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欢喜关梅最喜做媒, 可气可期偏不成器
词曰:
给了糖呀,诉了情话。
奴心里开出了花。
情歌唱罢,泪珠儿下。
怎生隔日就变了卦!
醉里梦里都是他。
他, 不念咱;咱, 却念他!
扶着墙回家, 钥匙没拿。
空叫奴门里外叫着他那名儿骂。
你怎恋那奇葩, 负了咱家!
奴心中千言万语同谁话?
到头竟是空牵挂!
他, 辜负咱;咱,念恋他!
——《山坡羊》
(一)
那撇条哥将石可期抱进屋,却也不知怎生安顿她才好。欲往床上放吧, 她浑身泥水;欲往地上放吧,似有些不恭敬。那石可期一番折腾, 悠悠地醒转了。也不等撇条主动邀请, 直往他那床白棉被上坐了上去。正欲躺倒, 忽发现这并非自家的床;左右环顾,见自己在一处陌生地屋里, 怔了片刻,而后大叫一声救命。撇条忙道:“莫惊呼!莫惊呼!是我!是我!”可期努力撑起眼皮,定定看了他一回,总觉得似曾相识,却怎也记不起名字来。左右开动脑筋, 努力想了一想, “哦”了一声, 指着他鼻子, 道;“你姓撇, 是不是?”
撇条道:“我姓金。”可期奇道:“你名字难道不是叫撇条么?”撇条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翻动, 道:“……我叫金大梁。金大梁呀!财务部的金大梁!刚从集团转来开油的,你怎不记得?还跟你一道漂流过的!你还救了我的命。呵呵!——就是我,金大梁!”
可期眨眨眼睛,双眼无神地瞪着他,既而脸上流露出困惑之情,道:“金太阳?你为甚叫作金太阳?你不是姓撇么?”一面扭头瞅瞅黑黢黢的窗外,又道:“大半夜的,你干嘛叫太阳?”
金大梁恍然大悟,跟一个喝醉了的女人是绝无法正常交流的。于是也不跟她多说,转身去找了干净的背心并裤衩递给她,道:“你快去厕所换身衣裤,我让你睡我的床,好不?”
可期忽然伸手直直地指着他襟前的红色痕迹道:“你肚子上做什么绣着一朵大红花?姐姐是要出嫁了么?”金大梁低头一看,原来奶白的衬衫上果然一道红印。他初时只道是给可期打出来的鼻血,忽又觉得不像。头脑中灵光一现,随即恍悟,当即抢上前去,将石可期急急地从自己的白被单上抱了起来——果然,太晚了。可期歪歪斜斜地立定,回头看,笑嘻嘻地指着白被单,道:“哟,你床上也绣了一朵大红花。这绣工极是好。果真是要出嫁了怎的?”
金大梁不答,心道:“真不知你里裤上红成什么样了。”越发不知如何是好,总不成拖她到厕所给她扒拉裤子。这床,是死活不能让她睡了。可这地板也没法让她睡呀!况且此人神智不清,这般不料理,明早全不知要成什么模样。
金大梁翻箱倒柜,搜罗出一堆陈年衣物来,胡乱铺在地上,让可期睡上面;这样便糟蹋了一些衣服,也算丢车保帅,能将损失减到最低。不想那可期不但神智不清,而且喝了洋酒兑白干以后龙颜大悦,精力旺盛,那身子左也挪右也挪,那屁股东也蹭西也蹭,蹭得屋里头万紫千红总是春。
金大梁反复诱导,教可期乖乖睡好他给铺的那个窝里。不想这石可期跟条小狗似的,越给它做窝,越不领你的情,不但将窝捣坏了,还将做窝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隔一忽,便要爬上床来睡;浑身湿漉漉的兀自未干,将一张白床单弄得满是泥水。一面捣腾,一面傻兮兮地笑,一面还开口唱道:“鱼儿鱼儿水中游,游来游去乐悠悠。倦了卧水草,饿了觅小虫。乐悠悠,乐悠悠。水里世界真自由!”
金大梁无比后悔将石可期带回家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让了床,心道,明儿换床单罢。正这般想着,忽闻石可期“哇”地一声,大口大口地朝向枕头呕吐起来。晚间吃下的什么松江鲈鱼啦,枫泾丁蹄啦,虾子乌参啦,白斩鸡啦,稀里哗啦,都带回来贡给床神吃了。金大梁扶着脑袋想:“这床被单是要不得了。”忙将可期扶去卫生间。这不扶还好,一扶,结果吐了一路,从他的床一路洋洋洒洒、信口而挥、出口如有神,呕吐物如泉涌,一泻千里,奔腾到厕所不复回——尚且不止。
金大梁的两个室友看得瞠目结舌,道:“你这是哪里弄回来的腌臜女人?见过奔放的,没见过奔放成这样的!”金大梁勉力掺着可期,努力将她的嘴掰向马桶。偏偏这石可期老觉得好东西要大家分享,好吃你就多吃点,吐得满地都是不说,还瞄准了那大梁的嘴巴吐;那脏物淋了他一脖子。金大梁将浸了胃液的一长串儿没成功咬断的大白菜从衣服领子上剥下来,一手拎着无处可放,一手去堵石可期正在喷薄而出并且朝他不断努力靠近的嘴,一面对他两个室友道:“我一会儿收拾。你们俩先回屋去。”
那其中一个室友见了此情此景,泪流满面,当即扶着墙,也吐了。
总得吐了有一盏茶时分。可期吐完了,颤颤悠悠地拿水洗了脸,似清醒了些,总算不觉得自己是鱼了。抬头问金大梁道:“我这是在哪里?”金大梁道:“在我家。”可期后退一步,扶着墙,道:“你是谁?”定定瞧他一眼,转念一想,道:“你姓撇,是不是?叫撇条,是不是?我必在哪儿见过你的——你怎这般鼻青脸肿的,这是怎么了?”
大梁知与她多说无益,道:“不早了,你快洗洗睡吧。”可期此时神智相当清醒,一种对于节操的忠诚在心中油然而生,慷慨道:“我一个女孩儿家,不能在外头过夜。我要回家。现在!马上!”大梁道:“挺晚的了。”可期坚持道:“你借点钱给我。我自己打车回家。”大梁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我送你回家便是。”
临走时可期忽而神色一凛,对大梁道:“今夜之事,决不可对旁人说!”大梁道:“知道了。”可期又强调道:“我醉酒的事,你须替我保密。决不能吐露半个字!若走露了半点风声,我……我变成恶鬼也不放过你!”大梁教她面上狰狞的表情吓着了,忙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可期急道:“不会什么?不会保密?”大梁忙点头道:“会!会!”可期又急道:“会什么?你会说出去?”大梁忙摇头复点头道:“……不、不会说出去!会保密。一定会保密!”
担心夜风寒冷,大梁又拿了件黑色线衣开襟衫与可期披上。于是在楼底下拦了出租车。他住处在五棵松,总算离京城西驿不远,沿十里长街朝东直开二十来分钟即到。待下了车,可期自裹了衣服往楼上走。大梁便跟她道别。他坐了出租车,正要走呢,忽听闻可期在后边大呼小叫。下了车去看。见那石可期奔过来,道:“我的包呢?你偷了?”大梁道:“在萨碧家里呢。明儿给个电话,叫她周一捎过来吧。”可期急道:“我没钥匙,可怎么进家门?”跺跺脚,道:“还是上你那儿睡吧。”大梁咽了口唾沫,他一回想满室又是血又是呕吐物,可是一点带可期回去的意思都没有。好在可期这句话一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拧了眉毛,问大梁道:“会不会有点太快了?是不是太快了?”
旁边那出租车司机听那两个唧唧歪歪,早不耐烦了,道:“你两个上是不上?你们不上,京城西驿要坐车的人多呢。”大梁忙道:“您先去!您先忙!”
这时已过了十点。通向西驿的小街上正热闹着,两边尽是小摊儿,有卖衣服鞋子的,卖羊肉串儿的,卖麻辣烫的,卖盗版书碟的。旁边因有民工楼,又有光着膀子的民工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可期方才肚里吐空了,这会儿瞧见麻辣烫,忙不迭地要去吃。见有成串的金针菇、臭豆腐、鱼丸、鹌鹑蛋、菜心、莲藕、海带、鱿鱼浸在一长匣子的热水里。
可期也不管吃得了吃不了,拿手横着一扫,抓起一大把来,总有二十来串,水淋淋地滴在地上。那老板见状,忙递了一片套了塑料袋的碗去。金大梁急接了碗来兜可期手里的串儿;那可期冲他嘿嘿一笑,另一只手又抓过来二十串。那碗当下塞满了。大梁忙道:“够了够了!”可期左右手又各递了四十串来——这时那长匣子已空了——笑道:“不够不够。今天我们家鱼儿子、鱼孙子、龟儿子、龟孙子都来拜年,四世同堂,这么几串,哪里够吃!”冲老板吆喝道:“老板,再来两百串!”大梁急忙跟老板说:“别听她瞎说!我妹妹是个傻的!”将那碗串儿往桌角一搁,伸双手圈住石可期,以阻止她去祸害旁边另一个麻辣烫的摊儿。
大梁将身上的零钱都拿出来给了那麻辣烫老板,死活将可期拖去人少的角落,免得她又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瞅瞅可期的脏裙子,又拉了可期去超市买卫生巾。石可期不依,大梁只得骗她,道是去买天下第一好吃的四川麻辣烫。及进了超市,拿了东西,扯着可期往出口走。那收钱的姑娘瞧见男的领着女的来买卫生巾,眼睛都直了,羡慕道:“传说中的五好男友啊!”大梁指着可期道:“这是我乡下的妹子,她是个傻子。刚进城,不知道上哪买东西。”
可期听了这话,忽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这时醉意未减,睡意大增,眼前黄黄白白一片,只因肚里馋虫在闹才不曾睡去。努力晃晃脑袋,睁圆眼睛,扭头看大梁的侧脸,道;“你不是路易保罗呀?”将手从那一个手里抽出来,道:“你是什么人?”大梁扭过头来,左边眼睛淤肿,右边眼睛睁得老圆,左边嘴角上翘,右边嘴角破裂,鼻孔下方尚有血痕。可期登时吓得魂也掉了一半儿,大叫一声,夺门而出。饶是金大梁在大学还算个体育健将,居然没追上她。
跟着跑出门去,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见石可期上身虽有一件黑线衣罩着,仍掩不住屁股后面招摇着的老大一朵红花儿,一晃眼,闪入人群中去了,再也追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