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函谷关不但扼守住了中原与关中的交通要道,更将中原暗潮汹涌的形势挡在关外。即便中原各地已是剑拔弩张,关中百姓仍只看到一片欣欣向荣的和谐。
长安城的权贵们却是消息灵通,不少世家豪门甚至已不可避免卷入了这场政治漩涡,宛如当年刘启启用晁错削藩时的情形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便是长安权贵们此番大多站在了刘启的一边,为此次削藩摇旗呐喊。
自从去年秋天的雁门之役以来,汉军连续几场大捷,不但尽复河朔,还获得了大量的战俘和牲畜。
大汉立朝不过数十载,马上得天下的彪悍噬血之风尚未褪尽,甚至一些当初跟随高祖征战天下的泥腿子还未完全死绝,对于战争并不畏惧,反而舔着嘴唇盘算着战后的收益。
如今的情势表面上尚不明朗,但老奸巨猾的权贵们尽皆心中有数。
皇帝陛下偕数次大捷之威,坐拥关中和各大边郡的数十万百战雄兵,外有周亚夫手下数郡大军,断断不是区区几个诸侯郡国可以抗衡的。中原各诸侯王的私兵久疏战阵,哪怕日夜勤加操练,也不堪大用。当初吴楚七国之乱,周亚夫凭着区区十余万精兵,便打得七大诸侯王屁股尿流,不足三月就全都呜呼哀哉了。
如今皇帝陛下的诸般动作,无非就是想将内战产生的危害降至最低。
毕竟明眼人都能从进展神速的西北大道修筑工程看得出来,汉帝刘启对西羌诸部存了啥心思。此时的大汉权贵们,除了少数因削藩而利益受损的诸侯王,谁都不想给皇帝陛下添乱,甚至希望早点解决梁王等人,尽速整军备战。以便他日进军西羌时,能在未来巨大的战后收益中分到一杯羹。
和北阙甲第的权贵们亢奋情绪不同,皇亲苑内的鲁王刘余,拿着刚收到的几封密函,吓得面无血色。他匆忙命人将两个同母所生的皇子,江都王刘非和胶东王刘端请来,希望他们帮着出出主意。
由于刘启将西北大道的筑路计划交由刘非督办,他每日繁忙不已,还要掌管皇室实业的各项商务,实在分身乏术。今日被刘余请来,他连茶水都顾不得喝,便让刘余直接进入主题,节省时间。
刘余本就患有口吃,此时更是急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赶忙颤颤巍巍的将密函交到两个胞弟手中,让他们自己阅看。
刘非见状,猜到事有蹊跷,赶忙息了随意应付的心思,略带忐忑的接过那一摞绢帛。他才仔细扫了一眼绢帛上的内容,就惊呼一声,仿佛摸到了通红的烙铁,猛地将绢帛甩到地上。
这些密函尽皆是鲁国官吏秘密上呈鲁王刘余的,提及新任豫州部刺史周亚夫接管鲁国政务之事,对此表达了极大的愤慨,甚至隐隐还有希望鲁王尽速归国,联系其他诸侯王以对抗周亚夫的意思。
“皇兄,你要害死我等啊?!”
刘非乃是极聪明之人,自然知晓这些密函的危险性,不由摇头苦笑道。
刘余急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道:“为兄也……也知……事关……关重大,才找你……们……前来……来商议……”
刘非实在心焦不已,急忙打断他的话:“就是找我等商议,才是大错特错!历朝历代最忌皇子私下勾结,何况今日咱哥三还是一同谈论这些大逆不道的密函,若是让父皇知晓,定然死无葬身之地了!”
刘余闻言,不由亡魂大冒,几乎吓晕过去。
他浑身哆嗦着,喃喃道:“然……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刘非皱着眉头,不发一语的来回踱步。
反倒是一旁的胶东王刘端,饶有趣味的翻看着手上的几封密函,若无其事道:“两位皇兄多虑了,我和八弟也都收到了各自封国的密函,算不得大事。”
刘余和刘非闻言,尽皆讶异不已,仔细想想却又合情合理。毕竟胶东国此次出兵征讨胶西国,赵国也由周亚夫监管,两国的官吏自然也会心有不甘,密报胶东王刘端和赵王刘彭祖。
刘非急忙追问道:“既是如此,为何从未见你二人提及?你们是如何处置的?”
不擅言谈的刘余也是面带埋怨的死盯着刘端,却又希望他真有解决的法子。
刘端将密函随手放在桌案上,阴恻恻的笑道:“自然是将这些密函亲手送到太子手中,让他转交父皇御览。”
刘非哑然无语,刘余更是满头冷汗。
这招够毒啊,甚至能算六亲不认了。毕竟敢来函撺掇诸位皇子暗中掣肘周亚夫的封国官吏,大多都是原本的心腹之臣,甚至不少是诸位王妃的姻亲。一旦将密函呈交皇帝,恐怕免不得要将诸位皇子留在封国内的近臣血洗一番了。
刘余面露犹豫,略带颤抖道:“真……要……如此?”
刘端满脸阴戾,撇撇嘴道:“眼见大祸临头,俺们某非还要包庇这些逆臣贼子不成?想来如今周亚夫已然血洗了胶东国和赵国的官场,若是皇兄还有妇人之仁,我可就只能敬而远之了,免得惹祸上身!”
刘非自是连连点头,三人虽都是程夫人所生,性格却有极大差异。刘余敦厚,刘非精明,刘端阴狠暴戾。
刘非丝毫不怀疑刘端会六亲不认的独善其身,更不希望刘余将他也拖下水。如今他身为皇室实业的董事长,掌管数千亿巨资,可谓位高权重,即便是长安权贵见了他,也是点头哈腰,不敢有丝毫怠慢,可比从前做个终日提心吊胆的诸侯王强多了。
刘余见两位胞弟达成一致,也只得无奈的点头应诺。
他平日沉迷于飞鹰走狗,不务正事,本就对如今豪奢的安逸生活满意至极,对权势没有丝毫恋栈,自然也对那些不识时务的鲁国官吏恼怒不已。
当着刘非和刘端的面,他找来匣子,将密函尽数封存。随后便带上侍卫,亲自入宫面见太子。刘非和刘端皆是长舒一口气,随即各自回府,权当不知此事。
是夜,汉帝刘启看着太子刘彻呈上的鲁国密函,满脸欣慰之色,显然如今诸位皇子之间和谐的状态极为满意。虽然自古帝皇多冷血,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能不流血自然是最好的。
刘启缓缓起身,望着苍茫的天际,突然一股悲戚袭上心头。
如今胶西国都高密城已被重兵包围,在他的密旨里,对胶西王刘阏于的处置,是死活不计。加上如今已然押送入京,正关押在中尉府的废太子刘荣,也是留不得。栗姬所生的三位皇子,恐怕最后只能留下被幽禁宗正府内已两年有余的河间王刘德。
按照后世的说法,栗姬乃是刘启的初恋,最年长的三位皇子都是她生下的。为她留下最后一丝血脉,便是刘启最大的底线了。
而此时的长安中尉府大牢内,临江王刘荣已是面容枯槁,眼中布满了血丝。
中尉张汤特意将他关押在刑房隔壁的单独囚室,每日从刑房传来的鞭笞声和惨呼声,让本就心中惊惧的刘荣几欲崩溃,多日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恍惚间,他回想起被押往长安时的情景。
当日刘荣一行由江陵北门出发。上车后,粗重的蒙铜车轴竟诡异的猝然折断,只能就地换车而行。前来送行的众多官吏和江陵父老见状,尽皆涕泪横流,低声议论道:“吾王不返矣!”
由此可见,即便是寻常百姓都能猜到,刘荣此番进京,恐怕凶多吉少。到达长安后,刘荣数次要求觐见皇帝和窦太后,都被随行的郎官拒绝。待得进了中尉府的囚室,中尉张汤更是命人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与刘荣交谈。
狭窄而阴暗的囚室内,除了隔壁刑房传来的恐怖声响,便只剩下刘荣本人时而粗重,时而虚弱的呼吸声,让他几欲发疯。
就在刘荣奄奄一息之际,囚窗处传来了悉索之声,一副笔墨白绢帛递了进来,同时一张黝黑的大脸露出:“王爷,俺受太尉之托,给王爷送笔墨来了。”
刘荣骨碌一声,匆忙来到囚窗前,声音嘶哑的问道:“太尉窦婴?是太傅让你送来的?”
来人点头道:“王爷要写什么,快些写吧。太尉特意嘱咐,不可写给皇上,而要直接写给太后!”
刘荣面带疑惑,接过笔墨绢帛后,急忙问道:“这是为何?”
来人语带焦急道:“既是太尉吩咐,王爷照做就是。俺不能久待了,得赶紧走。待王爷写完,自会有人来取。”
话音未落,来人已悄然离开。
刘荣心知刻不容缓,急忙铺好帛绢。
他提笔正要书写,却听到咣当一声,囚室的木门被猛然踹开,中尉张汤带着狱吏径直闯入,一脚踢翻了墨盒,冷冷的下令道:“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拿走,再将牢房的门窗统统封死!”
张汤言罢,转身扬长而去。狱吏们一涌而上,砰里啪啦当哴地将门窗全都蒙上钉死。
刘荣心丧若死,颓然的瘫倒在地。
是夜,太子刘彻看着正在禀报的中尉张汤,心中感慨不已。果然如史书记载一般,顾念师徒情谊的太尉窦婴派人给废太子刘荣送去笔墨,意图让他上疏给窦太后求救。
可惜他们碰上刘彻这个穿越者,早早吩咐了张汤,不但抓住了中尉府内的奸细,还及时阻止了刘荣写下信函。需知若是刘荣已写下“皇太后亲启”这几个字,莫说张汤不敢隐匿,便是刘彻也压不下来,否则这欺瞒太后的大罪,他的小肩膀可担不起。
如今看来,刘荣并未能如愿上疏太后,中尉张汤也就少了几分顾虑,恐怕不会再如史上郅都一般被窦太后迁怒,逼着汉帝刘启将其罢官了。
时值大力削藩之际,掌管长安十万北军的中尉府万万不可有丝毫动荡,刘彻废了那么多心思,无非也就是想尽力保住张汤的中尉一职。
翌日,未央宫御书房内,刘启正批阅奏章,忽闻外头人声奔突。
掌印太监孙全缓缓行入,躬身道:“启禀陛下,临江王刘荣不幸在中尉府山崩于投缳(悬梁自尽)。”
刘启闻言,浑身一颤,手中的毛笔滑落,将桌案上摊开的奏章染污。他面露哀戚之色,摆摆手道:“朕知晓了,你们都退下吧。”
片刻后,空无一人的御书房内,瞬间苍老不少的刘启,瘫坐在席垫上,两行热泪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