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欧·埃利斯公爵,身历三朝的元老重臣。
他不仅仅是索非娅女皇时代最为声名显赫的战略家与政治家,更是在格利高利二世乱政时期用所有的武勋与姓名保护了昔日的普兰亲王的人。
但即便实在皇帝即位之后,他亦从不敢以皇帝的恩人自居,隐居于亚格兰军校,清心寡欲安然度过自己的晚年。
抵达公爵府邸的时候,一道惊雷正劈开翻墨一般的天空将皇帝俊美的侧脸映得仿佛美丽的雕塑。
继而便是瓢泼的豪雨劈头盖脸的浇了下来。
“前阵听说老师的精神还很不错,怎么突然之间就……”
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豆大的雨点在玻璃上淌过一道道的剔透的水柱,年轻的皇帝幽幽转移了目光,红木躺椅上盖着狐裘的老人安详的笑起来,雍容的气度让人相见他当年叱咤风云的样子。
“人老了,也不差这么几天了。”
“老师……”皇帝微微蹙眉,似在小心拣选着措辞,“朕已经下令,让修格回来了。”
老人微微点头,会意地笑容融进沧桑的眼眸。
“老臣听说,今天陛下动怒了?”
“动怒算不上,不过给个警告而已。”皇帝浅笑,“老师以为不妥么?”
“恐怕多维加大公会以为是宣战了。”老人无奈的苦笑,“陛下已经掌控了禁军、西防军、北疆军,还有帝都军将近一半的势力,如今这样一番训诫摆明了是要收回下放的权力,大权独揽了。他们怎么能不感到惶恐。”
“梅尔顿叛乱一案尚为真正了解,卢瓦尔家族的余党朕交给监察厅审理,恐怕到时候一干帝都的大贵族都脱不了干系,强敌当前,朕总要打扫好自己的庭院。”
“看样子,陛下是不打算再往往前线派援军了?”
“您的两位得意门生还不足以抵挡冰族的铁骑么?”皇帝侧头凝望茫茫的雨幕,“实在不行,蓝德尔在维恩山也带了将近一年,是时候放他出去磨磨刀枪了。”
“一切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公爵微微点头,“老臣实在是多虑了,不过,还有件事请恕老臣在多嘴几句,关于柯依达……”
皇帝的眉峰微蹙,回头。
“老臣知道对于她,陛下一直耿耿于怀,但是,”公爵的目光穿越皇帝的肩头,落在深浓的雨幕深处,仿佛洞穿了一个世纪的时光,“过刚则易摧,陛下如果爱护她,就不要对她纵容太过,处在那样的位置上又获得太多尊荣的,对她自己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
“这个孩子,外表冷漠坚强,内心却是任性如烈火,不是老臣斗胆,陛下也许可以驾驭像埃森这样的修罗王,却未必能驾驭得了她。她会成为陛下手中的利剑,但是也许会不听陛下的掌控,伤了陛下,也伤了她自己。”
皇帝肃然。
玻璃窗里倒映出皇帝俊美的脸颊,默然的神情,以及抿紧的双唇,仿佛一座绝美的艺术品。
“柯依达,她不是可以禁锢在深宫里的女子,比起全然的保护,她更需要的是一个舞台,所以朕就给她这个舞台,对于您说的那种状况……”他冷冷的注视玻璃窗里自己冷冰冰的脸,“朕,决不会让它出现!”
这是皇帝与德高望重的公爵之间最后一次谈话。
皇帝在滂沱的雨雾中离开公爵的府邸,坐在马车上透过厚厚的车帷间的缝隙望着外面白花花的雨幕,犀利的苍冰色瞳眸亦倒映出苍茫的一片。
芙妮娅·阿格斯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皇帝时而犀利时而深沉的苍冰色瞳眸,仿佛一汪浩瀚无边蔚蓝海洋,涌动不息蓝色的淡淡忧郁。
这样的神情,并不常出现在皇帝的身上。
十九年前在豪雨里跪倒在一片废墟之中失声痛哭的蓝发男孩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如今握紧山河日月旋转的铁血帝王,如此感怀的神情唯独在独自一人凭栏远眺的时候间或闪过惊鸿一瞥。
那一瞬间她会觉得皇帝的背影孤独而萧索。
“你在看什么?”
她看到自己流光溢彩的倒映复又出现在那双苍冰色锐利的瞳眸里,仿佛镜子,温婉的笑意淡淡的溢开去:“陛下的神情,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遨游。”
“哦?”嘴角是一贯的魅惑的弧度,视线移开,“眼前的世界朕还没有彻底抓在手里呢……”
“陛下,您定会达成所愿的。”端庄典雅的褐发女子用淡茶色的眸子静静的凝视眼前神袛一般的男子,“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么它就是属于您的。”
这个时代,有太多叱咤风云的王侯将相,人物风流,古格的温莎皇帝,冰族的格琳西娅女王,塔伦的拜瑟大公,最后左右整个大陆命运的人,又会是谁?
皇帝的唇角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雾霭氤氲缠绕在眉间,平添冷媚的气息。
惊雷炸响,白色的光芒映亮精美雕塑一样的脸颊。
多维加大公的下午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豪雨驱走了兴致。
精致的圆台桌面上铺着淡红色方格的丝绸桌布,伯爵红茶与特调曼特宁咖啡散发着彼此迥异的浓郁的气息。
哗哗的雨声透过隔着玻璃传来,仿佛整个世界都浸在了一片汪洋之中。
“皇帝要清内政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年迈的大公寒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皮没有抬一下得道。
凯迪拉·霍克总长微微抽搐一下面部的神经,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对方。
多维加·塞切斯特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对坐在自己坐侧的行政次长安德鲁·西顿侯爵第了一下眼色。
后者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却已经是执政官多维加大公的首席幕僚,浅灰色的头发让人感受到一股压抑的阴郁气息。
“皇帝陛下已经直接掌握了禁卫军、北疆军,撇开蓝德尔的骑士团河源在东南的东平军,这一次直接越过三卿下达军事调令,很明显是要收回西防军和帝都军的控制权了。”
凯迪亚心念微微一动,却还是淡淡的笑开去:“皇帝陛下是王国七军的最高统帅,效命于陛下难道不是我等军人的荣耀么?”
“凯迪拉卿,在我这里就不要来这一套了。”多维加微微蹙眉,露出属于老狐狸的狡猾笑容来,“你我的底细,彼此都很清楚。”
“执政官大人,那么您需要下官怎么做呢?”
“必要的话,我需要动用你那一支力量,凯迪拉一级上将!”
刻意压低了声音,老人凑近来的时候放大的脸仿佛苍老的鹰隼。
凯迪拉一惊,手上一抖,倾倒的磁杯里流泻出透明的液体,缓缓沿着精致的纹理渗透到桌布里面去。
“大人,那是陛下才能动用的力量?”
“但它的实际指挥者是你,阁下!”安德鲁带着几分阴恻得笑起来,“我们的皇帝陛下太精明了,用凯瑟家族作掩护掏空了我们大部分的力量,并且毫不留情的步步紧逼,相信阁下也有着如此寝食不安的感觉吧,毕竟我们也是一条线上的人。”
凯迪拉·霍克定定地看着对方肆意的笑容,突然了一种鼻子上钉了只苍蝇拂之不去的厌恶感。
“多维加大人,下官明白您的意思了。”
沉默良久,起身。
“多谢大人的款待,眼下北疆与西南均动荡不安,下官要回去处理军务了,告辞!”
一级上将蓝底白面的披风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面,浅灰色头发的忠心幕僚苦笑了一声:“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呢,大人?”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便由不得他!”
老人注视着已经湿透大半面积的绯红色的桌布,冷冷地道了一句。
“请不要愧疚……卡诺上校,如果没有你……整个军队都将无法生还……能够助你一臂之力……是我的荣幸。”
“这一次叛乱,第三师团未能尽到应尽的责任,实在是愧对军人之名,但是这些热血奋战过的将兵门,希望你能带领他们好好的活下去……”
“还有……转告赫尔嘉……好好的……”
血,浓郁而污秽,迷糊了视线。
伤口狰狞的撕扯开去,仿佛蛮荒古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卡诺·西泽尔蓦的睁开双眼,短短两个小时的浅眠,血色的阴霾布满了冰蓝色的眼睛。
长长的出了口气,时分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诡异而动听。
正是王国历229年10月10日,恒川流域秋汛已至,时而细雨缠绵,时而豪雨如注,阴湿的气息遍布整个哈特市。
披衣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沿途有值宿的巡逻兵向他敬礼。
两天前国防部的调令抵达哈特市,这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缠绵悱恻的细雨中宣誓就任为帝都军第二师团统领,领中将衔。
在全军将兵期待的目光下,他仅仅说了一句话:
“请努力的活下去,为了这个目标而战斗吧!”
顷刻间,掌声雷动。
这句话后来被作为卡诺·西泽尔亲王的经典语录之一被载入史册,而当事人此时却劳神于怎样面对两部于己的彪悍敌军,所幸的是,连日来不绝的雨水使远道而来的异族骑兵遭遇了水土不服的窘境,也束缚了原本适于平原冲杀的骑兵的作用。
这一段时间,遭到重创的帝都军子弟得到了宝贵的缓冲。
休斯顿·柯尔少将因为重伤不愈身亡,举军同哀的同时,第三师团的余部边也由卡诺自己统一指挥。
科恩·林顿少将与兰诺·萨拉上校被分别派去驻守灵滩、曼云峡谷两处险地,与哈特市遥相呼应。
缓步上了城楼,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雨势渐小,落在肩头,细细的渗透到军装的纹理里面去,深浓暮色里已经有远处的火把映亮了瞳仁。
这一夜是第七旅团当班,暂代兵权的维迪亚·埃伦远远的看他走来,便是一丝不苟部军礼:“大人?”
淡金色头发的年轻人头疼似的皱起了眉:“突然改口叫大人,真是不习惯阿……怎么样,没什么异常吧?”
“看起来这样的天气给他们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一时间也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进攻,不过过两天汛期结束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也不能拖到汛期结束,哈特市是商业都市,根本就不具备固守城池的条件,是反攻还是战略转移都要有个交待,把时间耗在这里毫无意义。”
“这么说,你已经有底了?”
卡诺侧眸看看身边结识不久的蓝发友人,苦笑一声耸耸肩:“初步的构想,但不是很有把握。”
维迪亚红色的眸子落在渐次明朗的天空里:“应该说是尚需完善吧,你可是能够把全军从恶梦中带出来的人啊……”
“以少胜多本身就是一种投机,但真正的战争是要靠实力的积累才能取胜的。”拂了一下额前淡金色碎发,卡诺·西泽尔长长出了口气,这年轻人的脸上露出清雅但是坚忍的气息来。
“卡诺大人!”
“什么事,贝伦卡?”
由于主官晋升缘故被晋为上校的副官向他行礼,带来了足以让他精神一振的消息:“参谋处柯依达·阿奎利亚斯少将率领三万宪兵部队前来回合,已经抵达东城!”
“你看上去想给我一个拥抱?”
未来王国双壁的会师远没有后世史书描绘得那么激动人心,风尘仆仆的黑衣女子站在主帐前凤眼斜飞促狭的看着自己数月未见的搭档,嗓音清冽。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卡诺·西泽尔无奈的苦笑,几个月不见她的风采益盛,笔挺的少将军装站在那里衣玄胜铁,容光似月。
赫尔嘉·克罗因刚刚被授予中校军衔,站在她的身后,眼眸里添了历炼出来的坚韧。
“还是算了,好意我心领了。”不留情面地拒绝,年轻的中将露出受伤的表情。
“真是不给面子啊……”
贝伦卡·菲尔纳的嘴角不知不觉咧到耳根,曾经耳闻过自己的上司与眼前这位刚刚生擒叛将的伯爵千金交情菲浅的事实,但真正见到却又是另一回事。
“修格学长回去复命了,按照调令我带着三万宪兵过来跟你回合,听从某位中将大人的调遣。”接过勤务兵第过来的水杯,狡黠的眯起眼睛着意加重了咬字,“不过看起来你这里情况看起来也不算太糟的样子?”
“某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好气白她一眼,收敛了戏谑的表情,“这一次平叛,帝都军死伤七成,主将阵亡,虽然保全大部分的有生力量,但是目前的战力并不算上乘。”
“西防军第三师团不是还有三个旅团的编制么?”微微沉吟了一下,“海茵希里·索罗上将正在整顿西防军军务,他的意思是这次战役之后那三个旅团交给他重新安排,否则总是跟在你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那三个旅团的编制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卡诺长长叹口气,下意识的打量一眼她身后的女校官,沉吟了片刻,“而且,因为在战斗中受伤过重无法医治,休斯顿·科尔少将已经……”
柯依达微微一愣,继而了然,清俊的脸上露出空蒙的表情来。
她的身后已经发出悲鸣。
火红色头发的女子用手捂住了嘴唇拼命压抑着从喉咙里发出的哽咽,茶色的眼睛丝丝的盯住了眼前淡金色头发的儒雅青年,似乎要从他的表情里探寻出什么。
卡诺·西泽尔露出黯然的神色,站起来,庄严的军礼。
“赫尔嘉中校,我很抱歉……”
美丽的红头发女子终于按耐不住恸哭出声,退开几步扭头冲了出去。
一阵狂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灰蒙蒙的天空霎时变了脸,瓢泼的雨水兜头浇下,世界一片白芒。
迷蒙的视线里,依稀看得见女子颓然跪倒的背影,以及几乎淹没在雨声中的呜咽。
柯依达缓缓的站起来,苍色冰凉的瞳眸里闪过不可名状的光芒,片刻,缓缓地走出去。
“是爱人么?”
清冷的嗓音从头顶飘渺的传来,她带着泪水抬起头,却没有看到对方身影。
泪流满面的女子眼中是不可遏制的悲伤,倒在泥泞的黄土里涣散的溃不成军。
这一刻她真正成了家族的遗族,孤身一人,彷徨而无助。
柯依达站在她的身后,低了头,垂下修长的眼睑。
眸中有怎样的神情不得而知。
“记住,赫尔嘉,这是你最后一次流泪。”她侧脸的线条在雨幕里迷蒙而飘渺,目光淡白幽远,“从此以后没有什么可以再让你失去,也没有时可以将你击倒,克罗因家族的人从来就是最顽强的战士,如果你忘记这一点,就是对先祖的亵渎!”
因为哭泣而微微的抽搐的背影一僵,继而扶倒在地。
即便是到了此时,她依然残酷,霸道而冷血得不留给人任何的退路。
然而赫尔嘉·克罗因在几年之后目睹这冷漠乖戾的女子痛不欲生的一幕,她才真正了然,自己的上司,不仅对他人无情,对自己更是残酷。
白花花的雨幕仿佛隔断了一个世界。
“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话,每一分钟都有一个家庭在哭泣。”
卡诺·西泽尔站在帐门口,蓦的幽幽的道。
“战争爆发开始的每一分钟都有人死去,但是大人……”贝伦卡·菲尔纳停顿一下,“能够追随您是我等的幸运!”
卡诺有点讶异地回头,看到部下肃然的敬畏神情。
淡淡地笑起来,拍拍他的肩头。
回身进帐。
“呆会记得让人准备两碗姜汤。”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