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仙露居,若未央并没急于回家,而是独自走向僻静的苏堤岸边。
他虽然不确定是什么人,但肯定一直有人在跟踪自己。但现在他已经不会惧怕任何跟踪自己的人了,因为他确信现在虽然任何一个人都能杀自己,但却没有人会敢杀自己!
独自平视夜色下的湖面,若未央感到走路太久,双腿都有些发酸。这时,他心里忍不住又想起已故的妻子!以前每天林巧珍都会坚持给他按摩双腿和后腰,所以无论什么情况,自己虽然会感到身体的痛楚,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如此的无助,孤独!
缓缓坐在岸边,在看到水面倒影之前,若未央根本无力察觉有人到了跟前。
不过这个人的出现虽然意外,但却也算情理之中!
“你见到我似乎并不奇怪?”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强装镇定呢?”
朱洪祖听了淡淡一笑,坐在他旁边道:“若未央,在真正见到你之前,就算看到了紫微宫和滴水崖的厉害,我都还没彻底绝望!但真正见了你,而且就算你已经武功尽失,可我心里却感到再也提不起希望了!”
淡淡一笑,若未央无所谓道:“其实很多事原本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只是人们自己想太多了!比如当年阿里王与后金勾结,相约起兵,我虽然暗中破坏了他们之间的信任,但只不过是他们自己本身不够和睦而已!如果双方真的一起出兵,朝廷绝对无力抵抗,我也不可能愚蠢到要去为国捐躯!其实我就是这么个人,每个人只是认为我城府深,可却并没看到我真正自私的一面。你、阿里王、皇帝,乃至朝阳公主,你们输给我,也只是因为这一点!”
朱洪祖听了深深看着他问:“但你现在自己说出来,不怕我会对付你?”
“呵呵!有什么可怕的?我现在就只是个废人而已,你就算杀了我,也根本什么都得不到。而且你会和莫流香联手,又怎么会对付我呢?”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未必!但至少也够用了……”
“哦?”
“比如:我知道你敢明目张胆出现在人前,那阿里王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而继任的,应该就是你小舅子吧?而你今天偷偷来见我,原因无非两个,其一你同样好奇我和紫微宫的关系!其二……,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和阿里王的秘密了?”
朱洪祖听了不禁满脸惊奇的看着他问:“难道,这一切都早在你的预料之中?”
耸耸肩,若未央淡然一笑:“我说了,其实很多事都很简单!比如你虽然打不过阿里王,但想逃脱他的掌握也未必很困难!可你还是隐忍了二十多年,因为你想要的并不只是阿里王的支持,而是想掌控整个阿里全国,利用他们帮你打江山!所以你是个肯忍辱负重的人,而当年你敢背叛阿里王,一来是他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二来你也希望我可以帮你铲除他。可你没想到,我却放了他……”
“的确!到今天我更加不相信你真的是为了什么两国百姓才不杀他,可到底为什么?”
若未央看着他微微一笑,径自说自己的:“据我所知,阿里王的继承人中,确实没有一个算得上人才,至少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一半!可以你的立场,你当然会想让你小舅子继位!但我猜你不会让他顺利继位,因为你想携恩图报!所以你不得不费心机让他绕圈子,只有他确实觉得王位得来不易,才会对你心存感激!那么,首先他必须得到阿里王的信任。而我们之间的秘密,又是历代阿里王位传接口口相传的。所以你自然就会知道,而且你也应该不会让阿里王白白死掉的……”
朱洪祖听得不禁背心一阵发寒,这一切在若未央说来好像亲眼目睹一样。自己绞尽脑汁的周密计划,却居然早就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一个对素未谋面的人都可以了如指掌的人,那又怎么是“可怕”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看了他一眼,若未央淡淡一笑又道:“很多事都是这样,一个问题连接着下一个问题,虽然我可以想到很多,但未必都会成为现实。可你今天来找我,恰恰就是验证了我所想象的!但可惜了……”
“可惜什么?”
“第一、我不会告诉你任何有关紫微宫的事。第二、我已经武功尽失,废人一个,对你已经毫无用处!而且……,就像我对花迎他们说的,你也一定很忌惮紫微宫,对吗……?”
深深凝视着他,良久,朱洪祖颓然长叹:“若未央!你真可怕!难怪因为你,阿里王连几十年的心愿都不得不甘心放弃!可是今时今日,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缓缓看向他,若未央嘴角微微上扬:“我想当皇帝,你信吗?”
朱洪祖听了不禁浑身一震!半晌呐呐道:“你已经连武功都没了,而且这些年莫畅宁做武林盟主,虽无大功,可倒也中规中矩,至少维持了江湖太平!这种时候,你……你怎么能……”
若未央随意一笑,缓缓站起来低头看着他:“那当然就不能告诉你喽……”
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朱洪祖突然感到浑身一震瑟瑟发抖!
他曾无数次去想象过若未央究竟会是个怎么样的人?但无论如何,他也从来没想过会出现此情此景。若未央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而他这次回来,又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一切,那对别人岂非也是一样的了如指掌?难道今天的一切全都是他在多年前一早布好的局?那接下来他又会怎么做?
朱洪祖心里感到一阵惊悚!他不敢再想下去,不仅仅因为他根本想不到任何答案,更因为他明白,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就像自己不相信若未央真的是个单纯善良的人,可听到他想当皇帝却还是忍不住疑惑!
人们习惯不相信别人,可对自己心里对那个人的设想,在真正见到对方的时候却也会很容易被推翻!所以归根结底,其实只是他们原本不曾信任过自己而已!
回到杭州以后,尤其是洪仙月去世之后,若未央几乎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把自己关在狭小的院子里。除了少数那十几个最亲近的人,没有任何人可以见他一面。就算是邓怀,乃至原来的丁一,王坤等人,也全都被拒之门外。
女儿有红儿照顾,加上陆兰儿和小樱,以及那么多长辈朋友,也不用他去费心!而他每天除了教弟子武功,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多问一句!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面对前来拜访的各色江湖人物,曲红和曲青两兄弟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可无论怎么若未央就是不肯见任何人。
闲下来的时候,独自在院里仰视夜空,一阵“吱吱”声,红儿咬着轮椅来到近前!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不会哪怕有一点点的伤心……?”
红儿听了一怔!不禁皱眉问:“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些日子你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任何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睡觉啊!自从当年死里逃生,我身体一直不太好,平时很容易困的……”
无限担忧的看着他,红儿轻轻握住他手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有太多委屈了!你可以恨,可以气,但你绝对不要伤害自己,好吗?”
若未央淡淡一笑,看着她的手,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你是把我养大的人,你应该知道我才是这世上最自私的人。我不愿意别人欠我,但我也不会去欠任何人!我已经听姑妈说了,当年你曾去找过莫流香,那时候你说的很好啊!”
“我……,那时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不会想告诉我,你是为了我的死伤心吧?”
“我……”
“你认为我会相信吗?”
红儿听了神色一黯,心里顿时积满了苦涩!
“我知道,你心里始终怪我,怨我,这都是我应得的,我没话说!可是,你毕竟是我一手带大的,难道我真会那么狠心?你从小到大,我的确经常打你,骂你,可哪一次我自己的心不也像针扎一样?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不想你受伤害,你明白吗……?”
淡淡看着她,若未央反问:“你真希望我活得好?”
“当然!如果可以,我愿意代替你去承担一切!”
“可是已经发生的,你又怎么代替?但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好,那没问题!嫁给我……”
红儿听了一惊,顿时脸色苍白!
“不!我可以为你承担一切,甚至为你去死!但……只有这个,不……不行……”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很清楚我这辈子从来没奢望过什么!即便对你,我也永远只是一心一意的去做你想我做的事。你不愿意的,我绝对不会勉强……”
看着他径自走回房去,再也没有回头。直到房门重新关闭,仿佛一瞬间把彼此隔开了两个世界!
这一刻,红儿心碎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愿不愿意,根本也从没去想过。但她知道,这是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允许的。
若未央已经失去了一切,不能让他再因为自己连立足人世最后的一点尊严都丧失!自己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甚至放弃性命,但唯有任何会伤害到他的,自己绝对不会去做!
看着走上楼的两人都是满脸尴尬,朱朝阳淡淡一笑:“我已经给了你们机会,可是你们自己没能把握住。那你们就给我记住,今后谁也不许碰若未央一根头发。否则,就别怪我无情了……”
看着朱朝阳头也不回走下楼去,两人相视一眼!莫隽冷笑问:“花老!我原以为你已经自诩天下无人可比,就算武功未必能当世无敌,可加上聪明才智却已经是举世无双。但我却没想到,今天对着已经成了废人的若未央,你居然还是不敢出手!”
花迎听了淡淡一笑,反讥道:“彼此彼此!其实我们都明白,若未央真正可怕的地方,以前不是他的武功,现在也不是他阴险。因为只要他存在,看到他就足以让人忍不住会害怕!可我是老了,早就没了年轻时的气魄和冲劲。但公子还这么年轻,却已经这么畏首畏尾,倒是挺让我意外的呢……”
“你……!哼!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虽然以前不知道,可现在谁都知道他和紫微宫,还有滴水崖关系非同一般!如果不是惧怕人家,花老岂会放过若未央?”
花迎笑了笑,坦然点头:“没错!无论滴水崖,还是紫微宫,当今武林没人惹得起!可当日雨花台上若未央一出现就让他们都老老实实退走,可想而知其中必定大有隐情!但说到底,我花迎总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再也谈不上还有什么雄心壮志!可我却不得不为你可惜啊……”
“你为我可惜什么?”
“你虽然不算个人物,但以前好歹还是三义门的掌门。可如今三义门已经不再是你能说的算了,而且还弄得众叛亲离,连家都回不去了。至于你那点痴心妄想,也就更甭提了!哈哈……”
怒视花迎下楼,莫隽心里充满了愤恨!
的确!走到今天这一步绝不是莫隽当初能预料到的,但他也绝不会自认罪有应得!
其实杀不杀若未央还能有多重要?三义门再也回不到自己手上,奶奶死了自己都没回家,今后娘也一定容不得自己了!而在朱朝阳面前,更是从来没把自己真当回事过。所有人中,竟然只有自己是真的始终一无所得,反而还失去了所有!
环视这座享誉江南四十年的仙露居,莫隽心里并没有半点对父亲的愧疚!反而只充满了愤恨,他恨父亲既然把一切基业都留给自己,又为什么偏偏让别人来和自己抢?为什么他当年杀了那么多人,却没把日后会和自己作对的人都早杀干净?
可恨又如何?他注定只能成为无数浮沉世上欲求不满,最终彻底沉沦万劫不复的可怜人中的一个而已!
足足七年了,皇帝再也没有感到过一刻的心情舒畅!所有曾经对他投注全部真情实感的人,以及肯为他出生入死的人,都已经一个个离开了他。
养母早亡,生母终年足不出户,甚至拒绝和自己这个亲生儿子同桌吃饭。妹妹死活不肯回家一趟,满朝文武在层层战报面前只剩苟延残喘,没有一个可以为他分忧!
“孤家寡人”!这一刻他终于彻底理解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但现在的他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嫉妒,剩下的只是深深的凄凉!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冰冷监牢,四通八达的康庄大道,却竟然没有一条可以让他逃脱命运的悲哀!
御花园中的姹紫嫣红,后宫的争相吐艳,这一切都只为博他一顾而存在,但却又似乎离他那么遥远!
这一切要怪谁呢?怪那些乱臣贼子不肯对自己逆来顺受?可偏偏他们宁死也不为己甚!承认自己心胸狭隘?但这样就可以换回失去的一切了吗?
覆水难收,有很多事做出来之后,除了后悔确实再也没有其他办法!
缓步走上万岁山,那已经空置了多年的山地,皇帝心里不断浮现出前尘往事。
那一刻的愤怒,那一刻的嫉恨,那一刻的惊心动魄,那一刻的峰回路转,还有那一刻注定了自己再也无法挽回的彻底失败!
七年的时间,不算长,可也不算短!足够一具埋入地下的尸体皮肉腐尽,但却还不足以磨灭那个人活着时候留给人们心里的印记。
若未央就是这样的人,也许他终究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丰功伟业,也许他绝不可能作为当代天子无能的证明存在于史册。但毫无疑问,对于任何一个和他有关的人,乃至曾经听说过他的人,他都是让人难忘的!
看了看身边,如今唯一可以信任的高拱,皇帝落寞的笑了笑:“听说若未央没死,而且已经回到杭州了?”
“是!皇上,臣也是不久前才听到这消息的!”
点点头,皇帝不禁轻叹:“民间有句话: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如此看来,朕终究只是个人,并不是真的能只手遮天啊!”
“皇上要杀若未央……?”
“哎!当年的一时冲动,让朕这些年真正尝到了孤家寡人的凄凉和苦楚!况且听说他已经武功尽失,朕又何必去一错再错呢?只是,朕不得不承认,对若未央,朕心中有愧!只是这份愧疚,恐怕朕这一生都无法弥补了……”
半晌,高拱沉吟问:“皇上是否想见他一面呢?”
“他又岂会愿意见朕呢?而且即便朕可以下旨召见,但他那性子,说实话,朕想起来还真是忍不住有点怕呢……”
“皇上明鉴!若未央为人虽桀骜不驯,但确非奸邪之人!且其才智盖世,乃天赋奇才!如可有此人为国效力,江山安泰指日可待!”
看向他,皇帝苦笑问:“你是在怪朕当年不该因为一时嫉妒害了他?”
“臣不敢!臣有罪……”
“哎!算了!你说的也是实话,朕不会怪你……”
“谢皇上……!”
沉吟半晌,高拱缓缓又道:“其实臣的意思是说,当今天下蛮夷反叛,流寇猖獗,朝中一时又缺兵少将。若未央才能卓越,虽武功尽失,但若能入朝理事,当可助皇上力挽狂澜,平定四海!”
皇帝听了皱眉道:“你说的这些朕岂会不知?但如今他又怎么会答应入朝辅政?以他的性子,如果朕要强迫他。或许他真的会不得已来,但只要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朕又能怎么样呢?”
“皇上何不效法昔日宋真宗对林靖和赏以重、待以德、敬以亲?以臣所见,若未央虽性情恬淡,却属心怀至善,心怀苍生!当此天下兴亡之际,一旦皇上肯广开恩德,臣以为或许很可能让其心动!”
“可宋真宗对林逋可谓仁至义尽,但林逋却也终生未入朝堂啊?”
“欸?皇上,今时不同往日。那时是天下太平,林逋虽然才能卓越,但却非能才尽其用之时!而如今却已经是天下危亡,若未央只要不愿意看到天下生灵涂炭,便必定会有济世之念。所以皇上不妨先耐心向他表示诚敬,待之厚德。等时机成熟,再以天下大任示之,未尝没有转机啊……”
沉吟半晌,皇帝缓缓点头:“好!你说的很有道理,朕立刻手书一信,你亲自去趟杭州交到若未央手里。不必以圣旨为名,只当朕与他故友叙旧!另外你也通知江浙各州府,就像昔日宋真宗对林逋一样对若未央。稍有怠慢,朕绝不轻饶!”
“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