他争一般。
王雱道:“元厚之年事已高非久任参政之选,而章三屡屡反对市易法,若日后执大位会更废新政,远远不如文约对国事坚持,操持担当。”
邓绾闻言心底大喜,面上道:“邓某有如今皆拜丞相所赐,若日后执政,必持丞相之政不移,言语一字不改。”
吕嘉问,练亨甫则一声不吭。
王安石道:“好了,且收起这些话。为国荐才乃宰相之任,这些年变法有所失,也是老夫用人失察所至。”
“而论治国之才,除了老夫,吕吉甫之外也就推他章三了。至于以后章三要废市易法或新政,他说得不算,老夫说得也不算,官家说得才算。”
吕嘉问清楚王安石因吕惠卿的背叛,根基动摇,这一次不得不对吴充,章越有所妥协,不仅让沈括出任三司使,还让章越主持对辽国战和之事。
吕嘉问道:”丞相所言极是,我看章三即便入中书,最多与吴史馆一般也只是守位而已。”
邓绾急道:“你不知章三此人实外宽内忌,论手段狠辣他或不如吕六章七,但阴险实更胜之,否则这一次吕六上疏为何偏偏没有提他?”
“这一次与吴史馆抵触,八成也是翁婿在天下面前演的一出好戏。我们切莫上了他们的当。”
邓绾此话听得王安石双眼眯起,这不是将幕后的自己也给批评了嘛?
王安石道:“章度之没有任何图谋,而且在处置河北兵事上没有人比他更有担当。至于制辽平夏之事上,他的平河湟策诸位都读过吧!”
确实在新党众人中,论治国上还有不少人对章越不服气,但对军事及制夷上没有人不服气。
王安石正色道:“你们不要在朝中再行党争之事了,河北不稳,社稷危矣。变法是多年积攒的家当,这是要守的,但治国安邦必须选能人!”
……
议事之后,邓绾脸色苍白,他找到王雱道:“丞相……丞相他变了。”
王雱道:“非吕六上疏之事,令丞相心灰意冷。你可知这一次章三回朝是谁推举的?”
邓绾道:“难道是丞相?”
王雱点点头道:“正是丞相。从上一次回江宁后,他便对章三有所改观了。”
邓绾叹道:“我也觉得丞相这次回来,不如以往般对我看重了。难道丞相真打算让他入中书省不成?”
王雱道:“我也不知,爹爹如今更关心的是三经新义,这是他能否名流后世,对于曾子宣,吕吉甫之后谁来主持变法,我也不知。”
邓绾很想说,我不行吗?曾布,吕惠卿,章惇都被罢了,如今新党里除了他还有谁更有资格接王安石的班?
王雱道:“不过走一步算一步,文约,你听好了,谁是自己人,我一清二楚。之前吕六的事,你办得很妥当,不过此事不能放。”
“章三日后若入中书不要紧,他怎么改也改不了三经新义,而且他也未必会改。但吕六若复相,于你我而言都没有好事。”
邓绾想起吕惠卿的为人和报复手段道:“此事我已是抓紧在办了。”
说完邓绾即匆匆告辞离开。
王雱其实他对王安石此番回京对章越的示好很是不解。
难道在曾布,吕惠卿之后,王安石有意用章越日后代他主政。
或者这是官家的意思?
王雱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再如何王安石也不会选章越作为曾布,吕惠卿之后主张国事。他自己也是坚决反对这件事。
不过次日,王安石让人将马上要刊发的三经新义给章越看过。
此事让王雱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