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才推门走进上房,就听从内寝中传来轻浅的呼唤:“……景生……景生……景生……”
景生飞步穿过外厅奔入内寝,鼻子轻嗅已然闻到一股酒气,不禁蹙起眉头,果然才来到床前,就见阿鸾正伏在床边欲吐,肩膀**着,面色苍白,景生抄起脸盆架子上的陶盆放在他的跟前,坐在床沿上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既心疼又后悔。
明霄迷迷糊糊地吐了一阵,眼眸半睁半阖,只一味地叫着景生,柔韧的身子紧紧地靠着景生,双手抓着他的衣襟,好像是怕景生消失了一般,却并未清醒,景生的心底抽痛不休,只得轻轻掰开他紧攥着的手指,倒了一杯冷茶伺候明霄漱口,再将陶盆拿到屋外,愁眉听到屋中动静,早去端了一盆热水来,盆边搭着雪白的布巾。
“爷,要我进去伺候吗?”
“不用了,你叫苦脸去看看车备好了没有,我们现在就回宫。”景生吩咐着就端了热水进房,刚为明霄洁面洗手完就听门上传来轻叩,
“爷,车备好了,就在后门外等着呢。”愁眉的声音随即响起。
“好,我们这就启程。”景生俯身抱起明霄,再次叹息于他的瘦削,明霄的身高虽与自己相仿,可却身轻如羽,日后真要好好为他调理。
“唔……头疼……”明霄紧闭着双眼,纤浓的长睫扑簌着在眼下映出一道墨影,他努力挣扎着刚掀起眼帘,午后的强光穿透烟纱倏地汇刺而入,明霄‘唔’地一声又闭上双眼,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胸腹中更似塞满了棉絮,窒闷不堪,明霄一拧身儿将脸埋在枕上,还没喘匀气儿呢,帐幔已被撩开,即使闭紧眼眸,那明晃晃的阳光依然在眼皮上跳动,明霄哀叫一声刚抬手遮住双眼,就被人整个揽进了怀里,
“景生……唔……放开我……小心吐你一身……”明霄勉力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那强劲的搂抱。
“你把能吐的都吐了,已经没什么可吐了,乖,喝口水。”
明霄混混沌沌地就着景生的手喝了一口水,随即就皱紧了长眉:“这……这什么水呀,酸酸涩涩的,也不是果子露。”
景生将手中雪瓷杯放在双敏捧着的托盘里,“这是葡萄醋对的水,对缓解宿醉有奇效,双敏,你伺候殿下都喝了。”景生轻声吩咐着一边放开明霄。
明霄一听居然还有宫侍在侧,身子一颤,不敢再别扭,只得微眯着眼将双敏端到嘴边的果醋水一饮而尽,虽酸涩得直咧嘴,但喝下后倒确实觉得胃脘里清爽了一些。明霄试着睁开双眼,环视一周,发现景生已不在房中,只有双福双敏侍立在侧,不禁有些失落。
双福眼珠一转,已看出鸾哥儿神色不对,赶紧趋前一步解释道:“陛下是去给鸾哥儿准备膳食去了,唉,真是难为陛下了,今儿一下早朝太后千岁就来了,比陛下还早了一步呢,一看鸾哥儿的情形太后就急了,赶着叫人请太医,幸好这时陛下赶到了,亲自给您诊了脉,只说是最近劳累加上饮酒造成宿醉,并无大碍,可还是被太后千岁好一阵数落呀,我们这些侍仆都听不下去了,可陛下却只唯唯诺诺,半句都未辩白,太后临走时又罚陛下亲自为鸾哥儿准备三餐呢,又要批阅奏章,接见外臣,老奴是觉得罚得过重了。”
——啊?连……连连太后都知道自己醉酒了?明霄蹭地爬起身又歪在了床架边,脑袋里像有一个大锤在不停地敲打,咚咚咚地砸在太阳穴上,明霄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潮,嘴里咕哝着:“都是因为眼疾,许久不饮酒,这酒量就退步了很多,昨天明明没有喝多少,怎么竟会醉了呢?”
“还说没喝多少,要不要我把空酒坛子拿回来给殿下过目?”景生走进内寝,一边没好气地说着,唇边却带着一个温暖的笑,手上端着一个托盘,其上碗碟俱全。
双敏一见就要伸手去接,景生却笑着摇摇头,“还是朕来吧,太后已经吩咐了,殿下的饮食起居要由朕全权负责。”
双福早将床榻边的矮几搬了过来,景生将托盘放于其上,“双福公公,请去查看一下浴汤可已备好?”
双福领着双敏才走出殿门,景生就伸指轻弹明霄的额角,“我娘罚我,我可要罚你,先给你记着账,看你还敢喝醉酒。”那弹击的手指此时已顺着明霄的脸颊滑下来轻托住他的下颌,还没等明霄躲闪,景生已俯身吻上他的唇瓣,“阿鸾,你不开心只管惩治我,千万别拿自己的身体赌气。”
明霄一听就急了,舌尖儿一卷缠住景生的舌头狠狠一吸,景生‘啊’地轻声呼疼,明霄已一把推开他,双眉微挑,狠声说道:“谁不开心了,我为什么要不开心,我昨晚是太开心了,一下子认识了那么多青年才俊,当然要饮酒。”
——得!又踩到这小哥哥的小尾巴了,景生本来愧疚,一听那青年才俊四个字,立刻横眉冷对地搂住明霄,将他牢牢地禁锢在怀中,“嗯,阿鸾一说倒提醒了我,这些个青年才俊都可当大用,以后要将他们调派到全国各地主持政务,那个夏林,我看岳州知府最适合他了。”
明霄心里一哆嗦,——岳州?那可是南楚顶南边的一个州郡,就是原来的南岳,“景生,你这是挟私报复,你……”你字刚出口,明霄优美又逞强的唇角便被景生轻轻咬住,
“阿鸾,你就少说两句吧,别害人了……唔……快让我亲亲……”景生心满意足地拥着明霄,不断加深着吮吻,直把明霄吻得浑身瘫软,气喘咻咻,再顾不得和他斗嘴。
双福双敏躲在殿门口,一看这情形都撒腿往后退,跌跌撞撞,眼晕头昏,
“师傅,殿……殿下真要在东安行冠礼呀?”双敏小脸儿红红地问着,眼光一扫瞄到书案上放着的礼服图样,那是卫太后来探视明霄时带过来的。
双喜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扫了过去,心里惊跳着,他点点头,稳步走到案边,再次仔细打量着图样,那彩描绣像上画着的冠冕为帝王才能佩戴的玄表纁里十二旒冕(冕上十二串珠),衮服为玄衣黄裳,衣裳上绣织十二章,只是其中的龙已改为翟(象征凤凰),白罗大带,红里,大带上装饰的蔽膝也随裳色,绣翟,火,山纹,配黄袜黄鞋。
“师傅,我……我还从未见过这种礼服,既像帝皇加冠时的元服,又像帝后授册时的翟服。”双敏站在双福之侧,声音轻似蚊呐,低不可闻,但却依然如炸雷般轰隆隆响彻大殿,双福浑身一震,转身捂住他的嘴,将他拉到帷幕之后,低声训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见识了?是不想再说话了是吧?”
“师傅饶命!”双敏小脸儿煞白,说着就要跪下,却被双福一把托住,
“你还是省省吧,闭上嘴,伺候好差事是正经,就是以后回了临州也要装得像个哑巴一样,不然就别想再说话了。”双福狠声叮嘱着就又回到殿门边守着。
“咦,这衮服的式样倒是新鲜!”明霄吃了东西,又洗浴完毕,神清气爽地坐在桌案边盯着那张图样,随即便睃眼笑看着景生,“你的衣裳上和蔽膝上绣的是龙吧?我可猜到你母后那天要送我什么了。”
景生嘿嘿地笑了,俯身环着他的腰,“这只是冠礼时的衮服,以后你上朝时的朝服和我的一般无二,绝无任何不同之处。”
“算了吧,我并不真的在乎这些细节,日后的朝服还是胸前绣翟吧,不然你的那班朝臣会有想法了。”明霄体贴地嘱咐着,想想也笑了,回头望着景生,清澈的笑意里带着一丝忧郁,“景生,我这么做毕竟是先斩后奏,我父王……他……”明霄心中想的是:‘我父王定饶不了我。’说出口的却是:“我父王……他恐怕会心存疑虑。” 明霄咬咬下唇,自己的难题还是要自己去面对,自己的未来也要由自己去争取!
“阿鸾,你能否等到三月二十六再走?”景生虽不知明霄藏在心中未说出口的话,但也深知武王是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我想陪你一起回南楚,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整个南楚朝堂和你父王。”
明霄的脸上倏地漾开朵笑,杏子眼中透出清澈的温柔,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碧色窗纱上辉映着金色的阳光,明霄回头望着景生,坚定清晰地说道:“那是我的父王和朝堂,我必须直面以对,风也好,雨也罢,这一关我必闯过,如今我们的关系半明不暗,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你没有立场替我出面,这是该我承担的责任,景生,相信我!”
此时,明霄站在窗前,脸上带着明丽的笑,双眸炯炯,若有神光,含着鲜碧的春阳照在他的身上,为他秀逸的身姿镀上一轮光边,更使他显得神采奕奕。
景生点点头,——阿鸾是未来与他风雨兼程的伴侣,是翱翔于九天的青凤,不是躲在他羽翼之下的雏鸟。
“好,就依你,但阿鸾一定要记住,这不是你个人的责任,这是应该由我们共同承担的责任。”
“你放心吧,未来我必与你共进退,但这一次,我需要独自面对,如果你我一起出现,我父王更会觉得受辱和难堪!”明霄唇边的笑意慢慢扩大,心里的不安也慢慢扩大,——景生,因为明浩,南楚王室已亏欠你太多,我怎能让你再临险境!
“过几天就是冠礼的正日子了,母后问咱们是否需要预练一次?”景生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看着他秀韧倔强的模样,心里更是痛惜眷恋,——阿鸾,你已因我受到了打击和伤害,我绝不会让你再受磨难!
春分日,阳在正东,阴在正西,阴阳相半也,谓之春分。这一天正是大夏成璟帝华璃和南楚王太子明霄的冠礼之日。
早在多日前各部省便在卫太后的授意下积极筹备冠礼,先由钦天监卜得吉日,再由工部制备两人的冠冕衮服,翰林院撰写祝文,礼部具仪轨。整个仪式由中书省承制。
隶属于中书省的秦书研便格外忙碌,这些天在将要举办冠礼的承天殿和皇帝寝宫咸安殿以及太后办公之地泰坤殿来回奔波。春分日卯时刚过,秦书研就来到永安殿,才在外殿殿门处站定,就见明霄已快步迎了出来,书研抬眸,一望之下便惊喜欣慰的笑了,只见明霄浓密的乌发已被梳成双童髻,以双玉导将空顶帻固定于发上,身着绛纱袍。
秦书研立刻俯身行礼,却被明霄伸手拦住,“书研不需多礼,这些天辛苦你了。”
秦书研谦然笑道:“这都是书研的职责,哪里谈得上辛苦,我祖父已于前日奉告天地,宗庙,社稷,中书省另定帝师王伯通为今日冠礼的太师,我祖父秦相为太尉,殿下即已准备妥当,我们这就可以前往承天殿了,昨日内使监已在承天殿正中陈御冠席。”
明霄听着小秦的通报,频频点头,心中也有一丝紧张,“陛下呢,可已启程?”
小秦摇头,笑意扩大,“就是陛下让我来看看殿下是否准备妥当,他说要和殿下一起启程,到时殿下乘舆先至咸安殿,与陛下御舆同往承天殿。”
“好,我们启程吧。”明霄望着殿门外初升的朝阳,万丈金光普照于殿阁楼角之上,——今天当真是个吉祥之日呢。
辰时到,东安宫城钟鼓齐鸣,三通后,排列于承天殿外宫道上的文武百官依大朝位次步入承天殿,侍立于御冠席西侧,就在这时禁军宿卫警跸而出,环列于殿外,而御舆也于同时到达,景生与明霄携手步下御舆,百官转眸望去,不禁齐齐惊怔如塑,只见两个英秀绝伦的少年并肩而来,同样的服色,同样的端肃凛然,同样的仙仪飘飘,真如日月光华同临大宝。
大夏的众臣百官,当听说今日将同时为成璟帝和南楚太子行冠礼,都是先震惊,后了然,再后便是担忧和欣喜,那些已然见过明霄的,自然对他推崇备至,虽也担心武王发难,但都对现在的成璟帝信心满满,认为此举已奠定明霄的大夏后位,也就令南楚有回归大夏的可能。而那些与明霄从未谋面的大臣则疑虑重重,甚至对此举颇不以为然,他们虽也肖想南楚,但却觉得此举太过冒险,特别是对明霄毫无了解,多认为他配不上大夏后位,此时一见之下,才知大错特错,这明霄当真是南楚的瑰宝,其气度风华丝毫不逊色于皇帝陛下。
景生和明霄步入承天殿后并未升座而是直接来到御冠席站定,殿外响起啪啪啪的群鞭击地之声,那是宫侍在鸣鞭报时。鞭声停顿后,此次冠礼的太师太尉同时来到设于丹墀内道的拜位赞拜,雅肃庄严的礼乐响彻大殿内外。文武百官随同赞拜,四次后,礼毕,乐止。
明霄侧眸望向景生,不期然的,发现景生也正凝望着他,眸光深湛,饱含爱恋,当与明霄的视线相遇时变得更加深挚缠绵,那是景生渴盼了千年才得到的真情回眸。
这时太师和太尉已在大夏及南楚两国的礼部官员引导下来到御冠席前,分立东南,景生和明霄并肩跪坐于席上,这时,侍仪出列,高声奏请加元服!
秦相为冠礼太尉,虽年事已高,却仍精神矍铄,他稳步走上前来,请旨道:“可脱空顶帻否?”
“准!”景生答道。
秦相探身上前分别脱下景生及明霄双童髻上的空顶帻,转身将它们放置于两国礼部官员手捧的漆木箱中,老丞相站起身,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天潢贵胄,眼含祝福,遂退立于西侧。
帝师王伯庆被定为此次冠礼的太师,这个决定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形貌不佳,本不适宜担任如此重大仪式的主宾,但卫太后和圣上都殷切敦促,特别提出了他祖籍南楚临州,与明霄有同乡之谊,王伯庆嘿然一笑,立刻便应允下来,他虽未见过明霄,却早已听说他的美名,这几天族中子侄更向他提起那晚林芳阁中明霄的无上风采,使王伯庆对他好感倍增。此时与明霄对面而立,王伯庆才知子侄的赞美都太浮夸,没有说出真人百分之一的美好。
王伯庆走上前去,两位内使监分别捧着冠冕立于其左,王伯庆作为太师朗声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维祺,以介景福。”祝毕,王伯庆矮身跪于冠席前,两位内使监也同时跪下,其中大夏的内使监捧冕授与王伯庆,王伯庆接冕后趋身向前为圣上加冠,并加簪缨,其后又从南楚内使监手中接过冠冕为明霄加冠,礼毕后王伯庆站起身也退立于西侧,五官滑稽的面容上是从未有过的肃穆,他含辛茹苦了近十年,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这时,御用监出列奏请圣上并明霄殿下著衮服,景生和明霄同时站起身,在两国内使监的协助下穿著衮服,观礼的文武百官聚精会神盯视着这一历史性时刻,在看清明霄所著衮服的细节后都倒吸口气,虽然大家心中都早有揣测,但却一直心存疑惑,此时看到这奇特的衮服便不再怀疑,不禁群情激昂,又不能议论纷纷,各人的脸色就都涨得有点发红。
就在大家晕晕然不知所措之际,礼部及鸿胪寺官员已另设玉案于殿正中南向,大夏礼部郎官引导着明霄至玉案前,明霄好像对此仪轨早有预料,他的面容淡静,神态安然,通身洋溢着震慑人心的清贵之气。
明霄谨肃地跪于玉案前,大学士王伯庆和户部尚书王孙湓作为正负使手捧皇后金册及皇后金印来到案前矮身跪下,承天殿内一下子陷入死寂,人头攒动的大殿竟如无人之境一般,大家都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凝望着玉案处的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正负使将金册金印授与明霄,就在明霄接封的同时,内使监振声高呼:“册立毕!”
殿外立刻响起恢弘的钟鼓礼乐之声。明霄倏地微仰起头,望向侧前方的景生,发现他那璀璨的星眸中竟隐含泪光,明霄抿唇笑了,明媚绝伦的笑颜竟令殿中所见之人轻吸口气,同时又被他眼睫处缓缓溢出的泪雾所感染,都是既唏嘘不已又欢欣无限。
景生凝望着明霄,缓步走过来,握住他的手与他携手走上金台,端坐于御座之上,大殿内绝对的寂静已于此时达到饱和,一触即发。
这时光禄寺寺卿手捧醇酿授与太师王伯庆,王伯庆笑嘻嘻地接酒在手,面对御座祝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祝讫,王伯庆将酒授与内使监,内使转捧酒于圣上和明霄,景生和明霄接酒在手,祭少许,遂以虚盏交还内使监,这时礼乐再次响起。饱和的寂静轰然坍塌,众臣趁着乐声嘹亮议论纷纷,他们通过就坐祭酒等仪式已看出未来将是帝后同时坐朝的局面。
而王伯庆和秦老相爷则于此时在内使的导引下再次来到丹墀拜位上赞拜,文武百官已顾不上震惊,跟随赞拜,四拜结束后,百官哗地一下跪伏于地,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