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涌动
到了第三天,宝玉早早起身,先去向贾母贾政请过安,禀明自己今日去处,然后退出来叫上焙茗,带上两个小厮骑着马直奔北静王府。
走到太白楼附近时,刚巧看见柳湘莲远远地从对面走过来。
宝玉见他面色不佳形容憔悴,似是有事烦心,连忙打马迎了过去。
柳湘莲走到太白楼门口,正打算进去,却瞥见宝玉骑马走来,遂停住脚步等他过来。
宝玉走到柳湘莲面前,然后下马,拉着柳湘莲问道:“柳兄这是要去何处?”
柳湘莲道:“左右无事,正打算去太白楼吃酒。”
宝玉问道:“只你一人么?”
柳湘莲点点头。
他最近几日心情莫名烦躁,因此十日里倒有八日是浸在酒缸里度过的。
宝玉见他一副落落寡欢的颓唐模样,一反往日神采飞扬,心中不由暗自怜惜:怎好好一个意气风发人见人爱的标致人儿,今儿个倒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没得让人心疼。
要说宝玉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和薛蟠一样的毛病:生平最看不得美人受苦。
想到柳湘莲最近一个多月在狱中多受磨难,如今又要独自一人借酒浇愁,宝玉心中顿时大是不忍,当下想也不想便拉住柳湘莲的手道:“一个人独饮有何趣味?我正要去北静王府拜寿,柳兄若不嫌弃,莫若与我同去凑个热闹,也好散散心。”
柳湘莲本待摇头拒绝,但刹那间想起薛蟠如今正身处北静王府,心中不知怎的一动,想要再见薛蟠一面的念头忽然自心底窜起。
这个念头一直被他刻意压制忽略,如今一旦升起,竟强烈到无法控制,如烈火般烧灼着他的心,令他无法再漠视再见内心真正的意愿。
鬼使神差地,柳湘莲点了点头道:“也好。我也正想当面拜谢王爷救命之恩。”
宝玉连忙让身后一个小厮腾出马来给柳湘莲骑了。
一旁的焙茗见自家主子又有越礼举措,连忙上前为难道:“这样不大好吧?柳相公没有王府的请帖,如何进得去?”
宝玉道:“无妨,到时我先递个拜帖,想来王爷看我面子不会阻拦的。”
焙茗闻言只得缄默。
一行人来到北静王府门口,宝玉令焙茗取过事先写好的拜帖交给王府小厮托他送进去。
其时水溶正在厅内接待宾客,见到小厮呈上拜帖,并说是宝玉送的,心内不禁微诧,随手接过来一看,方知宝玉竟是携柳湘莲一起来了。
想到柳湘莲和薛蟠之间的关系,水溶心中升起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感觉,当下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薛蟠,却见他正和一名宾客相谈甚欢,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
水溶也想看看这柳湘莲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使得像薛蟠这样没心没肺的主儿为了他而不情不愿地委身来王府做一个月小厮,遂下令让侍卫放行。
这边宝玉和柳湘莲正等得心焦,忽见先前通报的小厮回转来传水溶的话,说让把柳湘莲一道请进去。
宝玉遂拉着柳湘莲进了王府,一道前去拜见北静王。
到了大厅门口,柳湘莲一眼就看见了薛蟠。
只见薛蟠正坐在一个紫袍玉带的俊美少年身旁,和他低声说着些什么。
柳湘莲见两人坐得极近,头都几乎贴在了一起,顿时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了上来,脸色不由越发难看几分。
薛蟠正和水溶说话,冷不防竟看见柳湘莲跟着宝玉走了进来,一惊之下险些叫出声来,幸好及时用手捂住了嘴,但那显而易见的惊愕表情还是落入了众人眼内。
柳湘莲看在眼里,还以为他是想不到自己能逃出生天,心中自是越发光火。
宝玉只顾着留神厅内情景,自没发觉柳湘莲异状,只拉着他大步走进厅内,对着北静王下跪行礼。
柳湘莲心内虽然气恼薛蟠,但理智仍在,该有的礼数自不会少,当下也强忍一腔恼火跟着宝玉一起跪在当地。
水溶因今日来的都是至交好友,不必太过费神招呼,因此正忙里偷闲逗弄薛蟠取乐,见宝玉来了,忙让他起身,道:“这位便是柳湘莲柳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就是精神看着有些萎靡,看来这豫州大牢果然不是什么好去处。水溶在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补了一句。
柳湘莲闻得水溶夸奖,只得谦虚几句,然后又跪下来叩谢北静王救命之恩。
水溶摆手道:“维护治下律法公正乃是本王分内之事,柳公子无须客气。”
柳湘莲这才起身,阴沉着张俊脸站在宝玉身旁。
宝玉直到这时方后知后觉发现柳湘莲脸色不大对劲,当下忙对他狠打眼色提醒他注意自己的神态,千万莫对北静王不敬。
柳湘莲假作没看见,只用冷冷的目光凝视着薛蟠。
此刻薛蟠早已收起震惊之色恢复表面的镇定,当下在一边冷眼旁观,把两人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却只把柳湘莲当空气,板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装木偶。
水溶看到薛蟠面对柳湘莲时那别扭的神态,心中竟毫无缘由地升起一阵不快。
但他素来涵养极佳,自不会将喜怒形于色,当下让人在自己身旁加了两个座位,安排宝玉和柳湘莲坐了。
柳湘莲偏又无巧不巧被安排在水溶和薛蟠对面,想不看那两人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柳湘莲脑补)都不行,当下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却无法发作,脸色更加难看无比。
薛蟠见柳湘莲一脸阴沉地瞪着自己,那表情俨然是抓到老婆偷情的老公一般,心中不由得也气恼起来,暗道:姓柳的你当初不是把老子当成不要的旧衣服般丢得毫不心疼么,老子偏要让你看看,老子如今泡到一个才貌都不比你差半分的男人,而且还是个有权有势的王爷,比你强了不知多少倍——哼,让你有眼不识金镶玉!你不识货是吧,识货的可是大有人在!
……呃,虽然这个王爷自己还没有真正搞到手,不过好在姓柳的看起来并不知道这一点,自己可以利用他的这点误会刻意和水溶暧昧下,让他的误会继续加深,一来可以找回丢失的面子,二来也好出口气,报一报当初的抛弃之仇。
想到这里,薛蟠故意把身体和水溶贴得更紧,一面有意无意地向水溶抛媚眼一面用撒娇的口气道:“王爷,什么时候开宴啊,我都饿坏了。”
薛蟠当然不知道他抛媚眼的水平有多么的拙劣,看得水溶身上一阵恶寒,只觉无论如何都消受不起,当下一脸囧相道:“快了,你再稍等片刻。”
薛蟠见水溶对自己的刻意靠近并未表现出反感神态,索性整个人都贴在了水溶身上,顺便再向柳湘莲投过去个挑衅的眼神。
柳湘莲何尝不知他是故意和水溶亲近来刺激自己,但即使知道得再清楚,心中那股怒火还是压制不住地越烧越旺。
聪明如水溶此刻自然也猜到薛蟠此举动机,但不知为何,他心底竟丝毫不觉反感,反而因为看到柳湘莲明明一腔怒火却发作不得的憋屈表情而心里暗爽,当下配合地拉住薛蟠的手对他温言软语,神态间更显亲密无间,把个柳湘莲气得越发火冒三丈。
空气中同时存在着柔情蜜意和火药味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气氛顿时诡异到极点。
宝玉一脸无语地看着这三人间怪异的表情和气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干了件大蠢事,当下心中顿时后悔不迭。
片刻后终于开宴,一道道美味佳肴被接连不断地端上桌。
薛蟠本是见了美食不要命的人,此刻却不忙着先饱口腹之欲,而是拿着筷子殷勤地不住给水溶夹菜,边夹菜便留神柳湘莲的表情。
水溶出于想要看好戏的心理也很给面子地礼尚往来给薛蟠夹了几筷子,并摆出最温柔的表情柔声叮嘱他一定要吃好,莫要委屈了自己。心底则爽得快要笑翻过去。
柳湘莲看到这两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互相夹来夹去,互相摆出柔情脉脉的表情秀恩爱,尤其是那个什么北静王,那刻意摆出的温柔嘴脸简直肉麻死了,还怎么看都假得厉害,一看就是在玩弄薛蟠的感情,也就这个呆子会信他。
柳湘莲越想越觉怒火滔天,却碍于水溶的王爷身份半点不能发作,只憋得险些内伤,到后来只觉再也看不下去,当下将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顿时将一桌子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宝玉看到柳湘莲面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周身环绕着一股低气压,整个人便似一只即将被引爆的炸药桶一般,当下心中惶恐不安,生怕他盛怒之下做出失礼之举激怒北静王,连忙偷偷地在桌下死命拽他衣角。
柳湘莲虽然怒极,却并未理智尽失,然而眼前水溶和薛蟠各种亲热的一幕幕委实太过扎眼,如果继续看下去天知道他会不会失控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一念至此柳湘莲便站起身来,对水溶拱手赔礼道:“草民有些不胜酒力,唯恐酒后失德惊扰王爷,还请王爷允许草民中途告退。”
水溶正看戏看得各种欢快,没想到柳湘莲却忽然提出退场,当下顿觉有些失望,但人家既然要走,理由还说得冠冕堂皇,他也不好强留,当下摆摆手道:“既如此,柳公子请自便。”
柳湘莲连忙鞠躬道谢,又向席上众人作了个团揖,这才强忍着一腔怒火离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