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次日清早, 是流着眼泪醒的。
原来可期前日虽则醉了,到底还有几分神智的。归了家,敲了门, 幸而合住的那对小情侣在家, 便给她开了门。见她一身泥水, 状如疯妇, 皆吓了一跳。可期早困得狠了, 径自往她屋里去,也不及换洗,直直往床上倒去。
隔日醒转, 已是午后。自己如何离的场,如何回的屋, 全不记得;光记得昨日一场羞辱。心里也不知将路易同萨碧骂了千遭万遍;叫路易作负心汉, 叫萨碧作小贱人, 心里口里皆骂个不休。看官听说:小儿女吃醋打闹本属寻常;况那路易保罗向未许可期以山盟海誓。既未成事,何来负心一说?这自由恋爱, 总是有自由竞争的。萨碧竞争既胜,又何能骂她贱人?只因可期连日受气,委屈得很了,故皆将脏水泼在他两个身上。然而这些恶言恶语又只能独个儿在房里自说,全不能说出去的。当真是:不如意处常□□, 可与人言无二三。
可期因宿醉, 头痛复作。又眯了一会儿, 从床上坐起, 见满床狼藉, 兼衣衫不净。晃晃荡荡地到卫生间梳洗更换。照镜子里一瞧,见脸庞浮肿, 双目皆红,乌云凌乱,衣冠不整,只没个人样儿。不禁又自怜自贱,自感自伤,自怨自艾,自哀自叹。
梳洗毕,回了屋,整出竹管砚台宣纸来。原来她向有舞文弄墨之好。此一番经了情苦,心中如有千言,无处可诉。此时天色虽亮,因淅淅沥沥地落雨,秋霖脉脉,阴晴不定,窗外仍是阴得沉黑,兼着那雨滴梧桐,更觉凄凉。念及昨夜种种,心中凄苦自不待言。提笔作了首藏头诗,道是:
我本良家女,
恨被汝所伤。
男子皆负心,
人人得诛之!
方觉略略解气。自觉得饿了,撑伞下楼买了一笼小笼包上来吃。开了电脑,上了丢丢。公司的丢丢群里正在分享昨晚萨碧生日派对上的各种艳照。群中不断有人起哄叫好。路易保罗与萨碧接吻不过一分半分钟,照片倒传了有一百两百张,当真是一搂一世界,一吻一天国,嘴中藏无限,刹那成永恒。
翻好友栏。路易保罗的头像如往常一般灰着。一千三百年后的张爱玲同学如是说: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宁愿你被盗号,以为你不和我说话是因为被盗了号。宁愿你手机丢掉,以为你不打我电话是因为手机丢掉。宁愿你脑子搭牢,以为你亲了另一个女人是因为脑子搭牢。
正发着呆,忽见丢丢小喇叭闪烁着,通知里说有个人来加好友。可期点了看,原来是个叫作“我的爱还没有来”的人来加她好友。可期心神荡漾0.5秒,然后看那备注,赫然四个字的说明:
……
……
……
我是你妈。
可期眼望窗外,目中含泪,一瞬间体会到大明湖畔夏雨荷的心情。这种心情,不足与外人道,也不足与内人道,尤其不足与家属道。于是无视她妈的好友申请,又独自舔舐起青春明媚的忧伤来。
然而说她是夏雨荷吧,那姓夏的到底又是个命好的。虽被始乱终弃,到底对方是个皇上——天下哪个女人不YY自己被皇上乱搞一下的?搞一搞,乱一乱,搞出个小孩真喜欢。搞完一十八年,还好打发小孩捎定情信物去京城。此一搞,近者惠及其身,远者惠及其子孙。子子孙孙福泽无穷,皆成了皇亲国戚,这叫搞得有水平,有质量。他路易保罗却又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教可期也替他生个小孩,隔一十八年,打发她送他俩的定情信物——那颗五光十色的糖去?
可期重又翻出路易保罗送与她的那颗价值连切糕的糖来。隔了许久,总是没舍得吃。定睛瞧去,金纸中宛然仍是那气质高贵、优雅奢华、冰清玉润、华彩晶莹、璀璨若星、缤纷如虹的,糖。可期对那颗糖左看右看,终于渐渐看明白了,这就是一个“我偏偏不追你,而我偏偏搭理你”的故事。那路易保罗从头到尾都没真心想跟她好过,至多不过是想玩玩暧昧。她却道他是真喜欢上她了,天天嘴里挂着,心里念着,不自觉请他入心庙来,朝朝暮暮烧香高拜。一来二去,就动情了。
手机“叮”的一响。拿来看,果然是路易保罗的搭理短信。短信四个字,说的是:“你还好吧?”
短短四字,言有尽而意无穷,音已断而曲未终。用我大唐白话翻译一下,那就是:我们虽然不能成为一对狗男女,但是让我们继续玩暖昧好吧?
可期顿悟,这世上就是有一些男人,明明只能在一处拉屎,偏偏喜欢占好几个茅坑。只怕从一开始,路易保罗就不曾对她上过心;只因她一副皮囊尚好,兼之呆傻单纯,故要博她做什么红颜知己,又或是红颜炮友;而她,竟傻傻动了真情。这本是比亏本买卖,如何就上了当去?言念及此,不由得怒火攻心。当下思如泉涌,坐了桌前,提笔疾书道:
我心如松柏,
君情复何似?
我心如磐石,
君当我白痴!
朝朝为君双泪下,
君却与伊共风流。
今日一刀作两断,
君既无心我便休!
一字一泪,一字一血。果然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备胎当得真狗血。可期愈想愈伤,愈伤愈想。又呜咽掉泪,直如窗外风雨交作,哭得昏天黑地。旁边主卧一对情侣周末原也在家,见此状,双双过来劝她,又吁寒问暖,又送吃送喝。可期见她两个,成双成对,举案齐眉,出门买菜,烧饭洗碗,及至晚间做室内运动,皆是两个一道,好不甜蜜。相形之下,自己却是形影相吊,愈觉悲怆,更不能止泪。即想起萨碧,又觉自惭形秽。那一个是锦衣玉食侯门闺秀,她却不过是个川蜀进京举目无亲的野丫头,做得个不教人正眼看的前台小姐。正是:
人贫为人贱,人贱被人欺。空守前台已下贱,身出贫门更奈何。
如此吁嗟感叹,惶惶过了一日。欲上床睡觉,只盼将这一日昏睡过去;闭眼却是路易跟萨碧接吻的剪影。横竖睡不着。左右翻书看文,亦不能入境,总之是绕不过去。及至夜半,又见得丢丢群里有个人冒出来,单找她说话,问她境况如何。可期哽咽难已,哭哭啼啼,回那人道:“我有点儿事儿先睡了。”便下了丢丢。心中伤痛难已,取了纸墨来,又提笔作诗,题曰《太见有男》,道是:
太见有男,叹其高兮。有女着迷,慨其叹矣。慨其叹矣,遇人之不淑矣!
太见有男,叹其富兮。有女倾情,伤其心矣。伤其心矣,遇人之极品矣!
太见有男,叹其帅兮。有女二逼,上其当矣。上其当矣,何狗血矣!
那在丢丢上跟可期搭话之人,便是金大梁了。他那日追她不上,又寻她不见,心下好生着急。总寻到凌晨,仍不见人,只得怏怏地回了。因两个手机都还在萨碧宅里,故无法联系。心急如焚,只差没报警。好在次日瞧见可期上了丢丢,知她没事,才略安心。
好容易候至周一上班,早早到公司去前台瞧她。果然已到岗了。虽则精神委蘼,浑不似平常红润脸色,总算神智清楚,没再当自己是条鱼。忙上前慰问道:“石可期,你怎样?”
石可期正检查邮件;才一周末,邮箱又是极满的,有各部门的周报,又有部门助理发来订会议室的邮件,又有宣传新出的公司月报,还有群发的笑话八卦。偏那高级的邮箱还是本公司特有的,装满两百封就收不了信,还得手动删除。可期正忙得慌呢,抬头一看,见一人大小眼(那是打的),鼻孔边有鼻屎(那是打的血痂),嘴边青红一片吃了麻辣烫的痕迹(那是打的淤青),还当是楼下叫花子上楼来了。可期忙道:“你是谁呀?怎么上的楼来?有没有在底下前台登记?”
金大梁忙道:“我是咱公司的新员工呀!你怎么又不记得了?”可期狐疑道:“你是开油的?我怎瞧着眼生,不像见过的?”大梁咽了口唾沫,道:“……你真没见过我?”可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凑近了去看(她近视,为着好看,偏还不戴眼镜),道:“倒确似在哪见过……慢着,我想想……是了,好似见过的。你姓撇,是不是?”
大梁忙扶住前台,道:“我不姓撇,姓金。”这都不知说了几回了。可期奇道:“你名字难道不是叫撇条么?”大梁又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翻动,道:“……我叫金大梁。金大梁呀!财务部的金大梁!刚从集团转来开油的,你怎不记得?还跟你一道漂流过的!你还救了我的命!我两日前还送你回家的!金大梁!你是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