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帝刘启回返椒房殿前,南宫公主从刘彻手里讹了三张天上人间的金制贵宾卡,拉着长姊阳信公主溜之大吉,只瞧得皇后王娡摇头不已。
所幸先前已仔细叮嘱过阳信公主,在阿娇的笄礼上应如何礼赞,想来依长女那谨慎周全的性子,当能好生应对。
她尚待和刘彻说话,汉帝刘启却已回返,将刘彻唤到偏殿书轩又是谈了半晌。
刘彻不及用过午膳,即刻赶往驻扎在宫城南面的南军大营,入了羽林校,找到羽林左监齐山,将怀中的密旨和虎符交到他的手中,细细吩咐一番。
是夜,齐山率百余羽林精锐轻骑出营,策马东去。
数日后,大年夜,万家团圆。
宛城作为南阳郡治,亦是暂除宵禁,百姓可彻夜欢庆,直至翌日五鼓,天色破晓之时。
寻常百姓大多高燃红烛,安排家宴,团围子女,以酬佳节。
豪门富户或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
坊市乃商贾汇聚之地,各地行商无法归家团圆,只得做那玩月游人,婆婆于市,端是热闹得紧。
灯火通明的坊市内,却有数处黯淡,正是南阳大粮商程氏所开的商铺。
每个铺面,尽皆贴着封条,路人行至楼前,皆是趋步疾走,不敢多做停留。
本是银蟾高悬的大年夜,偏却生出玉露寒凉的萧索。
自日前程氏家主程方被郡府擒拿归案,在南阳传承百余年的程氏一族算是彻底垮了,虽未定罪抄家,但主宅已被官兵牢牢看管。
程氏族人尽可离去,但除却身上衣裳,任何物件不得携带出宅。
午夜时分,街坊四邻锣鼓齐鸣,偌大的程府却是不闻人声,更不见半点灯火,端是冷清萧瑟。
街边鳞次栉比的楼顶屋檐上,一道暗影辗转腾挪,端是身轻如燕。
及至程府正院,暗影方才止住去势,显出形貌。
来人乃是一个中年男子,身形挺拔魁梧,身后背着的阔剑长愈四尺,却丝毫不曾影响他辗转腾挪。观其剑眉虎目间,那宽阔的眉宇蕴着焦急和疲惫,减却三分英武。
他焉能不急?
程家主已被官府擒拿,生死不知。
若真死了倒还轻省,若是活着,抵不住酷刑拷问,那可怎生是好?
待掠至正院书房,他翻身下得屋檐,轻巧的翻窗而入。
程家主的书房,他往常替主公送信曾来过数次,陈设布置一如往昔,但往日的清幽檀香已消散殆尽,只余下尚未散尽的丝丝血腥味。
他借着清冷月光环顾四下,见得地上到处散落着简牍竹卷,更有两滩干涸已久的血迹,便连垂帘帷帐都溅染着大片暗褐色血渍。
他不急反笑,据此情形,显见先前入内搜寻的衙役来去匆匆,将程家主擒下后未及细细搜查,端是群蠢货!
行至书房角落,他抬脚轻跺地面的青砖,只听回音沉闷,显是砖下有隙,并未夯实。
他面露谑笑,抽出背上长剑,剑尖插入砖缝之中,用巧劲轻轻一撬,青砖离地,露出尺许见方的一块硬木。
掀开硬木,便见得下方有洞,赫然放着一个锦盒。
他弯下腰,正待将锦盒取出,却只听得屋外传来阵阵急促却又轻巧的脚步声,十余个玄衣少年排闼而入,手持造型特异的弯刀将他团团围在角落。
中年男子心下大骇,面上却不显分毫,眼角余光迅速瞟向敞开的窗户。
屋内虽是暗沉,但在清浅月光下,他的眼神并未逃过为首玄衣少年那对锐利的双眸。
“呵呵,想翻窗而逃么?”
为首之人正是羽林左监齐山,他领着一众羽林卫已潜伏多时,岂会让这贼人逃脱。
轻笑间,却见窗外显出几道身影,纷纷亮出精巧手弩,锐利的箭尖在月晖的映照下,闪着幽幽蓝光,显是淬过毒的。虽不是甚么剧毒,但乃是太子殿下亲自配置的,最壮实的耕牛中箭都会被顷刻麻翻,何况这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见状,忙是执剑护身,意图伺机出剑。
齐山却是不以为意,戏谑道:“你雷被不是自号淮南第一剑客么,还曾是淮南王刘安麾下那‘八公’之一。怎的?淮南王造反不成,反被永生圈禁宗正府,你却是换了主家么?”
中年男子浑身微颤,霎时便是醒悟,程方那老匹夫,招了,且是尽数招了!
“多说无益!”
他冷喝一声,手腕轻震,寒光凛冽的剑身在暗沉的夜色下划出一汪月华。
“华而不实!”
齐山口中鄙夷,应对端是不慢,只见他挥刀横削,身形却是不进反退,阴笑一声:“蠢驴!”
雷被大怒,正待举步追击,却见其余玄衣少年尽皆扬手,齐齐朝他掷出巴掌大的物件。
“暗器?”
雷被眼见那些物件破空而来,不及细想,便是挥舞软剑左削右挡。
噗~~
轻响连连,触及剑身的物件纷纷暴裂,原来皆是鼓囊囊的布包,迸出漫天粉末,在月光下肆意飞扬。
雷被暗道不好,忙屏息闭气,却仍是吸入不少粉尘,登时便觉阵阵晕眩袭来,双眼又是被粉尘迷住,端是又辣又疼,紧阖眼睑依旧止不住泪水横流。
“江湖草莽,匹夫之勇,可笑可怜!”
雷被只闻得一声鄙夷谑笑,随即颈侧重重挨了一记手刀,便是彻底昏死过去。
于此同时,南阳太守府的地牢内,程氏家主程方端是叫得凄惨。
廷尉右监季符看着刑凳上,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程方,头皮阵阵发麻,自先帝下旨废除肉刑,廷尉府就从未对犯人动过这等酷烈的刑罚。
尤是廷尉府统掌律法的订立和执行,他这廷尉右监非但自身不会知法犯法,更不会放任下属对犯人这般严刑逼供。
可此番动手的乃是位列九卿的堂堂中尉,凶名赫赫的蝰蛇张汤,他不敢管啊!
季符偷偷瞄了瞄身侧的御史中丞石建,心道你身负监察之则,历来弹劾公卿从不手软,倒是说句话啊。
岂料石建却是双目无神,魂游天外,宛若老僧入定,对眼前的一切尽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嗯,本官问完了,你等还有甚要他招认的?”
过得许久,中尉张汤方才将太子殿下传授的满清酷刑施展了小半,已是问无可问,接过辅丞书写的供状,略微翻阅过后,扭脸向季符和石建问道。
“……”
季符被他眼光一扫,脊背直冒冷汗,讪讪道:“中尉问得甚是周全,下官便不多此一举了。”
石建却是肃容道:“还请中尉准医官前来医治此人,下官必得带着活人回京复命,日后好与司马宏等南阳犯官一一当面对质。”
“无需担心,本官早为他备了最好的医官。”
张汤倒是不在意石建的语调生硬坚决,各司其职,各衷其事,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倒是那季符颇有些生嫩,他不由恶趣味的阴笑道:“本官不想让他死,便是将他的四肢的皮肉用刀子慢慢片个精光,他也是死不了的……”
说着再去瞧面前两人,石建仍旧面色沉寂,季符却是满脸苍白,血色褪尽。
张汤薄唇轻弯,本就阴骛的瘦削面庞衬着摇曳不明的灯火,显得愈发可怖。
只见他轻拍手上记着密密麻麻供状的帛书,复又出言问道:“这份供状,你廷尉府和御史府要是不要?”
季符颤着唇角正待答话,石建却是抢了先。
“陛下只命我御史府彻查南阳犯官舞弊之事,中尉只需将该给的犯人,该给的供状都交由下官带回御史府复命即可。”
语调依旧平淡,不扬不抑,不高不低,却分明意有所指。
季符胆子虽不大,脑子却灵醒,否则也做不上这廷尉右监的高位。
他自也听出了石建的言外之意,他独独着眼南阳之事,但凡涉及其他郡县,他不该管,更不敢管。
一郡太守,端是封疆大吏,没有陛下圣旨,轻动不得!
季符想到此节,也是阵阵后怕,心中更是懊悔。
怎的跟着中尉张汤到地牢来拷问程方这老匹夫,不经意间听到那么些骇人听闻的供词,如今想故作不知都是难了。
念及此处,他忙是出言应和石建,道:“我廷尉府亦只需可判定犯官罪行的供状即可。”
张汤见得二人识趣,满意的颌首道:“嗯,既是如此,待本官再细细将供状捋过,再誊写你等所需之处,让你等先行回京复命。”
石建正待再说些甚么,却闻得刑房外人声奔突,片刻便见一个玄衣少年疾步而入,向张汤躬身道:“禀中尉,末将幸不辱命,又擒到一名贼人,但瞧那模样,嘴巴应是严实得紧。还得烦中尉劳神,移步隔间刑室,以便连夜审问。”
“不劳神,不劳神!”
张汤勾唇轻笑,阴恻恻道:“本官精神得很,又甚是欣赏嘴巴严实的好汉,端是让人神清气爽,通体舒畅。这年节,过得畅快,想来今年定是个好年景!”
季符闻言,眼角余光扫过那昏死在刑凳上的程方,只觉两股战战,浑身发软。
所幸石建似是无意去看张汤刑询那新擒获的贼子,出言告退,季符忙也跟着告退,随着他出了地牢。
牢门外,季符仰头望月,享那寒风拂面,端觉人生无限美好,日后必得奉公守法,万不能落到蝰蛇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