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宫墙柳色风声起
皇城。
小雪抬起脚,跨入门槛,阴暗的房间内,他消瘦的身影正站在床边,若有所思的看着庭院的花草,甚至连她走进来都没有注意到。
昏沉沉的室内,阳光百般聊赖的洒在洒在地上,他一袭绿色的官服,黑色的长发老老实实的束在后面。
——他用了什么颜料?小雪还是偏爱那冷玉的发色。
微微皱起眉,蹑着脚尖走过去,然而他漠然的声音却毫无预兆的响起来。
“这个时候,你应该老老实实的呆在仙桃宫才对吧?”
她微微一怔,见他转过头来,那张陌生的脸孔还是让小雪呆了呆。
虽然他的身份不能暴露,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小雪还是希望他可以以本来的容貌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是你把我叫回来的吧?”她不满的嘟哝起来,双手放在背后,“现在反而不想见我了吗?”
他的眼睛似乎微微滞了滞,孩子气的仰起脑袋,见她眉宇间似乎带着些许疲惫,随即低声道,“那个叫做尉迟的女人……”
“先别说这个,”她握住了他的手,温软细腻,仿若女子,秀眉微颦,“琅环最近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没脑子又愚蠢,能活下来还真是奇迹了……”
小雪微微一笑,撅起嘴巴,“但是我知道,你不会让他死的。”
“他死了麻烦会更多,何况,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不会食言。”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奇怪。”她松开手,那冰凉的温度透着一丝丝奇异的药草香味,柔滑的衣料擦过她的皮肤,勾起一丝薄薄的惆怅。
“我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这小子这样下去不行,没有其它的王储不是好事,过分的优越会让他没有任何的危机感。”绯墨冷冷的转身,在椅子上坐下。
“所以我才暂时不想管现在的事情,”小雪迟疑片刻,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琅环年纪也不小了,男子的成年礼不过,他就不能参与政事……我想,让他先找个女子,行下文定之礼,然后帮助燕潇处理些国事。”
琅环不久之后就十六岁了,在王家成婚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绯墨倏地抬起头,血红色的双目炯炯。
“你要我为他找一个贵族家的小姐吗?”
“琅环现在有蓝家的支持,自然是很好……”她小声嗫嚅着,“我想,如果红家也……”
“……”
“我知道不应该让你做这件事情,只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绯墨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冷冷的道,“恕我无能为力。”
她深深的看着他,轻轻一叹,“是我不好,我没有为你考虑。”
“既然这样,蓝贵妃还是请回吧。”他言辞冷漠,转过脸,回到那一叠文案上,“外廷之中,后宫女眷出入多有不便,还请则就了。”
小雪抿了抿唇,颔首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多加小心……朝廷上现在不少人对你很不满。”
“放心吧,他们想要对付我还没那么容易。”他轻哼一声,“我会打发了他们。”
或许吧,明明担心的要死,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有点想不明白,昔日的那个温柔女子,究竟是怎么受得了这个家伙的。
注意到桌子上的点心盒子,她扬眉,道,“莫非是哪家青楼的头牌送来的?绯大人。”
“是弦做的。”他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温和。
他的女儿,也许是这个男人这一生中唯一的软肋了吧?
“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小雪歪着脑袋想了想,“不如什么时候带她来宫里吧?”
“我不管你那个儿子要找谁家的小姐,但是我的女儿不行。”他冷哼一声。
心里的想法还真是容易猜透。
虽然这么想,但是她并不打算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国试的日子应该不远了,这一次,或许可以找到不少可用的人才。”
“那也不过是为王来搜罗罢了,这是吏部做的事情。”
犹豫了很久,她薄唇轻启,“我听说,这一次,蓝家的公子也会来贵阳。”
“哦?”他的眼睛里带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好奇,“就是那个传闻出来堪比蓝龙莲的小子?”
“这年头,好像谁都是蓝龙莲了。”小雪的忽然板了脸。
“传闻罢了,不用这么在意。”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红家那边还没有动静。”她眼珠子一转,戏谑道,“你不想知道红家宗主这一次的打算吗?”
“一点也不。”他淡淡的道。
他的脾气这些年来似乎一点也不好,对待下属也是冷冰冰的,恶魔长官的称呼什么时候就开始传开了。没人性,强迫别人做起工作来没日没夜,自己时常没了影子,四处游荡,但是,所有那些先朝的腐败官吏都被革职查办了,绯墨一反红秀丽温和的举措,对待吏部的考察毫不留情。
绯墨是王的爱将,至少现在是。
小雪刚要出去,忽然他轻轻的唤了一声。
她疑惑的转过头,他似乎很尴尬,不知所措的手停留在半空。
“怎么了?”他到底不是昔日那个狂妄少年了,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现在的他或许变的有点患得患失。
“那个女人,我查出来之前,需不需要我……”他唇上一温,赫然收住了语声,接下来要说话的话被小雪堵在了口中。
她微微一笑,收回了手,转过身,“阁下言尽于此,我知道应该怎么办,还是你对我没有自信?”
两者皆是?还是仅仅是担心?
走出庭院,池塘边的柳枝微微摇晃,她的心中毫无来由的浮起一抹惆怅。
那过去的十多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的她甚至记不起第一次跨入这个皇城的心情了。
她很自由,燕潇从未用皇妃的身份来束缚过她,但是那份单纯的恋爱的心念确实不会再有了。是啊,自己还是爱着那个男人的,只是另一个女子在他心中已经留下了永远不可能磨灭的印痕……即使知道在他的心里,自己始终是一个“特别”,一个不可以被任何事情替代的部分。
沿着花园的路回到后宫,路上,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立刻吸引了小雪的注意力。
琅环东张西望的看着,之前那个好看的少年公子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忽然,树丛后面跳出来一个人影,少年被吓了一跳之余,大叫了一声,瘫坐在地上,双眼睁得老大。
“是我,小笨蛋!”蓝贵妃眼眸飞扬,一脸笑意。
“母、母妃大人?!”琅环惊魂未定,颇为茫然的看着前方。
“真是的,快点起来,这像什么样子?”她啐了一口,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怎么没有在府库看书?”
“我……我之前……”琅环小声嗫嚅着,脸微微一红,说自己在找一个好看的少年公子这事……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小雪深吸一口气,对于这样的太子,她还是有点绝望了。
“陪我回去吧。”她清浅一笑。
“母妃可以吹笛子给我听吗?”少年的眼睛立刻亮了。
“仅限今天哦,明天一定要好好读书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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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试的日子已经不远,琅轩这几日被婶婶伶曲禁了足,强迫着在家里看书,然而考试的日子将近,搬进宿舍的时候也快到了。
百般聊赖的少年并没有什么考试的打算,没过了两天,就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小叔叔摆明了若是考试失利,就是饶不了他,可琅轩倒是觉得无所谓得很。
贵阳这个天气已经热得要命,琅轩无心学业,正思索着用什么办法溜出去,倏地,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缓步而入。
她一头黑色长发,淡紫色的眼眸温润干净,一抹浅浅的笑容透着温柔,虽然并非是什么绝色美人,但是琅轩却觉得,自己的思弦堂姐,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美丽。
从小到大,不管谁欺负思弦,第一个冲上去的一定是琅轩。
思弦性子温和,小的时候,父母死在了碧州,红秀出游在外的时候将她带了回来,收为义女,这一段佳话始终在坊间流传着,红思弦自幼在医馆中行医救人,做了不少的好事,甚至有人将她与昔日的红秀丽小姐相比。
对于琅轩大大咧咧的视线,思弦双颊微微一红,啐道,“你不给我好好看书,发什么呆啊?像个笨蛋。”
少年细眉一挑,“姐姐还真是狡猾啊……我一个人在这里看书,你难道就没有什么点心和茶水慰劳一下吗?”
思弦看了他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说真的,你别再惹伶曲大人生气了,她实在是……”
“伶曲大人、伶曲大人……”琅轩不耐烦的嚷嚷着,“让你叫一声娘亲到底有多难啊?”
“我……”思弦低下头,小声嗫嚅着,“我只是……”
这样肆无忌惮的欺负她还真的会让人有负罪感。
琅轩板着脸坐起来,将书册一合,扔在了一边,拉着思弦的手就要向外跑。
“走,跟我出去逛逛。”
“刚刚叫你在家里呆着……”思弦急道,“你这个样子,怎么通过国试啊?”
“你还指望我能通过?我本来也不想做什么官吏。”琅轩吐了吐舌头,笑道,“跟我来就是了,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拉着琅轩一路出了府邸,因为红秀腿脚不好,就算被发现了,也只有任他们逃出去,所以,走的很顺利。
几天关在家里,琅轩可以说是憋了一肚子的不愉快,此刻上了街,才真正的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啊?”
琅轩嘿嘿的一笑,衣袋里还放着几天前从红秀书房里头来的“桐竹凤麟”,只要是全商联的地方,这块牌子可以让他们吃住免费——
还真是好用啊,红家大少爷的名头。
琅轩倒是有些颇为感慨。
两个人在街上买了些甜点,边走边吃,冷不防,琅轩眯了眯眼睛,发现前面一个灰衣男子,正在摸路人的口袋。
居然有小偷!他轻哼一声,拍拍思弦的肩膀,指了指那边。思弦微微一愣,有点担心的看着弟弟,琅轩却只是微微一笑,示意她看好戏就行了。
他佯作悠闲的和那灰衣人擦肩而过,待那灰衣人走远了,他微微一笑。思弦睁大了眼睛,倏地,琅轩抛了抛手里的东西,那竟是一个制作极为精美的荷包。
还真是高级货呢……
不仅是高级货,上面的图样,少年一眼就认了出来。
双龙莲泉?
还真是可以,竟然偷蓝家之人的钱包,这年头的少年公子也太没有警觉性了。
琅轩不欲惹事,只是把钱包拿在了手里,可那路人的模样他实在是没有看清楚——
回去的时候直接交给龙澈叔叔就行了。
贵阳的花街自古便是莺莺燕燕云集的地方,虽然玉龙歌舞真正算是名扬天下,这贵阳的花街也因为其奢华留下了不少贵族子弟的脚步。
桓娥楼名贵奢华,这在贵阳城内,也算是有名的了。
拉着思弦一路来到这里,看着匾额上的汉字,她的脸扑哧一下就红了。
“走吧……”琅轩贼贼的笑起来,拽着她就往里面走。
冷不及防的被拉进去,刚踏进门,一声柔媚的声音刻意拖长便响了起来。
“真是稀客,琅轩公子竟然来了……”
思弦抬起头,竟然一个宫装美女娉娉婷婷的从楼上走下来,在这金碧辉煌的屋子里一站,好像整个一房间里的人都变成了母鸡。
琅轩显然已经是熟客了,他微微扬起嘴角,俊朗的面容让人为之迷惑——慵懒似猫儿的性感笑容,反倒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了。
“仙姬小姐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那仙姬也不过十七八岁,面色微微一红,然而琅轩接着摇了摇头,又感叹道,“只是,比我姐还逊色了一筹。”
那名唤仙姬的女子俏脸一板,倚靠在楼梯上,双手抱胸前,原先的柔媚倏地变成了泼妇骂街的姿态,思弦愣了愣,而琅轩倒是泰然自若,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红琅轩,”仙姬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若是我告诉伶曲小姐,你又来这里胡闹,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站在身边的思弦有点不好意思的拉了拉琅轩的袖子,“琅轩,我们还是……”
“今天只是来吃饭罢了,贵阳的酒楼,又有哪一家可以和桓娥楼的大厨相比呢?”少年微微一笑,握紧了思弦的手。
“我说了,你给我快点滚出去!”仙姬怒道。
天还未黑,原本桓娥楼内的人并不多,所以,仙姬的声音瞬间响遍了大厅,琅轩正感好笑,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二楼响了起来。
“竟然能把仙姬小姐惹火,阁下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琅轩抬起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二楼,模样十分英俊,黑发及腰,蓝色的眸子仿若宝石,剔透华美,他浅笑着站在栏杆边上,身边两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娇笑着站在一旁。
仙姬愣愣的看了一眼这人,又怒气冲冲的看了一眼琅轩,跺了跺脚,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楼上的少年口中啧啧有声,笑着摇了摇头,“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还真是没有说错,公子何不带着那位姑娘一起上来一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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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
小雨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的下起来,琅环看着窗外发呆,小雪雪白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少年“啊”的惊呼了一声,她禁不住扑出笑了出来。
“蓝母妃!”琅环的脸有些微微发红,手脚似乎也不知道应该放在什么地方才对了。
“你最近总是发呆啊,怎么?功课很闲吗?”
“我……”琅环嗫嚅了一下,视线心虚的开始了游弋不定。
小雪把洞箫放在了一遍,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少年,“琅环莫非是……”
少年的心脏开始噗通噗通的跳个不停,好像随时都要爆炸一样。
“……有心上人了?”小雪捏住他的鼻子,少年的脸瞬间红的可以滴出血来。
“哪、哪有……”
“你也学着那家伙口是心非了?”小雪小声嘀咕了一句,握住儿子的手,柔声道,“你现在说出来,我或许可以帮你哦。”
“真的没有啦!?”琅环别扭的转过脸去——虽然那个好看的少年公子的模样总是在他脑海中缭绕,可是……
“我、我只是在想……绯大人总是对我那么凶,他会不会是讨厌我呢?”他低下头,小声道。
虽然觉得琅环需要一个严厉一些的老师,可是送到那家伙手下备受折磨的琅环,怎么看都有几分可怜,没办法说清其问题所在的小雪也只有含糊其辞。
“那只是……绯墨他原来就比较严格……”看到少年失望的样子,小雪轻轻拍拍他的脊背,“别担心,绯墨不会讨厌你的,他对你很凶……只是因为你,跟一个人太像了。”
“一个人?”
一个对绯墨来说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人,不管是小雪自己,还是那个已经作古的女子。
琅环接着问道,“是绯墨大人讨厌的人吗?”
“是绯墨大人很喜欢的人。”
“那么,只是绯墨大人没办法回到那个人身边,可是看到我又觉得像他,不由自主的又要想起他,所以才对我很凶吗?”少年微微低下头,“绯墨大人好可怜。”
太、太犀利了!
小雪睁大了眼睛,这个小子竟然一眼看透了那家伙的心事,搞不好将来会成为大人物啊!
“那、那个……母妃大人,”少年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我听女官们说,等到我成年了,就可以有妻子了,是吗?”
“嗯,你已经在考虑了吗?”小雪似笑非笑。
琅环抿了抿唇,看着母亲,“不管什么人都可以吗?”
“只要是琅环喜欢的人。”
“不是出身贵族也可以吗?”
“当然……”
“母妃没见过的也可以吗?”
“当然……”
“男人也可以吗?”
“当……什么!!”
看着琅环一副完全无害的模样,小雪的眼珠子已经快要掉出来了。
“母妃说过,”琅环天真的双眼亮晶晶的,“不管什么人都可以啊,只要是我喜欢的。”
“可是……可是……这个……”她嗫嚅着,冷汗哗啦啦的往下掉,此刻,她不得不用全身的力气来想到一个最合理的办法来解决目前这个问题。
“男孩子……也没有关系,对吧?”琅环的眼睛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型,“母妃大人?”
桓娥楼内,琅轩一面喝着酒,一面毫不顾忌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公子。
他年纪似乎和思弦差不多,但是眉宇间透着一抹悠然自足的慵懒,微微一笑,举手投足间,带着贵族公子的闲适。
在他们出口问之前,那个少年公子抱了抱拳,微微一笑,“在下皇甫夜斐,不知道小姐名讳……”
琅轩微微皱眉,这个纨绔子弟不问自己,但是先问思弦的芳名,(在琅轩看来)色狼嘴脸,一览无遗。
思弦也不做作,当下微笑道,“小女红思弦。”
“原来是红家的大小姐。”夜斐颔首一笑,“是夜斐唐突了。”
皇甫夜斐一双眸子微微泛着紫红色,猫一样的眼睛盯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怕是不被勾了魂也难。
对于夜斐大胆而毫无顾忌的视线,她愣了愣,双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不满,接着低声道,“这是我堂弟,琅轩。”
皇甫夜斐扬起嘴角,羽扇轻摇,当真风流的一塌糊涂,“红公子的大名,我已经听这楼里不少的姑娘小姐谈起,能让那仙姬小姐一见倾心,琅轩公子倒也有两下子。”
思弦不知所措的睁大了眼睛,琅轩双眼一沉,不再言语。
夜斐也不多做纠缠,只是微微的笑着。
皇甫家的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个问题在琅轩的闹中一闪而过,皇甫家的人向来谨小慎微,因此,出来的青年才俊夜少之又少,向来以经商为生的皇甫家,近年来多半是女子当家,而瞥了一眼夜斐食指的一枚斑玉戒指——年代已久,分明又是及其贵重之物。
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夜斐无奈的一笑,“在下原本是受家母之命前来参加国试,无奈路上遭遇贼人,丢了荷包,又不想去叨扰在贵阳的亲戚,因而流落街头,得到几位小姐相助……还真是感激不尽呢。”
琅轩瞥了一眼那两边的□□,她们面带红晕,分明是欲语还羞……哪里又像是青楼佳丽?
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琅轩从口袋里摸出路上得来的那个钱包,皇甫夜斐倏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是你的吧?”少年嗤笑一声,将那东西抛回了夜斐的怀里,“自己收好了,贵阳不比玉龙,这里可不是事事都与皇甫家有关系。”
夜斐也不嗔恼,当即一笑,打开钱包,里面居然掉出了一把的金豆子。
“多谢琅轩公子了,小小谢意,还请收下。”
琅轩的眉毛猛地抽动了一下。
这大少爷怕是有什么毛病,自己将他的钱包原物奉还,他竟然不拿着做考试的经费,反而将里面的钱全部给了自己?
夜斐郑重其事的将那个空了的荷包收入怀中,一双眼睛,还是盯着思弦看个不停。
少女双颊微微一红,低头握住了琅轩的手。
这小子……
琅轩脸上不怎么好看了,他忽然站起,板着脸抱了一个拳,转身一言不发,拉着思弦就往外面走。
昔日皇甫敛君和玲珑姬是旧友,龙澈与皇甫家的三位公子关系向来不错,原本,琅轩不应该得罪皇甫家的人才对。
饭也没吃成,琅轩一张脸板着,好像谁欠了他一千吊钱没还似的。
回去该要被伶曲责备了。
思弦微微叹了一口气,温和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回去的话,我去做点心给你吃怎么样?”
握住她的手,琅轩忿忿的骂了一句,“那小子到底是谁,我要好好的查一查,为什么皇甫家的人也来想着参加国试了……”
可是,那人既是皇甫家的少爷,为什么又拿了一个蓝家的荷包呢?
越想越觉得蹊跷,琅轩也不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回到红家府邸,已然是傍晚时分,琅轩顾不上吃饭,直接冲进了红秀的屋子内。
“小叔叔!”扯开了嗓门嚷嚷了一通,书房内却是空无一人。
少年满腹狐疑的走进去,冷不防,背后忽然冒出个人影,在耳朵边上大叫了一声,吓得少年几乎跳了起来。
蓝龙澈抱着肚子,金发微微摇晃,几乎眼泪也笑了出来。
“龙澈叔叔你要吓死我吗?”少年蓝眸一瞪,怒道。
“赫赫有名的红琅轩也会被我吓到,”龙澈摇了摇扇子,口中啧啧有声,“这倒是稀罕事。”
琅轩原本心情不好,此时,对于龙澈的调侃更加怒了起来,脸一板,“我也是人,怎么不会被你吓到,好端端的蓝家代理宗主,没事整天在红家乱晃荡做什么?”
龙澈也不生气,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摇了摇头,“看来我居然代替秀当了你的出气筒,这次又是谁惹你了?伶曲?还是全商联的人?”
“就凭他们?!”琅轩轻哼一声,一张俊脸几乎可以用来划线,又想到这事龙澈可能清楚,便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今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了小榭叔叔家的人了。”
“小榭?他家怎么会派人来贵阳?”龙澈皱眉,“你究竟遇到谁了?”
“你听说过一个叫做皇甫夜斐的人吗?”
龙澈禁不住呆了呆,接着失笑道,“你遇到夜斐了?”
这小子明显对思弦姐图谋不轨。
琅轩腹诽了一句,特狗腿的往龙澈身边一靠,傻笑道,“你认识这小子?”
“什么小子不小子的?”龙澈倒转扇柄敲了敲少年的脑袋,“皇甫是夜斐母亲的姓氏,大约是不想太引人注意,所以他才用了这个名字参加考试吧。”
少年略一沉吟,隐隐已然猜到一二。
“莫非这小子是蓝家的人?”
龙澈又毫不客气的敲了敲琅轩的脑袋,佯怒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的,夜斐是你表哥,说话注意点。”琅轩大师不以为然。
蓝家别的没有,小孩子多的简直可以组成一个军团去打仗,光是乱七八糟的表格表姐就有一大票,说起来,龙澈也和琅轩有那么一点的血缘关系。
“夜斐今年也来了贵阳,怕是要参加国试吧。”龙澈轻轻一笑,纤细的手指微微敲击桌面,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参加就参加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别小看蓝夜斐,他的才华在家族内可是出众的,珑珊姐也相当看好他……”龙澈抿了抿唇,转过脸,无奈的道,“琅轩,你究竟准备好了没有,国试不是天上掉馅饼,没有那么容易通过的。”
“反正通不通过,就红家的名号,想要进入朝廷还不容易?”琅轩撇了撇嘴,“何况,我本来也没打算做官。”
“我就知道是这样。”龙澈细眸一挑,“你还真是承认的一点也不脸红啊,你就不怕哪天秀真的被你惹火了,把你赶出家门吗?”
琅轩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庭院里绿茵茵梅树,忽然开口道,“珑珊大人没来吗?”
“你倒是想她,只是她最近麻烦事揽了一身,现在,怕是分身乏术,所以,要年底朝贺的时候才回来吧。”
“你也舍得她这么拼死拼活的,偶尔也陪陪她好了。”
龙澈看着琅轩似笑非笑的表情,轻轻一笑,并为言语。
国试的日子一天一天近了,琅轩在婶婶伶曲的逼迫和红秀的半哄半骗的看书,直到考试前一个月。
考生大都会提前搬进宿舍复习,但是宿舍环境很差,不能每天洗澡,乱七八糟的屋子,还有老鼠什么的,一般贵族公子都会对其嗤之以鼻,可是难得在红秀的坚持下,琅轩还是搬进了宿舍。
虽然琅轩从小到大上树爬墙什么都干过,可是毕竟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进了这屋子,里面的状态大有让他昏倒的趋势。
潮湿的被褥,还有虫生鼠咬的家具,琅轩咬着牙把东西搬了进去,因为家属只能进来探望,外加伶曲的严令禁止,所以思弦只是帮着把东西搬进了宿舍。
也就是几十天而已,琅轩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忍耐力还是可以度过这一难关的。宿舍是三人的房间,一面躺在床上看书,他也开始猜测自己的室友到底是何许人也。
自从数十年前,第一名女性官吏诞生之后,女子为官已经屡见不鲜,因此,也有了男女宿舍之分。
琅轩那个早故的父亲,似乎十五岁参加国试,就取得了状元的成绩。然而之后却颇为不得志,只在仙洞宫任职,去世的时候只有二十八岁,当真是英年早逝。
天妒英才的道理琅轩也算明白一二,似乎自己和早死是没有什么联系点了。
满脑子胡思乱想至于,忽然听到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
接着是一声让人心动的轻笑,琅轩坐起身,黑色的发丝飘扬入了眼眸。
“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琅轩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皇甫夜斐,或者说是蓝夜斐悠然一笑,唇角微微上扬,温和的视线落在了少年的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琅轩的日子可以说是在极度的郁闷中度过的。
“琅轩公子,不如我们一起去府库看书吧?”
“琅轩公子,不如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琅轩公子,不如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琅轩公子,不如我们一起洗澡吧……”
“琅轩公子……”
现在,少年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一百二十分的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拿起刀一刀砍了这个厚颜无耻的蓝家公子。
不管自己走到哪里,甚至去茅厕,这个比自己年长了两岁的蓝夜斐也会跟着。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毛病?
琅轩有点想要杀人,原本在家里自由自在惯了,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位,还真是让人大有要晕倒的趋势。
就算是命运的作弄也未免有点可笑了,琅轩有时真是欲哭无泪,这个小子缠人的本事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境地,而且更加让琅轩觉得不爽的是,这小子在后宫晃了几圈,这些日子借故来送点心和茶水的女官就络绎不绝,然而向来颇受女人欢迎的琅轩却成了不被待见的那个碍事者。
前些日子,龙澈曾经入过一次皇宫,送来了珑珊特制的点心。
大多数的日子,琅轩除了复习之外,就是闷头睡大觉,既是如此……似乎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没办法实现。
是夜,烛火为跳,冰凉的风倒是很舒爽,少年躺在床上看书,冷不防,一声悠悠然的声音好像角落里的老鼠一样冒了出来。
“琅轩公子倒是认真啊。”
一个井字倏地出现在了琅轩的额头上,他的眉毛微微的抽动着——这些天来,这个家伙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
发挥着超越纳豆一百倍的粘性,夜斐似乎对琅轩产生了超越正常人的兴趣,加上这个宿舍意料之外的只住了他们两个人,因此某种孽缘似乎在一点一点潜移默化的滋生着。
在夜斐没有继续说出任何彻底击碎琅轩理智的话来之前,少年沉这脸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身后的夜斐微微一笑,英俊清秀的脸上,隐隐可见一抹轻柔的暖意。
当下厚着脸皮跟了出去,夜斐疑惑的发现,琅轩赫然没了影子。
倏地,悠然的曲调在小庭院中响起,夜斐抬起头,看到坐在那古老李树上的少年,手持一片树叶贴在唇边,抬起头,望着漫天的星斗,深蓝色的眼眸美如昊穹。
夜斐的心不由自主的沉静下来,黑色的发丝轻扬,柔柔的拂过唇边。
琅轩却似什么都没有觉察到,只是依靠在树干上,双眼干净澄澈。
“我听龙澈叔叔时常谈起你。”夜斐抬头一笑,难得收敛了那戏谑的语气,薄唇微开。
树上的少年没有说话,反而放下了树叶,好像要在这里睡觉似的闭上了眼睛。
“我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来参加国试。”
这话激的琅轩的无名火冒了起来,他倏地跳下了枝头 ,冷着脸绕过了夜斐,“只有你能吗?我就是要来考,管你什么事?”
夜斐并为生气,反而微微的笑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让你误会了的话,我道歉,可是你是红家的长子,很有可能会是未来的家主继承人,似乎入朝为官显得有点多余了吧。”
虽然事实如此,从夜斐的口中说出,琅轩还是有点生气。
“你呢?”不想多谈,琅轩细眉一挑,“蓝家的大少爷也跑来了,难道我就不能来吗?”
夜斐低下头,视线有些迷茫的望着波澜微漾起的池塘,细草摇晃,一片温柔。
“我的父亲并不是蓝本家的孩子,若不是我母亲,我原本是无法来到这里的。”
琅轩“唔”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呆了一下,随即淡淡的道,“皇甫家向来是女子当家,这样不是挺好?”
夜斐闷声一笑,却转移了话题,“我很羡慕你,琅轩。”
少年眉头一挺,“谁准你叫我琅轩了?”
“你若是不在意,叫我夜斐就行。”夜斐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倒似一只懒散的猫儿,嘴角轻扬。
“……”最终决定无视他,琅轩转过身走回了房里。
背后似乎传来了一声很轻的叹息,接着是一句调笑似的轻柔话语。
“我也许真的很喜欢你啊,琅轩。”
御史台。
小雪的太阳穴突突的跳动着,然而坐在对面的男人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发烫的茶水冒出的热气已经濡湿了他的指尖,然而对于她的话题,绯墨显然不敢任何的兴趣。
“我不管你用偷窃,抢劫,要挟,哀求……这个月内,我立刻就要一个适龄的女孩子!”
他喝了一口茶水,悠闲道,“为什么这么急?”
她嗫嚅了一声,视线移开到了一边。
“总之你照做就行了……”
“蓝家的子女不少,要找到一个和琅环年纪相仿的,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才对,你为什么又要来找我?”
她倏地噤了声,之前琅环两眼亮晶晶的表情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皇城内的女官大都把这个十五岁的太子当做孩子,所以也没有女官会去找他,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大概也会有年轻的女官向他逢迎谄媚,与其这样,不如自己先做个准备。
小雪眼珠子一转,忽然一笑,接着勾住了绯墨的胳膊。
“我很久没有见到七弦了,不如接她来住一段日子吧。”
绯墨的脸瞬间板了下来,“我说,其他人也就算了,她不行!”
“为什么?”小雪瞪大了眼睛,“琅环有什么不好吗?又温柔,长的又帅……”
“我不要一个十五岁还会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子做我的女婿!”
“这世界上的人不是每一个都像你那样有一个不正常的童年的……”
“……”
“只是住一住罢了……就算你同意,我也会问问琅环的意见呢。”
“不行!”
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还真是让人绝望,小雪捂住了额头,似乎要说服他需要花上不少时间了。
“那么,七弦自己愿意呢?”
绯墨禁不住呆了呆,接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怒色。
“你为什么总是要盯着我的女儿?”
小雪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勉强一笑,“……大概是因为……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了?”
“……”
“官宦的女儿虽然多,但是琅环的性格……”她抿了抿嘴唇,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担心有人会对他不利。”
“……”
空气中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沉默了班半晌,半虚脱的闷下了脑袋。
“好吧,不过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成交!”小雪兴高采烈的跳了起来,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激动万分的冲了出去。
“……”留下绯墨一个人诈尸似的睁大了眼睛,摸了摸脸,呆滞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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