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更漏三滴,偌大的养心殿里独剩一个颀长华贵的身影,赫连玦一手拿着毛笔挥毫,浅薄的纸上落下潦草厚重的墨迹,风一吹,飞扬的字迹像是失落缭乱的黑色影子,牵连奔放,纵横狂野。
片刻,他停下笔,俯身低头看着上面的字,看久了究竟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又重重蘸了墨汁,墨汁随着狼毫流至尾梢,一点点的浓,一手发力,缓缓而遂心地涂抹描摹,一重一重,一遍一遍,原有的字体被浓重的墨渍洇染盖过,辨不清轮廓。
黑黢黢一片的宣纸,浅黄色与浓墨色的撞击强烈,不分青红皂白的炽热浓烈,却是冷到了骨子里,忽然间将狼毫扔了,摔在地上,两手抓起宣纸来边撕边团成一团,丢在地上,嘴角挂着颓然冷淡的笑。
“皇上,默妃娘娘来给您送补汤了。”司礼监低低的声音传来,赫连玦一手扶额,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满地狼藉,冷冷嗯了一声,抬抬修长的手,“让她进来。”
陆默拖着曳地长裙静静行礼,微微抬眼,将明黄地面上的杂乱尽收眼底,赫连玦坐到龙椅上,她缓缓走到他身边,抬起纤纤细手给他按摩着肩膀,话语轻飘飘的绵软温和,“陛下,臣妾炖了滋补汤,看陛下有些劳累,恳请陛下尝尝,也好免得让臣妾担心。”
赫连玦拍拍她白如雪的手背,仰头靠在软软的椅背上,两眼带了笑意,“是吗,那默儿的厨艺定是又见长了。”
“让陛下取笑了。”陆默羞涩一笑,命婢女将珐琅瓷盛着的灵芝汤奉上,自己亲手舀了微微吹气,随即轻柔向赫连玦嘴边递去,赫连玦尝了口赞叹,“确实美味。”说着,捏了捏她的手背。
陆默心中石头落地,最近赫连玦大肆宠爱新立的妃嫔,环肥燕瘦,美女如云,她有些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如今,却是有些安心,论资历位分,宫中还没有哪位敢不知天高地厚与她争夺,将来的后位定然非她莫属。
“默儿,你宫里还有吗?”赫连玦修长墨眉一挑,眼中含情脉脉。
“陛下若要亲自去,自然是有的。”陆默温婉一笑,话语略带调皮。
“哦,那朕要是不去就没了吧。”赫连玦佯怒,陆默自是看出,两手抚上他的胸膛,缓缓揉捏着,软语在畔,“陛下,臣妾哪敢呐。”
赫连玦吻向她半遮半掩的后颈,香粉扑鼻,沉醉痴迷,抬头望了她美轮美奂的面容一眼,呐了一声,余光不经意扫过地上的乱纸,重新将她推了推,嘴角依旧勾笑,“今晚朕陪陪你。”
说着,抱起美人直往殿外而去,二人坐在早已备好的轿撵上,陆默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肩头,却是对方才他飘忽不定的目光耿耿于怀,她之前从未见过赫连玦撕纸费墨如此,他向来有洁癖,最忌讳东西歪扭乱放,即便是攻打金陵时战事加急亦是气定神闲运筹帷幄,陆默心思沉了沉,今日来并未听到朝中有重大问题,他又哪里来的烦心呢?
第二日,陆默从榻上款款柔情送走赫连玦,当即喊来了贴身婢女,目光狠戾,“快去查,把昨晚养心殿的废纸给本宫招来,不得迟误。”
宫人当即遵命而去,最后陆默命侍女们将暗中搜来的废纸一一摊开,上面是涂抹了无数次的墨迹,难以辨认,黑漆漆一片满目狰狞,只有少数得以幸免,她眯眯眼,见上面挥毫泼墨书写霸气凛然的狂草,细细辨认可以认出些许来,在心中谨慎默念着,“多情自古伤离别;何离心之可同兮,伤灵修之数化;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悲欢离合总无情;纷总总其离合兮;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她瞪大了眼睛,这样狂疾的字体竟然是如此多愁善感的潦草诗词,陆默有些难以置信,可观察了好一会,都未能发现这些诗词有何玄机,有的是来源于屈灵均的《离骚》,有的是蒋捷的词,有的则是杂乱无章不知出处的诗,细细碎碎的堆叠着排列着,最后被赫连玦心烦意乱之下重新涂抹,自墨中来,复归于墨中去。
她用手按着宣纸上深浅不一的折痕,又将视线投向另外几张,心里含了不解和警惕,开首的依旧是屈灵均的辞,“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陆默陷入费解中,纤长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划过,最后定格在离字上,心里一动,又复将方才的诗词都看了一遍,果不其然,每句中都含了一个离字。
离,什么意思?相离,还是分离?是给谁的警惕么?她心情沉重起来,偶然间斜了剩下的几张黑乎乎皱的不成样子的宣纸,眼角余光一亮,不自觉地念出声来,“东边日出西边雨——在水一——”,剩下的字都被重重涂黑了,再难认出,可她自然晓得这几句词接的是何,东边日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显然是率性而为的绵绵情诗。
她冷笑一声,心里一团火烧的沸腾炸裂,这些情谊潺潺的情诗自然不是为她而作,而是为了别人,她攥着手掌咬牙切齿,心里盘算着最近又有哪位妃嫔得宠,可是心思骤冷瞬间沉着下来,她太了解他了,这么多年来无论谁得宠,赫连玦从未分心如此情谊通款过,更何况是为了新受宠的妃嫔而伤春悲秋满目愁情?
她看着这些简短急促又有意掩人耳目的笔墨,心里渐渐有了答案,满腔妒火燃得炽烈,只有唐隐那个满腹心机不动声色的贱人才会欲擒故纵,惹得他如此神魂颠倒,欲盖弥彰,陆默眸中滚动着熊熊怒火,咬牙冷笑,唐隐,惹到本宫,我看你还能活几日!
可她终究未能预料到自己被赶出宫的命运,未料到与赫连玦相伴多年,竟不如唐隐相伴数日,这么多年,他心里到底是从没有过她,除了利益,还是利益。
陆默缓缓摸着小腹,前来督促离宫的太监声音拔高,尖尖细细氤氲在漫天烟雨里,她从鳞次栉比的高高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回头仰望着重楼雾雨万千宫阙,抬着下巴,雨水打落在脸上,滂沱而下掩盖了泪水的痕迹,她嘴角笑出苦涩,多年周旋心机枉费,换得如此一个流水落花无可非议的结局。
她不言不语出了宫,几月后诞下腹中孩子,湮没市井无人问津,自始至终没有派人向宫中报信,这是她对赫连玦最后的报复,断了亲生孩子与他的联系,自此不入宫廷半步。
陆默被罚离宫后,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宫廷,自此蒙上了人人自危的阴影。
凄风苦雨的夜里,唐隐正在宫中伏案钻研暗器,忽然间宫门被一脚踹开,赫连玦眼睛充血,醉醺醺地看着她,血丝密布,接着不等她起身反击便扑了过去,搂着她的肩膀一动不动,唐隐皱眉正要反抗他,他把头埋到她青丝弥漫间,低低道,“别动,陪朕一会。”
“你要找人侍寝,宫中妃嫔一呼百应。”唐隐推推他,使力有些费劲,声音冷冷的满是厌恶。
“要侍寝朕又何必找你?”赫连玦声音低沉,依旧搂着她肩膀,两人静坐在花枝缠绕的素色地毯上,许久后赫连玦松开钳制,唐隐心里松一口气,他静静看着她,又复抬眼看向暗夜中雨丝扬漫的星空,淡淡道,“天下雨,像哭了一样,真是没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