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色沉得让人有些心烦意乱,天空里的流云走得又快又急,快得才一眨眼的功夫,那乌云便已经从东边飘去了西边,远远的只能见着那流云的一抹尾线,本来该是黑沉沉的,却似乎又明亮了几分。
赫连铖站在朝凤宫的门口,一只手握紧了腰间的封带,那大封硬硬的一块,上边镶嵌的宝石没有一丝温暖。
主殿里没有点灯。他皱着眉头,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么暗的天气,竟然不掌灯?”
江六站在一旁,佝偻着身子,脸上浮现着谦卑的笑:“娘娘或许没有在主殿。”
赫连铖向前踏了一步,宫门旁边两个守门的宫女弯下腰来,眼睛里带着一丝盼望,两双乌黑的眼眸不住的在转动,就如春水一般,波光粼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娇嫩的声音,就如初春里的鸟鸣,婉转动听,可却没有引起赫连铖半分兴趣,他看都没有看两人一眼,大步走进了朝凤宫里,踩着前坪泥泞的草地,一步步的往前边走了去。
主殿的门开着,隐约能见着里边站着几个人,眼睛望到里边,就见那主座上边趴伏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没了气息,若不是她肩膀偶尔在耸动,根本就没有想到她其实还是活着的,还正在哭泣。
赫连铖踏入了主殿,黑色的水磨地砖上映出他的身影,黑黑的一团朝那座位移动了过去。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慕瑛的手腕,将她猛的拖了起来:“你在哭什么?”
慕瑛茫然的看了他一眼,似乎认不出他是谁,好半日才萧瑟的缩了缩身子道:“皇上,你错了,臣妾没有哭。”
“没有哭?那这又是什么?”赫连铖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只觉得掌心湿漉漉的一片,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你不是也痛恨慕华寅?你不是说不想姓慕,不要姓慕就好?现在朕替你将慕家剪除了,你怎么又哭了?”
慕瑛咬着牙齿没有说话,出去打探消息的紫萱回来,说皇上已经将慕家上下三百余口灭门,慕华寅的尸身被悬挂在京城城墙曝尸,慕瑛当时便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怔怔的摇了摇头:“太原王不是去报信了吗?怎么会这样?应该不会,你听错了。”
“真是这样,娘娘,大家都这么说。”紫萱眼中也有着悲伤,看着慕瑛那惨白的脸色,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慕瑛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喊,那声音又细又尖,慢慢从她的喉咙里迸发了出来,直直的冲了出去,将主殿里的沉默打破。她仿佛是一只离群的孤雁,茫然的瞧着四周,可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赫连毓早就与她说过了,他要杀了慕华寅,要将慕家满门抄斩,为何她一直没有想着要给慕家去通风报信?等到现在这个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几百条生命,瞬间就消失在这个世间,慕家从此不会再有传承。
是她将慕家害了的,她是慕家的不孝女,皇上痛恨慕家,她该要在中间调解,去与慕华寅说,要他退隐,不要再把持朝政——毕竟活着总比枉送性命要好。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将自己裹在一个角落里,坚决的将自己与慕家排除开来,仿佛这样做,她就与慕家能撇清一般。
可她怎么又哭了呢?本来不是该高兴的吗?这世上没有人能再干涉到她与赫连铖之间,她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子,从此两人便不要互相猜忌了。可她,此时却是泪如泉涌,嚎啕得声音都嘶哑了几分。
“你怎么不说话了?”赫连铖伸手捧住了慕瑛的脸,心里忽然有一丝怜爱,她的眼睛红肿,脸上的胭脂也已经被泪水冲刷得七零八落,可他却觉得她很美。
慕瑛打了个寒颤,她本以为赫连铖会要像以前一般,抓住她往椅子上撞,脚往她身上踩,可出乎她的意料,赫连铖的声音变得格外的温柔,他脸上带着笑,声音里有说不出的一种轻快:“皇后,以后你就再也没有家人了,你姓不姓慕,都没有关系了。”
他将慕瑛的脸轻轻的捧起,捧到了自己眼前,俯下头去,蓦然咬住了她的红唇:“以后不会再打你,我会好好怜惜你的,你就是我的好皇后。”
慕瑛的身子僵硬,任由着他的嘴唇在自己的唇上辗转,心里不悲也不喜,她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样回复赫连铖,是装作很快乐,欢欣鼓舞,还是默默无语?她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慢慢的滚过她散乱的头发,粘在发梢末端,亮晶晶的挂在那里。
京城这场雨下了很久,足足持续了三日。
懂节气的老人都说这是春雨,是好兆头,只不过下了三日也太久了些,若是再下得几日,恐怕河里的水便要涨得漫出河堤了。而私下里却有一种说法在广为流传,不少人在议论,这是老天爷在为慕大司马府里三百多被冤杀的人而哭泣哩。
慕大司马虽然权倾朝野,可也并没见他有什么异样的举动,皇上根本没有抓着任何谋逆的证据,就拿一只九尾凤钗便定了他的罪,实在是有些荒谬。
“那九尾凤钗,不是已经送进宫去了?只不过是没有登记在册,怎么就能说慕家贪墨下大宗银子,意图谋逆?”有人摇着头叹着气:“慕大司马真是死得冤。”
“还好慕大将军逃走了,但愿千万不要被抓到。”有人一脸悲戚,抹了抹眼睛:“去年慕大将军不才带兵将南燕灭了?这般功臣,皇上竟然也下得了手去!皇上……”他看了一眼周围,不再说话。
皇上六岁登基,由太后娘娘与太皇太后娘娘辅政。等着皇上满了十六岁,两位娘娘便将大权交还给他,让皇上亲政。有两位娘娘辅政的时候,天下还算太平,而且施行仁政,老百姓的日子也过得舒服,皇上一执政,马上便发兵攻打南燕,当时南燕皇帝甚是恐惧,赶紧派使者来求和,太后娘娘与太皇太后两人立主不要打仗,生养休息,这才同意了南燕的请求,签订了和约,南燕每年纳贡。
接下来五年里边,皇上施政慢慢的变了个模样,从两位娘娘施行的仁政变成了□□,皇上性子凶残暴虐,特别喜欢换着花样折磨犯人,抓进大牢的犯人们都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皇上去年又发兵攻打南燕,听说今年还准备要打鞑靼南越等地,这般穷兵黩武,只怕难过日子的是老百姓。大家围着那告示看着,上边配着慕乾的画像,不知道是那画师没见过慕乾还是笔力不够,上边那个人被画得满脸横肉,目光呆滞,与那英俊无俦的慕大公子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都说慕家出俊男美女,没想到这慕大将军竟然长成了这副模样。”有人指着那布告摇着头,脸上带着一丝嬉笑:“若他这样子说得上俊,那我可是俊得很了。”
旁人嘻嘻一笑:“你若是有权有势,旁人自然也会说你俊。”
这告示瞬间便张贴到了大虞的每一座州郡的城墙上头,过路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云州城也不例外,自然也有一张告示贴在那里,供经过的人围观,若有见过这人的,只要将这人的行踪举报给官府,便能得五十两银子。
云州城头围着一群闲得无事的老百姓,指着那张画像正在议论纷纷,大家都对五十两银子感兴趣,都在感叹自己怎么就没有见过画像里那个人。
“若不是我们家隔壁那个杀猪的在云州已经住了三十多年,否则他还真和那告示上的人长得差不多。”有人遗憾的摇着头:“既然是大虞慕家的公子,那自然是挨不上边了。”
人群里钻出一个人,飞快的一溜小跑往云州城外跑了过去,脸上带着一分震惊的表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有汗珠子滴滴的渗透出来。
初春的凤凰山已经是一片新绿,小路两边的树木已经发出了新芽,点点绿色缀在灰褐色的树干中间,就如有人用笔点出几处痕迹来一般。山间的轻风微微的吹着,那初生的芦苇伴着去年的枯叶不住的摇晃着身子。
“我要见太子殿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一个小小个子跳着脚在入山的关卡那里,与两个守卫的兵士僵持着:“太子殿下认识我,我是小虎子!不姓的话,你们可以找太子殿下去问问,看看他记不记得我!”
看守的兵士疑惑的望了望他:“你等着,站在这里别动,我去禀报太子殿下。”
那半大的孩子点了点头,眼睛里充满了欢快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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