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马蹄声声,烟纱车窗外的山峦林莽如幻影般在烟尘中猎猎倒退,飞逝而去,只余车内死寂的静,静得如此令人无所适从,又无所遁形,一切惊疑不定都在绝对的寂静中昭然若揭,再也藏不住了。
“……双寿……你……你可认出了他……?”武王的声音如风中残烛,飘曳不定,随时都会被劲风剪断。
双寿没有说话,身上依然轻轻战栗着,似乎还没有从气旋中脱身,盛夏流火的天时,他的心里却冷热交战,激荡不已。双寿抬头看着武王,轻而坚定地点点头,斟酌片刻,终于开口:“……他是……殿下绢画上的少年……不是……大夏成帝……”话至最后已声若游丝,但武王却仍听得真真切切,不禁浑身巨震,
“……你……肯定……他……他不是……”这个‘他’是或不是那个呼之欲出的紧要人物仿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这个‘他’就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双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武王,近乎失礼,再次深深点头,“奴婢确定,千真万确,虽然已有将近三年未见成帝,但是,奴婢记得他的双眼,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哪里像这位——”双寿失控地转身望向车后,心悸地说道:“这位杜华的双眼湛亮如星辰,明辉灿灿,灼人心魄。”
“杜华,华璃,大华岛,这……这可是有什么联系……难道是她……在我身后部下的一步棋……?”武王一时失措,竟将心中反复掂量的疑虑宣之于口,等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才猝然而惊,随即便眼神锐利地紧盯双寿。双寿哪里敢回视王上,早已趴跪在武王身侧,——伴君岂止如伴虎呀!但愿王辇后的那位少年日后能拥有自由!
“双寿,今日青鸾登临拜坛,引来百鸟朝凤,此乃天佑南楚之祥瑞!太子九月初九便满十八岁了,也该是为他行冠礼之时了。”武王忽然话题一转,侃侃而谈刚才的凤鸟齐聚,翩跹起舞的奇景,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说服身边的双寿。
双寿肩膀微抖,更深地俯首叩头,砰砰有声,“恭喜王上,贺喜王上,天佑南楚,天佑吾王!”双寿的脸埋在厚厚的绒毡之中,忽觉窒息,进而有一丝恍惚,脑海中闪过的都是拜坛上杜华风姿卓绝的身影,——他,广袖飘扬,将面具抛向长空,随即……便……便引来七彩锦凤和百鸟朝贺……
“……太子祥瑞……天佑南楚……天佑吾王……天佑……”脑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大相径庭,也正是因为如此,双寿才更加诚惶诚恐,反反复复地称颂,反反复复地自我催眠,不如此,心头便一 波 波地滚过惊涛骇浪。
“好了,你去宣召杜华,孤现在就要见他!”武王似是受不了双寿的呱噪,厉声喝断了他的念叨,却不知那并非双寿的恭贺而是——祈祷!
就在车辇停下,双寿推开车门之际,武王忽又沉声问道:“双寿呀,你可曾听说过坤忘箴言。”
双寿并未回头,只略作迟疑,便淡笑着答道:“奴婢曾听人提起过这么一个神怪传说,仿佛就叫这个名儿来着。”说着就毫不迟疑地跳下车辇,武王并未看到,双寿怀中抱着的拂尘在瑟瑟颤抖。
车门阖拢,盛夏午时的日光如淘气的仙童,飞临车辇,嬉笑着打了个转儿便又飞远了,带着明涧意无限的遐想一直飞往夏江以北,关山万里却难以阻挡他骤然而起的狂想,——无暇,这个杜华是你的孩儿吗?还是……一种恶意的试探或巧合?若是前者——,武王心头涌起海潮般的思绪,万千疑问都化作某种莫名奇异的欣慰,——无暇,我们今生再无缘相聚,但如果我们的孩子——,这个近乎痴狂的念想惊醒了武王的沉醉,他猛地以掌击额,却不料扯动了左肋下的旧伤,明涧意‘嗯’地闷哼一声歪在锦垫上,冷汗刷地爬满一脸。
“王上,可否容杜华为您看诊请脉?”一个柔和纯净的声音忽地在车门边响起,伴随着丝丝缕缕的艳阳在眼皮上跳跃,武王倏地睁开紧阖的双眼,便看到杜华探身站在车门边,如此近距离的凝视,武王不仅再次屏住呼吸, ——如果‘美’也能令人感觉无力,也能令人丢失自我,那么此时,明涧意便恰恰经历着这一心程,他如置身梦中般任由杜华屈指搭上他的脉搏。双寿阖拢车门,跪立在侧,虽觉惊心动魄,但却毫不惊慌,仿佛王上之命脉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掌握在指下并不值得担心。
小花儿敛容垂眸,全身心的敏锐都灌注于那四根手指,须臾的功夫便撤指凝目望着武王,查看他的五官面色,继而微微浅笑转身征询地看向双寿,“双寿总管,我们是否可以在此停留片刻,我还需为王上做进一步的检查。”说着小花儿便俯身坐在武王身前,沉心静气不再言语。
“——什么进一步检查?”武王脱口问道,他早已被杜华一连串的举动惊住,饶是他王气赫赫,深谋远虑,面对这样从容不迫,容止超凡的少年也不禁惊怔,在整个南楚,别管是他的臣民还是他的儿子或是后宫,谁都不曾像杜华般与他坦然对视,那不只是姿态上的超然沉着,那更是杜华与生俱来的一种 ——自由怡和,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百事万物的洞察把握!明涧意心头又滑过一丝酸楚,——十几年前,在繁花似锦的一个夏日,无暇也曾如此注视过他,自由自在地,纯和又明朗。
王室御卫车队整肃默立在道旁的树荫之下,除了骏马偶尔踏蹄轻嘶,除了夏蝉隐隐鼓噪,四周便如凝固了一般寂然压抑。小花儿镇定地望着武王,从容答道:“我希望王上能准许杜华为您进行腹部触诊。”
小花儿银子般纯净的声音立时激起飞旋的气流,双寿眼睛大睁,手臂震颤,差点失手掉了拂尘,明涧意虽不甚明了杜华所说之全意,但也多少猜到一些,也挑眉立目惊看着他,却见面前的少年眸光皎皎,其中蕴蓄着无限的安定和恳切。
“——好!”武王慨然应允。不知为何,忽地,武王胸中豪情勃发,是因为少年那双像煞了无暇的眼眸吗,还是因为他眼中纯然诚恳的神态?自己本为一代鹰王,又怎能在一个弱冠少年面前扭扭捏捏落了下风。
“请王上平躺,解开外袍和内用上衣。(上衣下裳)”小花儿轻声吩咐,态度端肃。
双寿虽满额浮出细汗,但还是照着吩咐服侍武王在宽敞的车辇中躺好,宽袍解衣。手指不免有一丝丝颤抖,这……这杜华……乃一绝色少年……又是太子内眷……这……这实在不合规矩呀!
南楚武王之王辇由十二匹健马拉动,内置床榻几案,一切日用物品应有尽有,就像一个临时的居所,以备武王出行错过宿处所用。此时,明涧意躺在车榻上,感到车窗外吹进缕缕夏日暖风,撩过□的肌肤,引出一点点痒,武王不仅全身绷紧,自从外伤伤口愈合后连老吴都没有再为他复查过。
“王上,请放松,并双腿屈起。”小花儿手掌互搓以便手指温暖,随即便果断伸指点触按压明涧意的脘腹及两胁下,特别在左肋下的那道伤痕附近反复触压,叩诊。武王身子一紧,立刻感到一丝锐利的刺痛,置于身体两侧的双手倏地紧握成拳,下意识地准备反击,却不料耳边传来杜华温和的问话:“王上可是觉得此处按压后疼痛加剧?”
明涧意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下颌轻点,“嗯,确实如此,有何不妥呢?”
小花儿没有回答,只倏地将脸颊贴上武王下腹隔膜之处,“王上,莫怪,杜华要确知王上腹部是否有移动性浊音?隔下是否有游离气体?”
明涧意古铜色的肌肤上立刻飙出细小的寒战,跪在一旁的双寿早已汗湿重衫,双眼无所适从地没有个着落,不知是该回避还是紧盯着细瞧?他死死地抱着拂尘,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
转瞬的功夫,小花儿已抬起头来,凝眉默想,明涧意和双寿却觉得这片刻的时间长如昼夜,“检查结束了,请双寿总管为王上整装吧,不过——”小花儿审慎地望着武王,“当日王上是中了铁弓神箭张维的铁箭,他那箭头设有倒钩,不知那倒钩可从伤口中取出?”
——啊!武王和双寿齐声低呼,两人的面色一瞬间便已煞白,“当日……我亲眼见老吴取出了倒钩!”双寿紧声回复,可额上的冷汗已纷纷滚落。
“是呀,孤也看到了那枚倒钩,至今还保存着。”明涧意入鬓的剑眉拧成了结,瞠目瞪着杜华。
“王上不必多虑,我还未能确诊是否有异物滞留体内,即使如此,也能通过手术取出异物,我曾在西夷见习过,也有过多例临床经验,会尽力解除王上的病痛,现在,我想先为王上拟个方子,活血消炎后,再进一步诊疗。”
小花儿退身跪坐在几案边,又想了片刻,便拿起案上之笔,轻蘸了墨汁快速写下一个药方,边写边说:“我们可以启程了,王上需要静养,在确诊前尽量保持卧床,不要活动。”,不顾武王和双寿目瞪口呆的反应,小花儿转身将药方交给双寿,“请王上过目,关于这个方子,我还想再和吴医正商榷一下。”
明涧意心中早涌起滔天巨澜,脸上却已恢复了平和,——这个弱冠少年,当真了得,面对各种危难却都如此举重若轻,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跟从他。
车辇复又隆隆启动,此时王家御卫的大队人马已驰上了通往大兴宫的御道,道宽六丈,平整坚实,王辇车行其上毫无颠簸之感。
武王接过双寿手中的药方,只看了一眼,便‘咦’地惊叹出声,他并未细看方子内容,却被杜华那笔通畅圆融的隶书所惊怔,那——那笔法——那笔意,看着如此熟悉!竟像极了一位故人的手笔!
“——杜华,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脸覆面具,装神弄鬼!”武王从大迎枕上挺身坐起,这个疑问从拜坛一窥其真容后就一直憋在胸中。喝问出口,明涧意才赫然发现,因为经过了诊脉,触诊一系列事故,此时再开口诘问,语气和声调都变得轻软飘忽,仿佛是丢失了筋骨的狂草,狂则狂矣,却完全没有了力度,只余一点点虚张声势,——好个厉害的杜华,竟棋先一招占了上风!
“王上也称臣为杜华,臣就是杜华,脸覆面具之情由,刚才在方泽坛太子殿下已待臣回禀过了。”小花儿不惊不惧,唇边还挂着一抹淡笑。
双寿垂眸跪侍,全身莫名紧张,心里却噗地乐了, ——这个杜华,真是个鬼精灵,两个问题又都扔回给王上了。
“——呃?!”武王被噎得一愣,却震惊地发现自己并不如何生气,甚至还有一丝丝好笑,——这个孩子,倒真是狡猾!自己还从未与他这个年龄的少年舒心交谈过呢。那些王侯大臣之子,每次面王都拘泥惶恐,自不必说,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恭敬肃穆,一个顽劣邪魍,哪里像这杜华,于闲适笑谈中面对生死考验。
“你既然是南岳杜华,却又为何出现在坤忘山中?孤和你还有一面之缘呢。你知道吗?青鸾将你的绣像绘于丝绢之上,昼夜携带。”
武王满意地看到少年平静的面色起了一丝波动,那双亮若寒星似的双眸里灿光微闪,动人心弦。
“太子殿下情致深挚,杜华万万不敢辜负!当日与殿下相遇在坤忘山中时,我和父亲正游方于此,他是一位山野郎中,我们一直在外游历。”
“哦?竟有此事?你的父亲现在哪里?你的……咳咳……你的母亲呢?”武王的手掌早在广袖中捏紧了拳头,——十几年前,无暇到底是如何逃到大夏,如何被白龙鱼服的文帝所救?在此之前……她……她是否有什么奇遇……?明涧意冥思苦想,五脏六腑早混搅成一团,——一个平凡的山野郎中如何能养出如此气度堪比王侯的儿郎?
“我的父亲在我掉落苍渊后死于山火,具体时间杜华也是后来猜测得知。我的母亲,是南岳名门之女,在生下我不久后就辞世了。”小花儿气定神闲地答话,这些说辞早已烂熟于心,他说得异常流畅,并无任何犹豫。
“——哦?你的生辰是?”武王从杜华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得继续逼问。
“杜华生于夏历承平十年春天。”小花儿不明白为何武王追问他的生辰,只是下意识地将时间改为春天。
——哦?!武王心里一抖,时间不对。大夏成帝华璃生于承平十年七月初七,这个杜华怎么都不可能和他有什么关系了。明涧意辨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是失落还是欣慰,只觉矛盾不已。
“你……掉下苍渊后又是如何得救的?”武王挑眉问道,——想到当日是杜华父子救治了中箭落水的明霄,又试图将他护送回家,但中途却被明浩以袖藏弓弩射下苍渊,以致其父也莫名其妙地死于山火,明涧意忽然觉得心虚理亏,再也提不起理直气壮的架势,——这个杜华,当真气势如虹,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压制住自己的气焰。
“当日我不幸落水后幸被行船至此的杜氏长老所救,才终于回到大华岛认祖归宗。”小花儿回答得坦坦荡荡,心中却不仅苦笑,——认祖归宗?他是并无祖宗可认,来历不明的一缕魂魄,被人丢弃,又被人捡拾交予爹爹抚养,不成想竟贵为龙魂?难道历代龙魂都是孤魂野鬼不成?!
“这可当真是太巧了!”武王口中感叹,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华,妄想捕捉他面色的细微变化,却失望地发现面前少年杏 蜜 色的绝美面孔上,风清云淡,并无丝毫惊慌。
“杜华也感谢上苍眷顾!本来身受无妄之灾已是必死之人,却被族亲意外救护,所以,从此后,杜华更不敢随意摘取面具。”
小花儿一言既出,双寿到底没忍住,要笑却又不敢,举袖掩住口唇,悄悄地乐了,——看来今天吃鳖的不止是宝簪夫人谢小宝,还有……还有自家王上!——这‘无妄之灾’说得妙呀,人家杜华救治了南楚太子,却被太子之弟一弩射下苍渊,恩将仇报,今日又被王上逼摘护命之面具,此事若是传出去,当真贻笑天下!
“……嗯……呃……这面具还真能护你平安呀?”武王话刚出口,就悔得肠子打结,这——这不是等于做实了杜华脸覆面具的理由了吗?以后都无法再对此发难了,想想,又觉好笑,明涧意竟微微地勾起唇角,——这个小家伙有趣!相当有趣!明明是自己质问他,他却不动声色地一一反击,绵里藏针地讽刺了南楚恩将仇报之罪,又滴水不漏地为自己正名。
——这少年看着赏心悦目,说话又有筋骨,还有高超医术,当真是个宝贝!明涧意正自感慨,却听到双寿轻声回禀:“王上,已到西内德宝门了,是——”
‘是’字的后文还没说出口,车辇已停,同时听到车外传来一阵喧哗,武王眉头倏地紧皱,转身盯着双寿。双寿到车门边听了片刻,便咧嘴笑了,俯首答道:“是太子殿下赶来了,在王辇外跪着,要见王上呢。”
——啊!小花儿,武王都悚然而惊,前者是感动担忧,后者是疑惑无奈。
“今儿这祭地仪式完得也真快!”嘴上说着,明涧意心里却哭笑不得,——真是有了情人便忘了爹!真是没出息哟!难道还怕爹把你的承徽吃了不成?
“儿臣不敢疏失各种礼典!儿臣只怕……只怕杜承徽刚入禁宫,不谙礼仪,言辞举止不当冒犯了父王。”
明霄跪在宫道上,双眸一直紧盯着那两扇车门,心,却早已沉入膝下的砂石尘埃之中了,当他发现景生并未在王辇后的车中时,就已想好,若今生不能与他同生,那就共死吧,无论如何,不再独活于世了。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车门从内推开,景生微笑着倚在门边,专注地望着他,那眼眸,深湛如海洋,无涯,立时便淹没了他。
“太子不需多虑,杜承徽医术高妙,已经替孤诊过脉了,至于这张方子,你和吴医正讨论后再来回禀吧,杜华,你要好自为之!”
御卫,王辇,如滚滚红尘,轰隆隆地流入了西内宫。
小花儿和阿鸾,站在夏日午后的艳阳下,千檐宫阙一下子变得遥远,有一种情愫,馥郁又深远,在烈烈光晕间,脉脉滋生,潜潜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