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鬼魅制香厂(九)
「……你……给我留点行不行。」凌妙妙开始扯他袖子, 强行将酒壶夺过来,边抢边絮絮叨叨地教训, 「你这人没意思,只顾自己喝,知不知道什么是推杯换盏?」
凌妙妙几乎要喝晕了, 嘴里的话自己往出蹦, 昏昏沉沉,过不了脑子。
慕声将酒壶从她嘴边夺下来,一把抢回去。
就这样拉拉扯扯相互讥讽,摸著黑解决了一整壶。
本该冷若冰霜的夜晚, 偏偏……喝得满身燥热, 心里几乎要烧起来。
「你为什么半夜喝酒?」
还跑到他床上喝。
「……」她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 「我心……心里有点难受。」
他嘴角勾起,黑眸中闪过一丝讥诮的笑:「凌小姐也有心里难受的时候?」
还以为她百毒不侵,万事不挂心。
「嗯。」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的缘故,她居然没像往常一样顶回来, 而是软绵绵地应,「我找你道歉来的, 对不起。」
少年一怔, 旋即冷笑一声。
「子期, 真的……」谁知她慢慢蹭过来, 眨巴著眼睛, 近乎神志不清地凑近他, 异常真诚地开始道歉,「刚才我不该那样说的,对不起嘛……」
「对不起……」
「……」
「对不起对不起……」
按理说,这件事绝对不该是这样的解决办法,心结这东西,岂能是能三言两语解得开的?可她偏偏就用这么直接的方式,简单粗暴地面对困境。
不依不饶。
折磨他一晚的关系,他考虑了一晚上的事情,又乱了,满脑子都是她的哼哼唧唧。
「行了!」少年忍无可忍,伸手将她软绵绵的脸推开,「凌妙妙,闭嘴。」
她沉默了几秒钟,在巨大的倦意中翻了几个白眼,又攥紧了拳头,似乎在拼命提醒自己不能就此睡著,开始口齿不清地解释,「我作为朋友,我其实是担心你。」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舌头都捋不直了:「不对,说错了,是关心你。」
「……那你关心我什么?」
「你和慕姐姐不合适呀,你喜欢慕姐姐……你会很惨的,根本不会有人理解你,你花瓣都要愁掉了呀。换个人喜欢吧慕声,换个人喜欢……」
她软磨硬泡闹个不休,还反复提慕瑶,惹得他心头火起。
本来应该将凌妙妙扔下床,可是少女的手指一点点爬上他的脸,冰凉的,如此温柔怜惜。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动,任她捧起他的脸,冷静地问:「我应该喜欢谁?」
凌妙妙骤然绽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一双眼睛绽放华光:「喜欢我呀,喜欢我这样的,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她又笑起来,笑得整个床夸张地晃动。
果真是喝醉了,胡言乱语。
忽然耳畔一阵风撩起发丝,他没有防备,少女的脸毫无征兆地贴下来,在他颊边印上柔软冰凉的一吻,转瞬离开。
慕声僵在原地,耳畔轰鸣作响。
脸,几乎要烧起来,她还火上浇油,用手指来回抚摸那个位置,好似想要歉意地擦去蹭在他脸上的口脂,口中长叹:「可惜呀,我属意柳大哥,今生与你无缘了——没关系,改天我给你介绍好的……」
后半句话灌入耳朵,他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少女陷进柔软的被子堆里,还弹了一下。
「干嘛推人你不要脸。」她蹙起眉,恨恨骂他一句,拉起被子,一翻身睡到了床里。
「……起来,回你自己房间去。」他搂住她的腰将她往外拖,心里已经天崩地陷,太阳穴尖锐疼痛,脑子嗡嗡作响,只知道一点,要离她远一点。
如果再听她说下去,他可能会直接心脏爆裂。
凌妙妙死死抓著帐子不放:「我不走!这个床比我的软,我要睡这个!」
他咬紧齿根:「那我去哪里?」
「你去去睡我的!」她眼睛都闭上了,睫毛不耐烦地颤动,胡乱一指,「在对面,对面,快去,别吵我。」
他站在床边,望著被她折腾得鸡飞狗跳的床,她的幻色襦裙下面露出白皙的脚踝,脚踝下压著他的被子,他拽了一下却没拽出来,被子是被她无意夹在两腿之间的。
……
他颊边骤然发烧,猛地抓起放在桌上的外袍,钻进了对面的房间。
*
鸟雀啁啾,在窗子外叫个不休,简直像是在吵架。
用早膳的时候,只见李准,不见十娘子的人影。
「夫人的身体好些了么?」慕瑶淡淡问道。
李准面带忧色,心神不属:「不知为何,十娘子昨夜头痛欲裂,折腾了一个晚上,只怕今日也需要卧床静养。」
他喝了一口茶,无不烦躁:「平时也没见她有什么头疼脑热,这一次怎么——」
柳拂衣点点头:「李兄先不要打扰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众人心知肚明,十娘子不舒服,多半是那镇妖的符纸起了作用。一旦她卸去防备,浑浑噩噩走出房门,便会被门外那七杀阵牢牢困住,束手就擒。
他们要做的,便是保守秘密,按兵不动。
凌妙妙眼底两道乌青,脑子里还有些昏昏沉沉。
她没想到,昨天去厨房借的两瓶烧刀子居然这么够劲,慕声也不按套路出牌,竟跟她同壶而饮,抢酒喝,活活将她喝断片了。
柳拂衣早起不见人,敲门没人应,推开门一看,见她睡在慕声的床上人事不省,魂都吓掉了,将她捞起来,一碗醒酒汤灌了下去,开始摇晃她肩膀。
一睁眼,柳拂衣满脸紧张地问:「昨天晚上……没事吧?」
她尚在迷茫,头发乱得像鸟窝:「嗯?」
「怎么能喝这么多,昨夜阿声没欺负你吧?」
「柳公子,说话要注意。」
少年抱怀立在门口,拉出纤长一道影,润泽的黑眸盯著她的脸,满眼嘲弄,「凌小姐半夜来我这耍酒疯,哭著闹著霸占我的床,到底是谁欺负谁?」
「……」妙妙瞪大了眼睛。
「妙妙,梳头水不要用那么多,满屋子都是香味,闻多了反胃。」他不理会满脸惊愕的柳拂衣,朝著妙妙讥诮地一笑,转身进了厅堂。
*
这顿饭吃得各怀心思,大家几乎都是机械地往嘴里递著米,精致茶点索然无味,甚至变得有些难以下咽起来。
因十娘子病著,李准闷闷不乐,早早道一声抱歉下了席,说是要回去照看十娘子。
他病著时,十娘子也是这样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现在她病了,他实在没有办法再与客人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
十娘子的房间贴了符,已成她的牢笼,无辜的人再进去多有不妥,柳拂衣刚想阻拦李准,乳娘突然抱著楚楚,急匆匆地从屏风后面闪出来了:「老爷,看看小姐吧,小姐不肯喝药!」
乳娘两颊上全是汗珠,小心地将楚楚递过来,小女孩的嘴唇发紫,还在颤动著,眼睛半眯,小脸惨白。
李准急道:「楚楚,你怎么这么不乖,为什么不喝药?」
「爹爹……」
她伸出白生生的手臂要抱,李准将她接过来,满脸紧张地看著女儿的小脸。
她宝石般熠熠生辉的黑眸里盈满泪水,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嚅嗫:「爹爹,我做噩梦,我好怕……」
「不怕不怕,爹爹抱。」李准拍著楚楚的后背,感觉到她的身子在一阵阵发颤,著急忙慌,忍不住对乳母喝道,「还愣著干嘛?把药端来!」
几个人都围著楚楚看,瘦弱的小女孩像小鸡仔一样发著抖,即使被父亲抱著哄著,也没能让她看起来安定一点。
乳母急匆匆将药端了过来,白瓷碗盛著,褐色的,步子快了些,几滴药汁洒在托盘里,犹有异香。
慕瑶有些奇怪:「这药——」
柳拂衣阻住了她:李准正在轻声慢语地哄楚楚喝药,眉头紧蹙,拿勺的手有些颤抖,见她一勺一勺喝下了药,这才安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楚楚,以后不能不喝药,知道吗?」
小女孩在他怀里怔怔点头。
李准将空碗和勺放在乳母端著的托盘上,揉了揉眉心,放轻了声调:「刚才我也是急糊涂了,先下去吧。」
乳母迟疑地站在原地,察言观色半晌,许久才有些畏惧道:「老爷,药……好像喝完了……」
李准刚放松下来的表情立即提起来:「怎么不早说?」
「我也没注意……」乳母急得要哭,嚅嗫道,「我前两天看,还有许多,今天再一看,已经是最后一包了……」
李准半刻都没有耽搁,沉著脸站起身,已经接过小童递来的外裳,穿在了自己身上:「柳兄,我得出门一趟。」
「李兄这是要去给楚楚买药?」柳拂衣有些诧异,「现在就走?」
「唉,柳兄不知道。」李准烦闷地摆了摆手,拉了拉领子,「这药铺在镇子上,离我们泾阳坡远得很,我现在出门,得在外过一宿,明天才能回来。」
他俯身怜爱地看了看楚楚苍白的脸,将她细软的发丝别到耳后,这才抬起头看柳拂衣:「楚楚这病需得每日一碗药,断不得。」
柳拂衣点点头,帮他递过了厅堂里挂著的一把油纸大伞:「那柳兄派个童子去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唉,还非得我去不可。」李准接过伞要出门,又折回来,在几案下面多抓了一把银钱,有些无奈的笑笑,「这药的配比乃内人的秘方,我答应她不示外人,只能我亲自去抓,还要跑几家不同的药铺子分别抓来才行。」
「劳烦柳兄帮忙照看楚楚了。」
李准抛下一句话,急匆匆地出了门。
慕瑶和柳拂衣面面相觑,想要看看那盛药的碗,乳娘却已经端著碗去了厨房。
妙妙觉察到空气中残留的一点苦涩,涩中带著异香,嘟囔道:「这药好香……」
「是血。」慕声望著她答,语气淡淡,「是妖怪心头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