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朝日悬天际,百花竞芳菲。春光留不住,白发镜中悲。
再向陌头别,折柳碾成灰。沉醉不起时,朝云逐梦回。
这旭日初生,东方微亮。淡光满眼,柔波满怀。莺燕翔空,早起颉颃。远处途中马蹄声清晰可闻,一声一声踏着石板街便过去了,那是通宵达旦饮宴的大官人们方回。道儿两旁的店铺多是一夜不歇的,通宵达旦彻夜狂欢,歌吹箜篌,醉人心脾。暖风酒香,熏人欲眠,恨不能立时沉沉睡去,逍遥如梦。
待得丽日微升,街上早已有小贩推着独轮车,这边是喊着“包子”那边是叫卖“饺子”,热气腾腾的往上笼着,似乎天下间都是这般云蒸霞蔚似的。这里是茶楼那里是酒肆,方将昨夜将熄未熄的灯换下来,就又挂上旌旗,迎风便见立起了白日茶水吃食的招牌。
不多刻,太阳升的更高些,满地金光灿若珠玉。城门便也大大开了,来往进城的分作两队陆续依盘查而过。路面上人渐渐成行,或独行,或三五。这时节出来的,不是赶路的,便是生意人。自然小贩们也忙活起来,口里倒顾不得喊了,反是那些客人们喊着“五个馒头”“十个花卷”。又有马队的行来,脖儿铃叮当,甚至动听。
顺着马队走过北街,隔壁街后首儿转过院儿去,便是清清静静不闻人声。只见得一座座宅院秀丽非常。或是古朴素雅,或是雍容大方,又是藏巧于拙,或是精秀其形。只见得绿树成荫,鸟雀成群,未见丽人影,微闻娇声行。
正是:
京华气派朗朗定,贵胄风貌堂堂仪。两朝天地横山水,人间气象万物新。
诸位看官,您道这是哪儿?咱们且从这一排街的宅子看过去,门上都提着字儿呢。甚麽学士府,甚麽太师府的,看官们一望便知这是京城中京官家眷内宅集中之地,
这一带不多不少前后占了三条街,虽说不曾有甚麽诰命严旨,但住在这一带的都是朝廷里的重臣亲贵。故此京中人称“贵人街”。能住在这儿的,绝非一般的贵人。达官显贵也是贵,富豪之家也是贵,不过这一带全是皇产,自高祖皇帝起便特作赏赐之用。是以这儿风云变幻之多,实在难料。
这一众马队晃晃悠悠来到一座府邸前停住,面前一人拉住马缰,抬头凝望这府邸门楣,见上头书着“侍郎府”三个大字,油漆半落,门锁微斜。歪歪一棵枣树生出半条枝干,满目萧索。
正是:
来由兴衰几人知,半生蹉跎不得志。嬉笑怒骂皆文章,何人不挂伤心事。
又是:
满目尘埃半生过,鸣蝉一夏几日活。便是漫山长草绿,半片夕阳转瞬落。
古人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分明一座侍郎府,端详那门上精细雕花、上好楠木,再望深深庭院、不见端详。便可推知昔日繁华胜景,如今俱成一把锈锁,几段残墙。
那人戴着毡帽垂下面纱,看不清神色,只听得幽幽一叹。他身侧一个小童模样人道:“三爷,切莫悲伤,待小春儿打扫半日,便可居停。”
身后又有人道:“赵大人,昔日弃者不可留,还需珍重,无量寿福。无量寿福…”
前头那人拉起面纱,露出脸来,观那眉目清朗。星眼如俊,不是赵壑又是何人。赵壑拍拍衣襟道:“早知是如此,只是亲见时,还是心伤。唉…罢了,季颀…不,菽华道长,此番又浅薄失态了。”
菽华道长看他一眼,捏着缰绳道:“若非如此,你便不是赵壑了。”
赵壑一笑:“谁说不是…”便复又拉下面纱,“小春儿,你也不用忙了,咱们今儿晚上随意找家道观歇息就是…此处,就由它去吧。”
小春儿嘴唇动了动正要言语,菽华道长却冲他使个眼色,小春儿便住了口。赵壑装作不见,回头再深深打望一眼,拍马侧身走了。
小春儿紧随其后跟了上去,菽华道长看着那破败园囿,心内叹息:皇上,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麽?当日您与赵大人同进同出同食同寝,便真的随您登上大宝,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麽…果真如此,鄙人出家便也算是求仁得仁、求得善终了。
正想着,却见前头儿赵壑停下,面前几个内廷打扮的侍卫太监立在道旁。为首的正是神宫监掌印太监福公公。只见他翻身下马手持黄绢,咳嗽一声道:“世袭兵部掌印、执吏部侍郎、万寿宫宫使赵壑接旨——”
一众人这便下马跪下,福公公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万寿宫使赵壑,一门忠烈,性顺恭敏,其心可嘉。且身承高祖圣恩,尤不思忘。忠心体国,心怀社稷。出任之时尚留书万言,辞诚恳切,朕实有感。高祖披荆斩棘得创大业,如今用人之时,盼卿万事以国为重。回京之后,即刻入宫。钦此——”
赵壑紧紧皱眉,口中三呼万岁。福公公上前一步搀扶他起身道:“赵大人万安,如今腿疾可好些了?”
赵壑接过圣旨含笑回礼:“有劳公公记挂。万寿山神秀之地,旧疾便是好了些,不过阴天下雨还是会痛罢了。”
福公公搀着他上马:“赵大人,皇上可是想您得紧,时常在畅景园小坐,有时也歇在那儿呢。”
赵壑一挑眉头看看他衣服颜色补子:“还未贺喜公公高升,祈愿安康,无量寿福。”说着双手合十躬身一拜。
福公公慌得跪下:“怎敢劳大人如此多礼,杂家折寿难还。这就请大人速速入宫吧。”
赵壑却淡淡一笑:“有劳公公回话,赵壑回京前已然出家,现下是方外之人,法号常清,不便入宫,还望皇上体念。”
福公公瞪大眼睛:“甚麽?!”
赵壑伸手拉下毡帽面纱,果是单髻插簪,内里穿着道袍。
福公公惊得退了两步:“赵大人,这,这这——”
赵壑只是一笑:“还望公公转告皇上,常清心无杂念,每日馨香祝祷,替皇上求福。”说着合掌欠身,扬鞭欲去。
福公公上前拉住马缰:“赵大人,您原先只是出为宫使,并未上奏朝廷要出家。如今这般,便是——”
“便是先斩后奏,罔顾皇恩。依律当削去官职,永不录用。”赵壑浅浅一笑,“那些便是浮云镜花,得之无益。”说着将身上玉佩取下,交予福公公,“此物烦劳公公面呈皇上。”言罢再不多话,打马而去。
小春儿行了礼,亦是翻身上马追赶过去。福公公捏着那玉看得一眼,面无人色。见菽华道长也要走了,这就忙的拦住:“季大人,您说这是甚麽事儿啊?”
菽华道长单手行礼:“公公客气,贫道菽华,早已不问尘事多年。如今此事,贫道亦是不知。不过未免公公辛劳,贫道安顿好常清道长,这便随公公一同入宫面圣,可好?”
福公公叹口气:“如此也好,也算…给皇上有个交代。”
这便再不多言,一众人循着赵壑之迹而去。
晌午之后,赵壑一行在城东三清观住下。菽华道长整理停当,便随福公公入宫。
皇城气派,天子仪态。巍巍金銮,紫色蒸腾。宫阁殿院,假山游廊。层峦叠嶂,飞檐翘壁。万花常鲜,万草常碧。锦绣辉煌,洞天福地。
菽华道长行在宫中,望着侍卫威严仪态,看着太监垂首恭立,见着宫女脚步轻捷,心里幽幽一叹。此处江山轮换,不变始终的是这一方气象。
一路行到御书房,福公公回身打个躬:“大人稍候,杂家这便进去通报一声。”
菽华道长见他终究不改称呼,也就随他去了:“如此有劳。”
福公公顿首方入,片刻里头儿传唤。菽华道长理理衣襟,这便入内。
还未看清里头儿陈设,边听上头儿道:“你来了?”
菽华道长双手合十垂目而拜:“皇上身体康健,无量寿福。”
“季颀啊,朕命你代朕出家,为先皇祈运,可没叫你诱拐朕的爱臣也出家啊…”说着有笔搁到架上的声音,又听身侧太监扶着人行过来的脚步声儿。
菽华道长并未抬头:“皇上万福,如今季颀早随风去,贫道法号菽华。”
“那好,道长…朕便问你,为何赵壑去了你处,就一心出家了?”
菽华道长一挑眉头:“皇上便当真不知麽?”
“朕问你话,你答便是。”
“那麽,贫道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又或是,不愿说。”
菽华道长轻轻一笑:“皇上多虑了,菽华不过是方外人,绥靖王有皇上密旨宣赵大人带贫道的脑袋回京,贫道不想赵大人为难,这就提着自己的脑袋一起来了。还望皇上恕罪。”
“恕罪?你是想来问朕为何要你的脑袋吧?”那人突然笑了,声音低沉。
菽华道长亦笑道:“皇上圣明。贫道愚钝。”
“行了季颀,朕为何要你的脑袋你也明白,只是朕并不想为难赵壑,你去告诉他,朕既然拉的下脸来再招他入京,也便狠得心来真要了他的命。你叫他仔细想想,好自为之。”
菽华道长深吸口气跪下道:“皇上,请恕臣失礼。”说着便将身上那身道袍脱下,只着内里袄服,“罪臣罪该万死,还请皇上发落。只求皇上可怜可怜赵大人,莫再苦苦相逼。”
“这话端的有趣儿,朕逼过谁麽?季颀,你好大的胆子!”
菽华道长抬起头来:“皇上,赵大人与微臣不过是同朝为官,纵有情谊也不过是同为皇上谋划。赵大人想的,皇上当比臣更明白。”
“季颀啊季颀,朕该说你甚麽呢?”那人幽幽叹口气,“朕当日不杀你,是三郎替你求情;如今朕不杀你,还是三郎的情。你欠他那麽多,可想过怎麽还?”
菽华道长磕个头:“下官统共一条命,给了皇上就不能再给他人。”
“说得好听…”那人冷笑一声,“既然你这条命是朕的,那就给了朕吧。”说着只听他行到侍卫身旁,噌的一声拉出剑来,扔在菽华道长面前。
菽华道长拾起剑来,终于仰面看去:“皇上真要下官这条命,何必如此多事。”说着横剑便要一划——
正是此刻,门外却喧哗起来,福公公尖细嗓音道:“赵大人,不可,没有皇上——”
“甚麽皇上,没有我,还没有他呢!”
说着便见一人大步进来,一见菽华道长横剑跪在地上,这就过来一把拉住,回头便冲皇上怒吼:“好你个齐微生!”
福公公听得有人竟敢直呼皇上名讳,吓得连连跺脚。皇上却嘴角一扬:“三郎,你还是来了。”
诸位看官,这菽华道长季颀究竟是生是死,这赵壑壑三郎来此又将如何,皇上为何又要寻他晦气,咱们下回“语天威竟成陌路泪残红终不解情”再说!
明日继续,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