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与皇帝一道用膳的诸位公卿,已在宣室殿旁听过详细情形,贤王刘非与国舅田胜作为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的主事者,更是被急召入宫,只是草草在宣室殿吃了几块糕点,稍稍垫了肚子。
朝堂之上,桑弘羊缓缓向群臣讲解此间利害,已预闻此事的公卿皆面色沉凝,使得各府署的属官们愈发觉着事关重大,尽皆用心倾听,唯恐有半句漏掉。
群臣虽大多未曾读过甚么金融货币论,却也懂得以史为鉴,凭借熟读的史籍和自身多年的从政经验,足以让他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物价暴涨和币值狂贬是对双生子,秦末乱世“一石米抵万钱”尚是殷鉴不远。
米比肉贵?
可能么?
听着不可思议,然在大饥荒时,是有且很有可能出现的,“易子而食”的人肉乃是极端现象,且不提它,就说侥幸捕捉到的禽兽。
逃荒的难民漫山遍野,过境之处,别说山林中的飞禽走兽,就洞里的蛇虫鼠蚁都会尽数扫空,饶是万幸中偶有捕获且有剩余,如何留存?
腌制?
有盐么?
风干?
有闲么?
对急于逃离灾荒的难民,米比肉更易保存,且混些草根、野菜乃至泥土,煮锅糊糊,一家人又勉强撑过一顿,可继续前行。
后世晋惠帝“何不食肉糜”之语固然是不识民间疾苦,然放在某些特殊时期,也勉强能说得过去。
吾等后人身处丰衣足食的和平年月,倒是常在评价先人诸般作为时,说出些“何不食肉糜”的话来,譬如没人性不顾亲情甚么的,恁的幼稚可笑。
一石米抵万钱!
大汉现今米价常年维持在百钱每石左右,群臣可以想见,米价一旦如秦末乱世般暴涨百倍,那他们的下场绝不会比秦朝权贵们好到哪里去。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吃不饱肚子,是要造反的,是要捅破天的!
天塌之时,他们这些所谓的社稷栋梁,汉室砥柱,多半亦被碾成齑粉!
这可如何是好?
丞相曹栾在宣室殿预闻此事后,就已在凝眉苦思对策,他好歹曾任十余载大农令,虽对“金融危机”这词汇还理解得不太透彻,然昔年也曾面对过类似的情形,多半会与前任的少府卿陈俞商议,调整少府铸钱的投放量,以控制市面的民生物价。
待得桑弘羊结束讲解,他便是出言进谏道:“陛下,事态既是如此紧急,不若从国库暂且调拨些金银,补入各大钱庄?”
丞相发了话,群臣皆是侧目噤声,除却是对百官之首的尊重,亦因有自知之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自身既是不懂,多听多想少说话才是正理。
“事急从权?”
皇帝刘彻手指微曲,轻敲御案,抬眸缓缓扫过满殿公卿,淡淡道:“国库公帑乃民脂民膏,凭白送入各大钱庄,供其放贷牟利,如何服众?”
贤王刘非和国舅田胜皆是缩了缩脖子,心中不禁埋怨好心坏事的老相公。
两人不傻,如此简单的法子岂会没想到,然他们深悉皇帝陛下的脾性,非但不会准允,反是会斥责他们贪心不足。
皇帝陛下虽鼓励营商营工,然对豪商巨贾却比过往数朝更为戒备,在诸多面向严加管制,要晓得,昔年的豪商巨贾可没少交通王侯,孝敬官吏,现如今,谁还敢?
老老实实做买卖就罢了,胆敢官商勾结,行贿官员,枭首抄家从未手软过!
尤是屡屡颁布的反境内恶意倾销及反行业垄断等相关律令,更教豪商巨贾们知晓,不管自身有何身份或背景有多硬实,谁妄图垄断某类民生行当,妄图掌控民生命脉,就是居心叵测,就是与朝廷为敌。
正因如此,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近年陆续拆分和发卖了部分悠关民生的产业,甚至有偿转让部分已不算太过顶尖的技艺。
譬如皇室实业执牛耳的造纸及印刷业,除却供应中央钱庄印刷票据的特殊纸张和油墨,寻常的造纸技艺和油墨配方都已逐步向各家商贾进行转让,包括田氏商团也已花重金求购,进而开办不少纸墨作坊。
若非惧怕大农府和廷尉府联手,在皇帝陛下的默许下,以反垄断律法重惩皇室实业,贤王刘非焉能如此大方,岂会将这堪称暴利的独门生意分润他人些许?
少府卿陈煌倒还好,毕竟少府是皇帝私府,陈氏乃是替天家打理私业的家臣,只要依循规制和律法,不贪渎不徇私,每岁就能坐享高额“赏赐”,换句话说,他没少府“股份”,不靠分红吃饭,所以向来不屑搞甚么破事,屁股干净得很,更不怕被扣上甚么垄断的帽子。
旁的不提,每岁太尉府高达数十万金的购舰计划,就是少府名下的诸多船厂揽下的大生意,事涉军务,万事最忌泄密,就算少府愿将打造战舰的技艺释出,太尉府的将帅们都是不会准允的。
战舰如此,各类新式火器亦如此,加农炮、掌心雷、来复火枪……
少府来钱的路子多得是,且十有八九就是所谓的独门生意,但多半涉及军务,无关乎民生,又是帝皇家业,诸御史都不敢跳出来闹腾。
枪杆子出政权,在铁血尚武的大汉尤是如此。
皇帝与军方联手做事,无关人等还是别随意过问的好,妄涉军政是人臣大忌,比妄议宫闱之事还要严重。
有如此庞大的收益,少府钱庄还会缺金少银么?
说难听点,若非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不厚道,暗中授意其名下的帝国钱庄和百业钱庄从少府钱庄通兑出大量实体金银,又运回自家钱庄作为金银储备,少府钱庄压根就不会出现实体金银的短缺。
“老臣思虑不周,陛下勿怪。”
曹栾闻得陛下这话,想想也是这理,如是道。
“丞相言重,一心为国苦思良策,且敢于率先出言进谏者,无论谏言是否得纳,都阖该嘉奖勉励,朕又岂会责怪乎?”
刘彻摆摆手,让曹栾无须在意,复又将视线投向自家的傻儿子,出言警醒道:“皇儿务必切记,日后万不可以言治罪,免得言路阻塞,成了耳目昏聩的孤家寡人。”
刘沐忙是起身避席,揖拜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必广纳谏言,谦逊以对。”
“嗯。”
刘彻微是颌首,复又意有所指道:“有道是春困夏乏,你既已起身,就站着仔细旁听朝议,也免得犯困了。”
“……”
刘沐霎时面色涨红,多年来,他已养成午后小憩的习惯,今日尚未陪母后用罢午膳,便是被急召前来,且中途好一番折腾,适才听财部少卿桑弘羊讲解时,确是有些犯困,虽未打盹,却也中途神游了数次,却不料被父皇看在眼里了。
察觉满殿群臣纷纷投来视线,他只觉羞愧难当,复又道:“儿臣知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刘彻倒也没打算责罚他,睡意来了,神仙也顶不住,尤是在发育期的孩子,能似刘沐般强撑着不打瞌睡已属意志力不错的。
后世不少学生下午上课趴桌子上睡觉,换作他是老师,将之叫醒后,多半是不会严厉斥责的,否则也太可怜了。
“金融与货币之学,朕也曾教导过你,不妨将今日这朝议当做寻常策议,由你主持,也免得你再犯困。”
刘彻招手示意自家傻儿子举步登阶,到御案侧前主持。
除却出于锻炼考量,让他学着应对群臣,亦有旁的考量。
殿上群臣的思维太僵化,除却张骞和桑弘羊等由刘彻亲手栽培的大臣,旁的公卿多半年岁不小,在他们接触到新事物时,理解得很慢,思考方式也转不过弯来。
不是说他们蠢,也不是说他们阅历差,而是视野被僵化的思考模式局限住了。
与之相反,刘沐虽是脑子不算顶顶聪明,没甚么阅历可言,然他自幼接触了太多新事物,接受了许多跨时代的知识,站在刘彻这位巨人的肩膀上,看到了更远处的风景。
近年来,每日午后陪着刘彻批阅奏章,诸大夫策议国政时亦参与其中,大多观点虽失之稚嫩,但天马行空的想法却也往往有抛砖引玉的作用。
多元思维,往往能彼此冲撞激发,在讨论时引入是很有必要的。
皇帝陛下用心良苦,太子殿下忐忑举步,群臣却是心中打鼓。
尼玛!
让太子殿下主持朝议?
不少老臣想到昔年情形,今上尚为太子时,亦是早早列席听政,接着参与朝议,接着临朝监国,再接着就得禅帝位了。
甚么情况?
难不成,皇帝提早禅位,以太上皇的身份扶储君坐稳帝位,亦要在大汉朝堂垂为定制了?
那所谓的“从龙之臣”,不也得早早往储君身边塞,不再似过往历朝历代般太过仰赖元老重臣辅佐新君,以稳定朝局了?
皇帝刘彻却是不知,自身不经意的举动,竟在群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若他知晓群臣心中所想,怕不是要嗤之以鼻,就凭自家这满脸冒傻子的儿子,老子就算有心禅位,他敢接么?
接得住么?
御座有如针毡,屁股不硬坐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