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训妾

夜凉如水,夏意微散。楼明傲这一觉睡得很浅,醒转之时,天未透亮。她闭着双目,脑中依然沉闷,似堵住了

许多尘缘旧事。只记得梦中翻来复去都是那个人的呼唤,一声声吞没了自己。

月梨花的香气渐淡。

由着镜前稳稳坐了下去,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竟不记得夏明初的模样了。妆筪中满是各色浓淡的胭脂粉华,

珠簪玉钗竟多至装不下,由何时开始她的妆是越画越浓了。

“主子,今儿起的早了。”璃儿由外间迎上,手间端着盥洗的银盆。

“召集各院。”手指间匀着敷脸洗面的皂角,淡淡了道,“就说我要…训妾。”

景落院,冬凤斋。

桌案上晾着燕窝,陈景落一手落在碗间,却是淡淡的出神。几个贴身随侍拎着几扎名贵药膳入内,由陈景落看

了去,只道:“怎么了?又从西贡需取得?不是说了吗,日里要多加注意,我们自己个掏银子去市面上买。”

小丫头忙道:“不是取得,昨夜里西园子里几房夫人送过来的,说是见血伤气要安心养。主子,您见血了

?!”

手间一抖,半碗燕窝粥沾了满袖,陈景落面色惨白,顿时说不出话来。反而是小丫头忙靠上用帕子蹭着脏了的

袖子:“主子,要不去换一身吧。”

“知道了,都知道了…”陈景落一把抓上小丫头的腕子,深吸了几口气,大为慌张,“该死!”

外间的翠嬷嬷听见动静忙迎上,见这情景,一挥手打发了小丫头下去。二人目光相视,皆惊乱如麻。陈景落一

手撑额,微阖了目,神色凄然道:“到底…是哪个丫头?!”

“昨夜巡视了一圈,只满娣那丫头不见了。”

陈景落猛张了目,似要从脑中寻出那个身影,恼怒着:“素锦…满娣…好个奴才。给我找,找到了,分尸也好

,断腰也罢,绝不要她好过。”

“那丫头似乎是做了准备的,连着屋里值钱的都不见了。想我们追…也追不上了。”

“满娣追不上,不是还有她那个孪生的妹妹…满月吗?嬷嬷,你从前把满月安插到哪里了?叫她回来,寻不到

她姐姐,这罪就由她来受。”复阖了眼,一丝火舌竟由其中窜了出,长长的指甲断在手心的肉里,渗出了血,

触目惊心。

“不管怎样,好歹您今日出了庄就是避开风头了,料她们也不会追到镖局害您。”翠嬷嬷上前,言着安抚的话

,只自己也是感受到那么一股子不安分,说不穿的慌乱。

“不用等午膳了,这就走。”这一声,透着几丝迫切。

翠嬷嬷一应,回身去吩咐,但见东院的姑娘由回廊上几步迎至,方撤下步子愣愣琢磨着。来的是东院的焕儿,

近步间敛衽行礼问安一概齐全,最后丢下句话:“奴婢是来传话的,主母于卯时三刻召集这院夫人,说了,一

个不能少,一个也不能迟。”言罢,又细细瞅了眼翠嬷嬷,荡着笑意:“嬷嬷,您别忘了伺候着陈夫人来啊。

“知道了。”翠嬷嬷翻了下眼皮,恨恨咬了牙根,语气暗沉。

但看焕儿轻步离去,嬷嬷已是咬牙切齿,骂了一句:“骚货,什么时候召不好,摆明了是不给我们好走。”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陈景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下寸寸凉了下去,伸手间上小腹,感受着那丝温热,直瞪着

桌案漆画上的送子童男,目光一丝丝涣散。

卯时不到,楼明傲估摸着还有些时候先去同司徒远支应一声,她既要训他的女人,自然要先同他知会。站在司

徒远的寝间前,即已堆砌好了满目笑意,伸手推门,反见门由内而开,二人隔着门礅怔怔相对。

楼明傲看着眼前的眉眼清秀的小女子,第一反应是自己入错门了,忙抱歉一笑:“不好意思,走错了。”言罢

即回身走出去几步,反看得扶门而立的倪悠醉糊涂了。

纳闷着走出两步,楼明傲复又觉得不对,回身望了望,脚下一时顿住。

司徒远正坐在塌上穿靴,只蹬好了一脚,忽闻门外间“咣当”一声,似有人摔门而入。人未至,声先漫过内间

帘幕——“相公,你也学会藏女人了?!”

扶上另一只靴角踩上,司徒远倒也平静,早就猜到了这女人的反应,索性也不急。这几日,由她捉了不少小辫

子在手,这一时更不在乎了。待到穿戴周全后掀帘而出,迎目间是四处打量的楼明傲,倪悠醉立在角落里浑身

发抖,吓得瑟瑟的,司徒远也见不得她这个胆小模样,一挥手遣了她出去。

“你起的很早。”这一声如往常般淡淡的。

楼明傲来回踱了几步,明眸瞟上司徒远,空笑了两声,大有捉奸在床的快意:“我不起早,能撞见你的奸情

?!”

司徒远拍拍袖袍,知她是在言笑,只道:“嬷嬷遣过来的丫头,你想多了。”言着多看了她几眼,由着那明灿

笑颜一阵迷乱,心下自嘲了道,似乎对这个女人总是多了分把持不住的情绪。

楼明傲正想着如何开口,忍不住先绕开了圈子讨好道:“相公,我梦到我们女儿了,看来真的是女儿。”

司徒远突然沉默了,垂了头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愣神。这等反应倒是让楼明傲心里一凉,一时不知道再该说些

什么,早知道就不兜圈子直明来意了。

“我也是。”这一声寂寂的,却浸着那么丝暖暖的气息。

楼明傲口中一干,从前只道肚子里的孩子是她一人的拥有,直到今日,忽觉得这个小生命牵动着另一个人,索

性多言了道:“凤眼,眉淡淡的。”

司徒远闻言微蹙了额头:“是同你一般的双眼皮,圆目。”

果真是毫无默契可言,楼明傲顿觉无意思,一开口便回道:“你梦的那位是谁肚子里的?!”

他也不同她争,梦里确实是见她抱着孩子喂奶,柔韧祥和的日光映着她们母女二人,女儿小脸皱皱的,却神采

奕奕,而他自己就那么安静的坐着床前须与不动的盯着那小脸看。梦醒后还怔了好久,总觉得那孩子是真实到

触手可及,这一觉,更是因这个美梦睡得极其安稳。

“由着梦,我想了个名。”司徒又道,似乎好兴致全未因楼明傲的胡言乱语扫了去。

“什么名?”

“单名一个柔字。”司徒远竟难得随着笑了笑,“我梦里见那日光正柔,她小脸也是柔柔嫩嫩,女孩家,还是

温柔可人着好。”

那个字猛然撞入胸口,楼明傲心底忽然乱了,唇角的温度一丝丝冷下去,猛然断道:“不好,这名字一点也不

好。”总觉得梦魇呓语遂又浮了上来,长长一梦,生死轮回,寒彻人心。

“不好吗?”司徒远自问了番,然又作罢,“孩子还未落地,倒是我们急了。”

楼明傲舒了眉头,转了话题掩饰内心的不安:“我今儿来…只跟相公说一声,我要训妾。”

“唔。”司徒远吱了声,并未有其他反应。

“还有…我把陆玄惜休了的事你知道吧。”

“唔。”以茶润口,复道,“辛苦了。”

这一回,只剩楼明傲干愣着不语。她还是第一次和这种男人交手,一来不阻拦自己训他小房,二来偷摸着代他

休妻他竟也言谢。好半天未琢磨过来,顿觉头皮麻起来。之后连怎么稀里糊涂走出正院都不省了。一路恍惚,

只道…这男人,还真是极品相公。

卯时三刻,东院堂屋自以酝酿着不一般的气氛。

同是那张八宝红木椅正座,位间的楼明傲依旧着了那一身气势足以压制万方的九鸾玉翠雁羽曲衫、丹碧纱纹双

裙。就如同她第一日于此受大礼问安时,一切都未变。

只那一日关注着金丝玉雀,今时她在意起了荷叶袖端的洒墨舞碟。从前她都是数了四只斜落而飞的碟形,今日

又从袖口皱丝罗纹间寻上另一只,然,可惜只是半个身形,另一半被缝进了里袖中。

只那一刻,众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此时,她随口咳声,都能吓得几位晕过去。楼明傲万没想到这些女人如此

这般忌惮自己,她一直认为自己走得是亲民路线,自能和下面打成一片,偏偏就是那几个人不老实,害得她出

手收拾了几番,于是乎名声也就躁了起来。

釉彩靛兰的琉璃碗中奶子热度正好,楼明傲抿了几口,复又放下,眼眸间杂着那么丝闲适慵懒,一出言先叹上

三分:“我也不知道诸位姐妹是怎么想的,相公不就出了回花柳疹子,怎就这么不受你们待见了?!话说这两

个月的侍寝簿子我看了,除了景落院,愣是没一房夫人去请相公入院,连顿饭都不给置。你说说,相公日理万

机,起早贪黑的,为了我们全家大大小小那是殚精竭虑,疲命奔波。身为女人,且是大宅子里的夫人﹑侍妻们

,你等一个个只顾着自己的安危,却将一家之主拒之房外,成何体统?!昨儿个,是轮到谁了?!”

一声令下,西端幽幽站出个影子,楼明傲瞥了一眼站起来的尤如绣,不由得啧啧了两声:“我说的那个连膳都

不置备的人就是你!昨夜里,相公怎么不在你房里?!”

“癸水突至。”尤如绣故作娇羞,垂了半个脑袋,是不是讨好的冲楼明傲笑笑,她理解她先用自己人开刀的行

事套路,只是必要时给她留个小面也好。

楼明傲一瘪嘴,翻了几眼簿子:“八个月前那次呢?”

“那次…我唱戏唱得起兴了,跌了池子里发热不退,那次主母一并在的,还是您准了我不用侍寝的。”

“唔。”楼明傲一点头,“再八月前呢?!”

“那次…绣绣摔断了腿…”

楼明傲索性阖上册子,略扬了眉,笑出声:“尤如绣啊尤如绣,我看你是个有理绣,怎般你都有礼,再往前八

个月呢?是断了胳膊还是伤了脖颈?!”

尤如绣忙笑了番,不慌不忙伸了五指道:“主母,绣绣嫁进来差一个月才满两年。”

若说这山庄里既清楚明白又能保全自己的人,她尤如绣的确算得上一个。楼明傲之所以喜欢她,就是因为看穿

了她是和自己一般的人,大抵都是揣着明白做糊涂事,只自己是东院主母,对司徒远由不得她那般随性罢了。

曾几何时,自己亦是期待做另一个尤如绣,整日唱戏玩闹,哭了笑笑了哭,好不痛快!想于此,楼明傲自心底

笑了,这一出堂前训问只是一出幌子,她要提的还在后面。

“今晚轮哪屋了?”这一声又落。

只半天没有人吱声,女眷中渐渐起声,皆左右观望,一个个对视着相互摇头。楼明傲自袖间抬了眸,又道了声

:“有个人应没有?!”

“是…是妾。”哆哆嗦嗦,一声细弱的女音由角落西南角落里冒出了来。众人皆望了过去,那小女子面如死灰

,自旮旯里走出来,身着呢子底常服,团花衫上的坠饰嵌珠并非名贵,云髻流苏亦简单别致,但看上去也只能

由小家碧玉形容一番。

“请…”那小女子一句话抖三下,忽而泪已落,“请主母…福…福安。”

“我吓到你了?!”见她畏畏缩缩,楼明傲反有些不知所措。

女子猛摇了头,“哗啦”一声跪了下去,环佩珠饰及地,落地清响。

“主母,求您从册子上把妾删了去吧,妾是…一年前入的庄,此回轮到妾,妾惶恐不安。主母,妾愿做牛做马

,求您…从簿子上删了吧。”呜咽不成声,一下下用力磕着头,那声响指震人心。

楼明傲长吁了口气,由着她磕,只环视了一圈众女眷,“苦口婆心”言道:“相公不过是染了场病,又不是什

么魔障。这病啊,虽祛不了根可也是痊愈了大半不是?!我今儿召你们来,就是想就这事说叨一番。外边谣言

道咱相公子息艰难,我们宅子里总也不能生了二心。若说你们一个个如花似玉的,趁着光景又好做足了功夫,

不假一日母凭子贵,与庄中还担忧什么?!我看啊…姐妹里,就属陈姐姐最贴心,最专心伺候相公。”言罢即

把目光散到坐于东首位的陈景落。

陈景落自想到了楼明傲会牵扯上自己,只她一落言还是忍不住随之一颤,迷乱中对上那似是而非,亦真亦假的

笑意,声音已空:“主母…谬赞了。”

“哦,瞧我这脑子,昨个在园子里怎么听说姐姐见血了?!这会可是好了?胎…稳着了?”楼明傲仍是一脸关

切的笑意攥上陈景落的满目苍白,眸底平静无奇,却意味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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