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暮春时节,金阳烈烈,还不到午时就穿透云雾直冲上中天,照得山谷中金风细细,连鲜脆欲滴,蔓蔓无际的浓碧草色上都轻笼了一层金沙。

小花儿揣着一罐子新鲜羊奶走进堂屋,却见花袭人袖着本闲书,正摇头晃脑地看得带劲,

“换过药了?”他向里屋瞄了一眼,转头问老花。

花袭人摇了摇头,墨发半遮面,只露出小截俊秀的侧脸,不知正在吟诵哪句诗词,根本就不搭理小花儿,小花儿见状,气涌丹田,他小心地将奶罐子放在桌上,一回手儿,抢去了花老大藏在怀里的酒坛子,这个变故事起突然,连晒太阳晒得头晕眼花的铃铛儿都吓醒了,啾啾地叫个不停,小眼儿死盯着那个岌岌可危的酒坛子,

“——花儿呀,不是爹不帮你,可这解铃还需系铃人,那只小鸾还是你亲自去伺候吧。”

花袭人满脸无辜,眼巴巴地盯着小花儿手里的酒坛子,不禁喉头滚动,小花儿一听泻了气,他放下酒,闷头坐在竹凳上,眼角却瞄向里屋,好像那扇单薄的门扉里躺着的不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而是——是——,他收回眼光,竟不敢再瞄,一边心里责怪自己,小小年纪,竟心思思地浮想联翩,真是该打,小花儿提掌向自己腿上切去,

“……咳咳……顺其自然吧……那么难为自己干嘛?”花袭人清凉的话语及时挽救了他无辜的大腿,小花儿的脸上热了,慢慢放下手,仍低着头,可头脑里那个绮丽的影子却无论如何都赶不走了。

——如此,如此心神不宁,遐想连连,怎么去给他换药呢?

想了想,忽然问:“你有多久没出过红河谷了?” 小花儿抬起头,望着花袭人。

花袭人一怔,眼神闪烁,“……有……有十……十来年了吧……”——那是一个仲夏季节,千里迢迢,他把小花儿抱回这座山谷,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头几年,我们是怎么过的?难为你把我养大。”小花儿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爹,看到他雪也似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乌眉微蹙,不禁又想起花袭人刚才的话——‘听天由命,顺其自然’自己当初拼却粉身碎骨,也没有逃脱上天的摆弄,不听天由命又能如何呢?但顺其自然却真是说说容易做起来难!

花袭人扔下袖着的书,撑着头苦笑,——不知是他把小花儿养大,还是小花儿支撑着他活到现在。他看了看桌上那罐子羊奶,苦笑变成了讪笑,——他当时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何懂得照顾婴儿,

“要说咱们还是得感谢阿暖它外婆,要是没有它的奶,你可活不到现在,那时你还和阿暖它妈抢奶喝呢。”

这个典故小花儿早就知道,不觉也笑了,——他可能是命犯孤煞,前世今生都身世飘零,

“若是叫你离开这红河谷,你可舍得?”小花儿轻轻地问,不知是问他爹还是问他自己。

花袭人心里一动,略坐直身子,凝目看着小花儿,“有什么舍不得的?咱爷俩本来就没家没业,去到哪里算哪里吧,就是……恐怕委屈了你……”

花袭人抬手摸摸小花儿蜡黄的小脸儿,“因为要到山外营生儿,累你一天到晚糊着个壳子,可真辛苦。”

小花儿拍掉他爹的贼手,呵呵笑了,“这可是我的秘方,护肤保颜的草药面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花袭人想想也笑了,亮眸微弯,还真是如此,小花儿那脸膜下的肌肤不知有多莹润细洁。

这时,大鸟儿铃铛儿翩翩然地飞进堂屋,尾羽在阳光下划过一道耀眼的彩弧,它蹲在桌旁,眷恋地看看小花儿,小眼儿贼亮亮,然后刷地伸开翅膀,出其不意地将那小酒坛子护在羽翼之下,咕咕啾啾得意地笑,小花儿看了哭笑不得,伸指弹它脑门儿,却被花袭人飘袖抚开,

“这么可人儿的铃铛儿,你怎么总欺负它?”说话间已将铃铛儿羽翅下的酒坛揽到了自己的怀里,像抱着最知心的爱人,小花儿见了却万分难过, ——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酒——确能解忧否?穿肠□□都解决不了问题,搞得他前世今生,还在六道轮回里踟蹰,一杯黄浊又怎能消愁?

花袭人的下巴抵在酒坛子上,冲里屋歪歪头,

“那只小鸟儿你打算怎么办?”

小花儿苦恼地皱皱眉,声音细若蚊蚁,“还真不太好办,要是南楚的那位青鸾,就得送他过江,要是大蜀的那位鸾生,”小花儿茫然地瞊目瞪着虚空,“——若是那位公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把他往哪里送。”嘴里说着,心里却浮起一丝不舍,若真送走了他,自己怕是要有好些日子牵挂。

这几天去山下的村落,他似乎已经闻到战火烽烟的腥气,人心慌慌,谣传不断,说是南楚王师已夺下大蜀都城,连蜀王卫恒都已死于乱军之中。

花袭人猛地闭上眼,像是被正午的阳光晃了眼睛,长睫慌乱地闪动,——若是——若真是他的儿子,自己是该杀了阿鸾还是留下他?

“——看年纪,应该是那只青鸟。”小花儿静悄悄地说,“丢了儿子,那明涧意还能奋勇征战,攻城略地,真是位狠角儿!”

这名字才溢出口,小花儿就闭上嘴,眼睛躲闪地看向门外,花袭人却垂下了头,——明涧意,那个苍鹰般桀骜的男人,捣毁锦州城,踏平大蜀,是为了无暇?还是为了真颜?

“——若他真是南楚的青鸾,”花袭人抬起头,双眼微眯,似是沉入了回忆,“——长得倒不像他爹,那么明丽秀逸,比你还多了几分艳色。”

小花儿心头微动,——阿鸾眉目春秀,但神情倔强,性子刚强,倒比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儿霸道,想必是因为从小娇宠,身份贵重。

“我是个野小子,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

小花儿耸耸肩膀,铃铛儿对这种说法却很不以为然,它甩起尾羽,七彩流丽的光映上小花儿的眼眸,似爱抚又似赞美。

又看了一眼那紧闭的竹门,小花儿凝眉,心里一横,说:“等他的伤好了,我就送他回南楚,咱们也得搬家了,住了十几年也该挪挪地方了。”

——野小子?花袭人骇笑出声,好像这是个荒谬之极的说辞,“……咱俩真是野到一块去了,天大地大,咱们就做逍遥野人吧……”

小花儿见他主意已定,倒觉得安心了,站起身,捧起奶罐子,临出门时又回望着花袭人,“本来……我以为你会趁乱去趟浑水,没想到你倒看得开……”

这话从一个面黄身瘦的少年口中说出,本应显得怪异,但小花儿神态自然从容,并没有半点老气横秋的感觉。

花袭人忽然振臂而起,迷蒙的双眼变得清明透亮,“——你要这花花江山吗?你也想分一杯羹?”

小小的花儿,怀里拢着羊奶,眯眼笑了,“江山这碗羹我可吃不下,咱们不如吃我做的奶羹?”

花袭人也笑了,笑里藏着点俯瞰众生的气势,一旋身,他神清气爽地又坐回桌旁,袖起那本闲书,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草庐内室里,阿鸾矜持地靠坐在竹塌上,玉白的脸儿上神情静默,低垂的乌睫在眼下细致的肌肤上投下一抹浓影,他状似已然入定,不肯向矮几上看一眼,但是 ——咕噜噜,怪声忽然响起,阿鸾白得透明的皮肤下倏地沁出一层绯红,并迅速晕开,阿鸾懊恼地拧起秀眉,他饿瘪了的肚子咕噜乱叫,丝毫不理会主人正死端着架子活受罪。

小花儿不说话,袖手站在塌旁,睃眼看着窘迫难堪,又□□的阿鸾,心里好笑,知道他是男孩儿后再端详他,倒看出点明朗的气度,只是这心胸实在有点——有点涓介!

矮几上放着个粗陶碗,渺渺地飘出一股醉人的辛辣奶香,那味道如此奇妙,阿鸾费尽力气才忍住不耸鼻去嗅,他无法猜透为什么这几种互不相干的味道会混合在一起,并如此诱人,——咕噜噜,腹鸣如鼓,显然他的肚子比他更希望知道答案,阿鸾本就心里憋气,此时更是气上加气,直恨不得将草屋捣出个窟窿好出了这口闷气。

小花儿看着他青红不定的面色,知道他就快撑不下去了,不由凉凉地说:“你要是为了刚才的事情绝食可就太不划算了,你我都身为男子,看一眼又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也让你看看!”说着他就开始解腰带。

阿鸾听了他的话,气得快要晕厥,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眼角又瞟到他的动作,更是大惊失色,

“……你……你要作甚……你……”惊饿交加,阿鸾的声音抖成一片秋天的落叶。

“——自然是脱了衣服给你看,这样咱俩可就扯平了。”小花儿稳稳当当地说,手指已勾开了衣结。

“……你放肆……我……我杀了你……”阿鸾杏眼怒睁,长眉上挑,把想了一上午的话喊了出来,忽然觉得心里畅快,不再闷气。

“你要杀我也得等吃饱饭,养好伤再说吧。”小花儿的手拢住粗布衣襟,笑得特别纯洁无害。

“不过是一碗酥醪(奶醪),吃了也无损你的气节。”小花儿保持着微笑,慢慢走出门,“公子慢用,吃饱了再生气不迟。”

阿鸾抄起那陶碗,恨得牙痒痒,直想将那碗摔在小花儿的后背上,但碗里飘出的美妙香气立刻俘获了他的灵魂,——咕噜噜,咕噜噜,可恨的小花儿已走,他可怜的肚子更是不客气地唱起了空城计。

阿鸾杏眸微闪偷眼看看陶碗,只见碗中盛着凝脂般白莹莹的酥醪,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液,所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阿鸾决绝地挺起小胸膛,——就吃下他这一碗酥醪,也不妨事,到时候,该杀还是要杀了小花儿!

他又偏头迅速打量了一下门口,寂静无声,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啊哈哈,天助他也!阿鸾赶紧抓起粗陶调羹,狠狠地舀了一大勺酥醪送进口中, ——唔唔!他陶醉地微眯起眼,颊上气恼的红晕已转为浅桃,这可真是他尝过的最美味的乳醪,一丝腥气也没有,口齿间蕴蓄着甘醇和辛香。

——扑楞楞愣,花铃铛儿记吃不记摔地又破窗而入,蹲在窗棂上,贪馋地望着阿鸾手里捧着的陶碗,阿鸾拧头狠瞪了它一眼,——这只大色鸟儿,也需一并杀掉!它就是春光乍泄事件的始作俑者!

花铃铛儿对阿鸾凶恶的眼光毫不介意,仍然痴恋地傻盯着他看,也不知是贪看美人儿还是贪吃美食?

“——铃铛儿,那醪里虽放了酒酿,但我还加了野姜汁,你吃了肯定呜呼哀哉,都不用阿鸾动手了。”

小花儿的声音冰冰地从窗外响起,阿鸾听得大惊,差点失手掉了陶碗,瞟眼去看,却没有看到小花儿,只有铃铛儿一副欲罢不能的呆样儿,阿鸾趁乱赶紧又吞下一大口,还是觉得美味无比,恨不得将舌头也一起吞了下去,为什么宫里内膳处做不出这种味道?大鸟儿看着更是馋不可抑,它伸头伸脑地跃跃欲试,

“铃铛儿,你知不知道阿鸾要干掉咱俩,你现在抢他的酥醪,必定死翘翘。”小花儿继续在窗外不冷不热地给铃铛儿下药,阿鸾则紧赶慢赶地吞下最后一口,——死小花儿,死到临头了还嘴里逞能!须知——为人要厚道,口下应积德!

铃铛儿可怜巴巴地看看空了的陶碗,知道没有了指望,噌地一下拍翅飞走,那姿态真是相当的绝望,

“铃铛儿,我准你晚上陪花老大喝酒哈。”小花儿扬眉冲着半空喊了一嗓子,又懒洋洋地靠回草屋的墙上,“公子可准备好换药了?”

小花儿和阿鸾,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里,背靠背地贴在同一处竹墙上,晚春时节,清香的暖风透窗而过,吹拂着俩人颊边的碎发,阿鸾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似一根羽毛,无所依托,——是因为酥醪里的老酒酿吗?——砰砰砰砰,寂静的午后,他们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后背上凉凉麻麻,酸酸软软,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偷偷溜走了,只剩庸倦遐意。

“那我进来为公子换药了。”小花儿知道时候到了,那镇痛压惊的药效开始发作,现在可以为阿鸾换药了。阿鸾张张嘴,想拒绝,却哑口无言,——吃了人家的嘴短,更何况还要仰仗人家救死扶伤,这杀心且暂时收起。

一天,就这么有惊无险,扰扰攘攘地过去了,待到碧空悬明月,凝光悠悠风云不起时,阿鸾躺在竹塌上,却再无睡意,——都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真应了这些天他所经历的事故,他现在 ——住着的草庐,躺着的竹塌,穿着的布衣,遇着的人儿,似乎都已出世,与他的过往毫不相干;他也不再是太子明霄,他只是一只青鸾,飞翔在一个神怪故事里;神看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他是谁?谁又是他?

阿鸾越想越恍惚,竟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蓦地,似有一缕轻歌飘进竹窗,那似歌似哨,悠远明澈的曲调,飘飘荡荡,绕梁不去,阿鸾微闭着眼睛,听得入迷,——是谁要离开故乡?是谁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又是谁在他离去后孤寂凄伤?——红河谷,莫相忘,那是你的故乡。听得痴了,沉入梦乡时,阿鸾的眼睫上一片湿润。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好吃的酥醪如今在北京的‘梅园’还能吃到,有一种上面还放了松子,嗯,美味呀,都是按古方用甜酒酿点制的,我试着做过,只是半凝固,呵呵呵,我可比铃铛儿馋。

同学们普遍反映看着有点晕,其实故事才开头,还没交代全呼呢,自然有点晕,要不我整一个人物表?需要咩?

那啥,霸王小龙们都交出氧气面罩哈,俺全都没收了,好歹吱一声呗,给俺打打气,不然都木有信心辽。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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