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词中有誓两心知

已到了三月,上京的早春却依旧不见半点暖意,连日都是阴霾天气,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在皇城上空,压抑而阴冷。这日晌午,羽林卫统领来报,禁卫军在宫门处擒获一意图违禁出宫的椒房殿太监。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还多亏守门的军士留了心思,意外地在太监的贴身衣衫里发现了一封密信,大意是发现宫中禁卫军换防异常,要对方尽快提前行事。

夜飒接了密信展开瞧了一眼道:“这封信并无落款,看不出是谁写的,写与何人。”

茉岚看着他道:“看皇上的样子,想必已经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夜飒笑道:“到底是本事大,只是她这步棋倒帮了朕一个大忙。”

当夜,风雷交加。

椒房殿外檐下雨流如注,四处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羽林卫,里里外外被秘密封锁,所有人不得进出。正殿里灯火通明,四德抑扬顿挫地念完朝歌写与楚仲宣的密信后,只见朝歌的脸色一分分惨白下去,额上冒出了涔涔的冷汗,姿态却不曾卑微半分。

闪电轰雷中,朝颜的声音格外清楚:“皇上念着妹妹你即将分娩,特命羽林卫好好儿保护妹妹的安全,从今日起,椒房殿的宫人一律不得外出,妹妹便好生养着身体,莫委屈了腹中的龙胎。”

听到自己即将被软禁,朝歌默不做声,一脸预料中的冷静模样,并不见丝毫的慌乱,临到最后,却问:“皇上可有什么话带给本宫?”

四德道:“皇上并无话带给娘娘。”

朝歌的姿态再不复昔日那般神气过人,到最后终于化作一声苦笑,渐渐地,她原本坐得挺直的身体却自椅上慢慢地往下滑,有猩红的液体顺着她腿间流了下来。

“血!有血!”宫女蓦然惊叫出声。

整整一夜,风雨交加,宫女嬷嬷们端着水盆一路进出不停,所有人均片刻不敢懈怠。到了后半夜,朝歌的呻吟声越来越响,终在她一声无力的呜咽过后,乳娘一脸喜色地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向朝颜跪地复命道:“皇后娘娘平安生下了小公主!”

听闻朝歌生下公主,朝颜心中一宽,只觉如释重负。殿内众人却心思各异,一时都安静了下来,这边尚来不及松口气,那头嬷嬷却又惊声叫道:“竟然是双生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天哪,这孩子是逆产!”

黑夜里,椒房殿中传出的都是朝歌强抑的惨叫声,她早被剧痛折磨得精疲力竭,却又逢上双生子,腹中那个孩子也出奇地要跟他的母亲作对一般,迟迟不肯出来。东方的天空一点一点地亮起,朝霞在天空中渐渐显现出轮廓,如此,便是一夜过去。

天将拂晓时,朝歌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小,临到此时,婴儿洪亮的啼哭声才终于响起。

“生了生了!是一位小皇子!是小皇子!”产婆惊异地叫道,宫人们终于彻底如释重负,争相想看看未来的小皇子长得是何模样。

朝颜仿佛这才从冗长的思绪里回过神,乳娘喜滋滋地抱着婴儿赔笑道:“小皇子长得很像皇上呢,昭仪娘娘要不要瞧瞧?”

朝颜一怔,却蓦然被襁褓里的女婴吸引住目光。刚出生的小婴儿只有小猫儿那般大小,头发黏黏地贴着头皮,眉头眼睛也皱作一团。此时众人的目光都正围着小皇子转,只剩她在乳娘怀中哭闹,她还这样幼小,尚不知这人世多磨难,眼睛里有的只是属于孩童的单纯净澈。

朝颜的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乳娘见势忙将孩子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朝颜从未抱过孩子,只在乳娘的提点下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臂弯中。小公主本还啼哭着,甫被她抱入怀中,却出奇地渐渐安静下来,她微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望着上方的朝颜,小小的手还在挣扎,不经意间拂过朝颜鬓上的赤金凤羽步摇,大抵是觉着好玩,细细的指尖便在那步摇上胡乱挠着,朝颜看得不由呆住,直至最后忽然落泪。

身后朝歌微弱而无力的声音传来:“孩子,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冯顺儿躬着身匆匆进来催促道:“娘娘,是时候把小皇子和小公主抱到未央宫报喜了。”

朝歌甫听得这一句,下意识地收紧双臂欲从乳娘怀中夺过襁褓,宫人哪容得她这般,几人上去拽的拽,扳的扳,当即将孩子从她怀里抱了过来。

“把孩子还给我!”朝歌失声大叫,整个人踉跄着从凤榻上滚落下来,伸手死死拽住朝颜的裙裾,痛哭哀求,“我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哪怕让我再多抱他一会儿,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姐姐……”

朝颜本漠然前行,甫听得“姐姐”二字不由止住步子,她慢慢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容颜苍白、哭得涕泪横流的女子,终于恍惚记起自己和她还有着斩不断的血亲维系。

朝歌紧紧扯住朝颜的裙裾,神色间再无从前的跋扈倨傲,彻底卑微下来:“这辈子我从未跟你低过头,更不曾求过你什么,现在只求你看在你也是他们的姨母的分上,让我再抱他们一会儿……哪怕为他们喂一口奶水也好……”

到底是骨肉亲情,向来桀骜自负的朝歌也能为自己的孩子卑微至此,当下左右宫人无不动容。朝颜心中终是惘然,她一直以为,到了梦寐以求的今日,自己应该开心的,可看到现在的朝歌,她却再无丝毫胜利的快意,只觉得悲凉。

朝歌的提前分娩令先前所有的计划不得不提前。拂晓,宫中传出谕令,各宫室殿阁即刻封禁,宫人妃嫔未得传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宫禁。虽是如此,宫中表面仍维持着昔日的平静。

天亮后,夜飒遣使飞报入大将军府,声称皇后刚刚生下皇太子,特命大赦天下。

已有消息灵通的文武百官第一时间到将军府道贺,楚仲宣并不起疑,偕夫人姜氏当即准备入宫,瞧自己的未来外孙。

巳时初刻,将军府的车驾一路浩浩荡荡地缓缓驶入宫城,其后还随行着上百名护卫武士。马车驶入宫门,门防军士查检过无恙后,随即放行。

椒房殿内。

夜飒端坐案前,朝颜抱着襁褓中的小太子伴于他身侧的珠帘后,二人目光交错,仅在一瞬,又各自安下心来。多年来的心事今日就将彻底了结,吉凶未卜,夜飒深吸一口气,暗里握了握藏在膝下用袍服遮着的千牛刀。宇文晋磊站在底下,暗暗朝他点头,示意一切已布置妥当。

外头宫人道:“大将军到!”

楚仲宣上前叩礼问安之后,君臣寒暄了几句,四德便将诏封皇太子大赦天下的诏书写好呈了上来,夜飒看了看用了印,四德接过递给了楚仲宣。楚仲宣瞧了诏书内容,脸上满是掩不住的野心,仍做感激涕零状:“臣谢过皇上隆恩,必将誓死尽忠皇上。”

就在这时,虎贲中郎将和光禄卿忽地持剑从大殿偏门外进来,楚仲宣早与他二人不和,此时便怒斥道:“无诏私入御前,你等放肆!”

虎贲中郎将满脸肃杀之气,扬声喝道:“奉皇上谕,擒拿佞臣楚仲宣!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话音一落,藏身在殿内帷帐后的数百士兵瞬间拥了出来,殿门随即被关得死紧,楚仲宣意识到大事不妙,大叫一声:

“来人!”

候在门外的将军府护卫武士闻声奔上台阶,与羽林卫甫一交锋便是一阵激战。

楚仲宣到底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此时被夜飒暗算心中怒意磅礴,杀气暴涨,寻常士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当先试图拥上去擒住他的十数人就被他横剑瞬间斩掉首级。骇人的杀戮就在眼前,刺目的鲜血溅得满殿都是,夜飒却始终坐得稳如泰山,沉声喝令:“谁若取佞臣楚仲宣人头,朕赏他黄金一万两!”

利益总是最好的诱惑,士兵们甫听到这话便愈战愈勇,几个回合下来,羽林卫一轮一轮往前扑去,楚仲宣身上已有多处刀伤,却依旧力战不衰,但凡靠近他的人无不当即被斩首剑下,剩下的人一时都有些胆怯,纷纷止步在原地不敢上前。楚仲宣浑身浴血,披发覆面,此时早杀红了眼,瞪着龙座上的夜飒,怒骂道:“枉老夫当年扶立你这忘恩负义之徒为帝!今日就算死,老夫也必先取你性命!”说罢一剑斩断试图抱住他的腿的羽林卫,飞身就往御案前奔来,近前的几个羽林卫如何是他的对手,眼睁睁见着楚仲宣咆哮着持剑一路杀到御前,作势就要一剑刺死夜飒。

朝颜本在帘后静观形势,见得父亲欲杀夜飒,当即抱着怀中婴孩儿疾奔至近前一手抱住楚仲宣的腿,失声叫道:“父亲!”

楚仲宣满脸是血,骤然听得这声,不由手势一顿,朝颜怀里的婴孩儿此时仿佛也察觉到身边的骇然杀气,“哇哇”地哭出了声。

婴孩儿的哭声里,楚仲宣蓦然回过神来,当下怒道:“松手!”

见朝颜纹丝不动,他喝道:“你再不松手,休怪我不顾父女亲情!”

雪亮的剑锋就在眼前,朝颜整个身子都在不住颤抖,此时只把心一横,死死抱住楚仲宣的腿不让他前行。楚仲宣早失了理智,见她始终不退让,当即大喝一声,手上剑势一转,直往她的咽喉刺去—面前人影倏闪,只见一人飞身扑了过来,臂弯一把挡住朝颜,一手牢牢地挡住那致命的一剑。

天旋地转之中,朝颜只看得见面前紧紧护着自己的男子的面孔,她的脸上黏热一片,那是他为她挡剑的伤口流出的血。从小到大,她已经见惯了背叛与阴谋,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为她以身犯险。朝颜满脸鲜血,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张渐渐模糊的面孔,忽然间落下泪来。

厮杀至癫狂的楚仲宣好不容易摆脱了朝颜,尚来不及回神,这头的夜飒已迅速瞧准时机,抓起袍底暗藏的短剑,朝前全力刺去。其势头又快又狠,锋利的剑身瞬间没柄刺入楚仲宣的心口。

同一时刻,底下的虎贲中郎将与光禄卿二人率众一拥而上。

日头一点点升上云端,已是巳时三刻。

未央宫中猛地呼声大作,六宫宫禁闻令轰然合拢,各处宫门落下重锁,京畿九门随之封锁。一早埋伏好的人马迅速出动,包围楚家府邸,但凡与楚家有牵扯的大臣武将一律擒拿入狱,老少妇孺无一漏网。

随后的短短几日,弹劾楚仲宣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楚仲宣被定下大大小小共八十九条罪状,斥为本朝第一罪人。

三日后,废后诏书下发,诏告宗庙社稷,皇后被褫夺后位,降为婕妤。

墙倒众人推,楚氏一党树倒猢狲散。乱世之中,弱肉强食,这便是生存之道。

阴暗潮湿的陋室里,一扇狭窄的天窗透出半点零星的光亮,时而几只鼠蚁肆无忌惮地爬过,到处一片霉烂腐朽之味。天牢守卫恭恭敬敬地引着朝颜一行一路来此,越往深处,越是潮湿发霉的作呕气息,随侍宫人早受不住地捂了口鼻。

最里头的牢狱里,楚仲宣坐在一片昏暗中,头发散乱,面上满是血污,鬓角的银丝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闪亮,俨然苍老了许多。几个月前,他还是威风凛凛从前线大捷归来的大将军,天子都要礼让他三分。不过一夜之间,他便成为现在落魄狼狈的阶下囚。

见朝颜来,他并无分毫惊异,只问:“皇后可好?”

“如今降为婕妤,禁足于椒房殿。”

“你二娘呢?”

“昨夜查抄将军府,二娘已被赐自缢。”朝颜平静答完后,随从已经躬身奉上一盏酒,端端正正地放在案席上。白瓷杯中的酒液清醇冷凉,映着牢门外守卫腰间的佩刀闪烁的雪亮寒光,只待他一口饮下。

朝颜命乳娘抱着一双婴孩儿上前:“这两个孩子到底还要尊你一声外公,今日带他们来送你最后一程,你抱抱他们吧。”

楚仲宣一哂,却摇头:“是我这个做外公的连累了他们不得皇上喜爱,如今楚家已经倒了,这两个孩子今后在宫中无依无靠,他们到底是你的嫡亲侄子,只望你今后能够善待他们。”

朝颜咬了咬唇,一笑:“这两个孩子,我会视他们为己出。”

楚仲宣这才似放下一桩心事,伸手颤抖着将那杯酒端起,胸口一阵剧烈起伏后,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烧灼的酒液一路穿肠而过,带着至毒的醇香留在舌尖,是一种火烧火燎的辛辣。

朝颜挥手命乳娘将一双婴孩儿抱给楚仲宣,楚仲宣伸过手将孩子接过抱在怀里,见襁褓里娇小柔弱的婴孩儿此时睡得正酣,他的目光不知不觉便温软下来,露出了长者一般的慈爱神情。

隔了这么多年,仿佛又重新回到小时候的时光,朝颜转头看向父亲道:“朝歌那天问我的那句话问得好,她是你女儿,我也是你女儿,我为什么要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来对付你。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同样是你女儿,待遇就如此不公?我八岁时眼睁睁看着你杀了我娘,十二岁就被你当做玩弄权术的工具送进后宫,十六岁时被你视为棋子任由我的丈夫被赶下皇位,十九岁,你又见死不救,任着他被你的妻女授意活活逼死。”说到最后,眼角已然有热泪簌簌滚落。

楚仲宣无言以对,见她靥上惨淡的神情,目中有深深的歉疚。他抬头望向从天窗透过来的那抹光亮,眼神仿佛已经飘回了很多年前,语气沉缓而无奈:“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母亲的场景。那个时候,我不过是淮阴一名守城卒,得到刺史大人的倚重才能一步步荣升,他于我的知遇之恩,我今生难忘。而后,他又把女儿许配给了我,谁都知道,像我这样目不识丁的武夫,娶到一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是何等的荣耀。”

楚仲宣的声音渐渐无力下去,他的身体猛地晃了晃,慢慢往地上的干草里躺倒,记忆在一瞬间流转,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笑容空灵的女子的模样。她喜欢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吹长笛,她吹笛子时的神态安静而美好,优雅高贵得令人不可攀附。这样的妻子放在身边,总会时时刻刻提醒他卑贱寒微的出身,提醒他根本就配不上她。在她面前,他永远低微。

哪怕他后来不断地荣升军衔,仍逃不开那个如影随形的自卑念头。

她和他之间,注定是个困局,注定只能以一方的死亡而告终。直到那个雨夜,他亲手放箭射杀她后,多年来积压于心底的踌躇仿佛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朝颜在黑暗中默默坐着,看着那个苍老的男人慢慢仰倒在自己面前,然后一点一点失去生息。她已经看尽了太多生离死别,母亲、丈夫、孩子、朋友、男的、女的、老的……她以为自己已经对死亡漠然,甚至在得知夜飒要赐父亲死罪的时候,她也没有丝毫的触动。

这个抛弃了自己,她恨了半生的父亲,看着他苍老狼狈的面孔,看到他临死前的绝望与歉意,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却依旧落泪,只因这个世上,她的最后一个有血亲维系的亲人也已经不在了。

朝颜走出天牢时,夜色已然深重。月华之下,有人长身玉立,遥遥地望着她。

如今负责查究楚仲宣一案的是他,他会出现在这里,也并不为怪。朝颜本欲避开,却突地念及如今楚家一除,再过几日,他就将领兵返回边疆,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这样一想,终究微微颔首,芳辰便领着四下的守卫、闲杂人等退开。

朝颜在原地站定片刻,才默默向他走近,却见他取了手巾出来,欲替她拭泪。

她反应极快,不着痕迹地从他手中将方巾接了过来:“那日你手臂上的伤可有大碍?”

“只是皮外伤,不碍事。”他微笑,眼神仍落在她身上,“后日我便要离京,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但愿你还记得之前的话。”

四目相对间,朝颜默然片刻,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她的声音变得极低,“没有他,便没有我。我可以算计他,可以谋他的权力,但将来事成的那一日,我绝不会杀他,其他人也别想,连你也不可以。”

宇文晋磊看了她一会儿,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朝颜慢慢背过身,声音已经平静如初,“时辰不早了,我出来得久会惹人生疑,你自己保重。”

说完便走,不曾有丝毫迟疑。宇文晋磊负手独立,望着远处她的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再也瞧不见。

周遭安静得诡异,只有空气中有一缕若有似无的暗香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是真的。宇文晋磊暗自思忖着她的话,眼角余光分明瞥到远处墙角深处的阴影下有鬼祟的人影飘忽闪过。

这皇城深宫里,依旧魑魅横行。

楚家倒台,皇后被废,当下头两件悬而未决的事便是中宫皇后人选与择立皇位的继承人。朝臣分为两派,有人主张应从祖制立嫡皇子,有人揣摩着夜飒的心意立刻反对,只道二皇子乃废后所出,不宜立为储君,反倒莲贵嫔所出的皇长子最为适合。这个提议也立刻被人以莲贵嫔出身卑微为由反对,两派吵吵闹闹一阵子,都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前朝风起云涌,后宫也并不平静。夜飒终于下定决心不顾杨太后的反对将朝歌的一双儿女交由朝颜抚育,后宫妃嫔们心知肚明,如今的楚昭仪自然比不得莲贵嫔受宠,二皇子由她抚育,本就渺茫的立储机会如今更是堪忧,后宫前朝都在翘首企盼,最终夜飒择立的储君会是何人。

四月里,皇长子满一岁。不只杨太后,连夜飒也一直喜爱这个皇子,相比朝歌的一双儿女自出生后就遭冷遇,皇长子的周岁生辰变得尤为瞩目。宫中人事最善逢迎,内务司揣摩着夜飒的心意,操办得格外热闹。

那日的麒麟殿难得热闹,连杨太后都亲自前来,朝颜仅择了个不易引人注目的地方落座,尽量使自己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茉岚自然是今日家宴的主角,她向来谦逊,一身雅致得体的装扮,既不张扬,也不份,微笑着从乳娘怀中抱过牙牙学语的小皇子,这才款款落座于天子身侧。小皇子刚满一岁,年前才被夜飒赐名子成,如今正是学步的年纪,此时正摇摇晃晃地伸出小手抓着乳娘的衣襟,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杨太后抱起他逗弄了片刻,又对身边的侍从吩咐道:“哀家记得上回暹罗的上贡里有块玉锁很是别致,去取来给小皇子。”

茉岚忙起身道:“谢太后隆恩,只是他还小,太后日日赏这样多东西,简直是折杀他了。”

杨太后和颜悦色地道:“哀家心里高兴,赏孙子几样物件儿有什么打紧的。倒是你,如今是做贵嫔的人,怎打扮得如此素净寡淡,趁着大好年华,多装扮装扮。”

茉岚笑吟吟地道:“太后风采一如当年,臣妾再如何打扮也哪里及得上您万一?”

太后摆手笑道:“老了老了,就你喜欢贫嘴,夸得哀家跟什么似的。”一侧的梁婕妤打趣笑道:“莲姐姐这般会说话,怪不得皇上和太后都如此喜爱。倒叫我们这些笨嘴拙舌的越发无地自容了。”

茉岚笑嗔她一眼,不忘侧眸望向御座上的夜飒,只见他此时垂着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茉岚看在眼底只是一笑,目光极快地移向自己怀中的小皇子,又抱着他同太后说笑了一回。

一堂人各怀心思地说笑不住,牙牙学语的小皇子格外淘气,逗得杨太后心情大好,连夜飒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太后身边的近侍翠姑姑见夜飒他们母子二人言笑晏晏,便赔着笑道:“太后您看,这小皇子笑起来的模样简直跟皇上小时候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

夜飒懒懒地听着,并不说什么,只随意伸手逗弄着小皇子,那孩子甚是聪颖,一伸手就抓住他指上的碧玺扳指夺了过去。那扳指本是当年老江夏王弱冠行冠礼时穆宗亲赐,而后又给了夜飒,意义非同一般。茉岚见了忙去扳开小皇子的手,低声哄道:“子成乖,这个可不能拿来玩,快还给父皇啊!”

任她如何哄劝,小皇子都死死攥着那玉扳指,撅着小嘴儿却怎么也不肯松手。杨太后见了不由得微微一笑,对翠姑姑笑道:“你看啊,皇帝小时候生起气的模样也是喜欢像他这样皱着眉头,绷紧了下巴,看上心的东西,就一定得要到手,你不依他,他就又哭又闹个不停。”

夜飒的目光还留在小皇子身上,但见他一副思索的模样,沉吟片刻后便随口道:“一个扳指而已,他既喜欢,就给他好了。”

这话一说出口,在座的所有人神色都变得认真起来,夜飒喜爱皇长子早不是什么新鲜事,而这个扳指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杨太后一脸欣然,茉岚脸上有抑不住的惊喜,其他妃嫔或是不屑,或是艳羡,唯有角落里的朝颜依旧面无表情,广袖下的手指却慢慢攥紧了掌心。

殿里四处掌了灯,照得满殿明晃晃的。夜飒正低头批阅,神情专注。茉岚陪在一旁,轻轻为他摇着扇子,见烛光暗了些,又亲自折身去剪了灯花。他随意抬头朝她笑了一笑,烛火映着他的眼睛,映得那目光仿佛都柔和明洁了起来。

依稀是头一回见到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茉岚立在灯火下怔了一怔,半晌方回过神来,却见他忽然伸臂拥她入怀。她安静地任他抱着,良久才听他道:“今日朝会立储一事又有大臣提起,朕想过了,下个月册立子成为太子的诏书会下发出去。”

这本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喜事,以她的出身,自己的儿子能成为储君,自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谁料茉岚却从他怀中挣出来,双膝一曲竟跪了下去:“臣妾斗胆,请皇上收回圣谕。”

她向来温顺贤淑,这是她头一回忤逆他的意思。夜飒听了眉头随之皱起,微微“嗯”了一声。她咬一咬唇,轻轻道:“历朝历代争夺储君之位无不凶险万分,臣妾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唯愿他平平安安地活一世,也不想看到他为此丢了性命。”

夜飒看着她,神色并不见不悦,问道:“你想说什么?”

她将唇咬得更紧,直到有腥甜的气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难道皇上自己不明白吗?您如今继续纵容下去,根本就是在引狼入室。”

他淡淡地反问:“你说谁是狼?”

“除了她还能有谁?”茉岚说到这里索性不怕了,脱口就道,“她一早就心怀不轨,记恨着自己没有孩子,现今谁若做了太子,必然会被她视为眼中钉。勾结外臣玩弄权术也就罢了,难道连一个背着您与其他男人暧昧不明的女人您也要继续纵容她吗?”

夜飒忽然抬起眼,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啪的一声,茉岚猝不及防,整张脸被打得偏了过去,半边脸颊一阵麻木过后才是火辣辣的刺痛。

茉岚侍驾多年,向来性情和顺,最得他心意,从前即便再生气,他也不曾与她说过半句狠话,现在却是头一次动手打她。茉岚捂颊怔怔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神情里满是入骨的凄凉,过了半晌终究抑不住,别过脸低哭出声。

椒房殿内,尽管皇后已经被废,毕竟这里曾经是一国之母的寝宫,到底还是有些气象的。台阙殿阁,朱檐回廊华美如昨日,却又因着这阴郁沉暗的气氛,变得鬼魅而糜腐。

昏暗幽深的大殿最深处,朝歌抱着双膝低头坐在墙角,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墨发底下是一张苍白暗淡的面孔。

母亲悬梁自尽、父亲被赐死的消息在宫闱间已流传多日,朝歌先还觉歇斯底里的悲痛与绝望汹涌而出,临到最后,已经变得波澜不惊,然后麻木得无动于衷。

她的爱与恨,散了,聚了,又散了。子散夫离,家破人亡,宣告了她人生彻底的悲剧,除了这凄凉落魄的婕妤身份,她已经一无所有。

朝歌忽然有些失态地笑了起来,伸手一件一件地抓紧地上从前她为自己从未谋面的孩子准备的小衣裳,将它们紧紧捂在胸前。一件、又一件,紧紧地,紧紧地抓住。过了许久,她终于压抑地哭出声来。

空寂深幽的大殿里,只剩她如鬼魅一样的呜咽,直到面前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样的沉寂。

朝歌抬起泪眼,便看到面前缓步朝自己走过来的人,脸上不免一惊,口中疑道:“是你—”

今年的夏日似乎来得特别早,刚到五月,黄昏就有些热意了,这个时辰出入的人渐渐少了,到处被阳光照着,只剩门前的几株郁郁葱葱的茂密树丛,显得十分沁凉安静。

小公主出生后总是多病,前些时候偶然热疾,一病竟是半月。今日难得好了许多,朝颜担心常日待在昭阳殿会闷着她,因见天气晴好,便抱着她出门随意走走,也并不叫宫人随侍,只命芳辰陪着。外头暑热犹盛,主仆二人便在道旁的亭子里歇憩一会儿。

因着废后一事,两个孩子出生至今还不曾有机会让他们的父亲为之取名,自被抱到朝颜这里,朝颜才私下为两个孩子取了乳名,姐姐叫青青,弟弟叫睿睿。青青热疾初愈难得能出来一趟,今日精神极好,在朝颜怀里睁着眼咿咿呀呀地笑个不停,朝颜捉住她的小手吻她的手心,把她轻轻抱在怀里。芳辰在一旁笑着道:“公主的眉眼长得真像娘娘,若是不说,还真会以为她就是您的亲生女儿。”

朝颜一笑,目光落在怀中婴孩儿的脸上细细打量,突然轻声道:“那年那个孩子若还在,你说应该都快五岁了吧。”

芳辰听她提起旧事,忙道:“娘娘还年轻,将来肯定会有孩子的。”

朝颜摇着头,出奇地轻松一笑:“做人要往前看,我自然看得开。”

芳辰道:“可就算不为旁的,娘娘到底也要为自己打算。宫里的女人,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这宫墙,娘娘难道准备一辈子这样同他恨着?奴婢只怕娘娘是当局者迷,说直白一点,您做的一切怕是如何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只是他不愿再和您计较罢了。”

庭院里有风吹过,花草树木随之轻轻拂动,枝丫摇曳,牵动了阳光的斑驳光影。朝颜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眉间,正好有飞鸟从碧蓝如洗的天空中徐徐飞过,她从指缝中望见鸟儿跃动的翅膀,忽而凄苦一笑:“你说的话,我不是没有想过,我何尝不想让自己过得快活些,至少,活得像个女人,我也希望,我只是恨他……”

怀里的青青似乎察觉出自己被冷落,忽地就“哇哇”哭了起来,朝颜少不得又是一阵轻哄。她从未带过孩子,近来为这两个孩子几近焦头烂额,这会儿想尽法子仍是哄不住。

芳辰道:“前日看到乳娘给他们唱歌他们立马就不哭了,娘娘不若试试?”

“青青不哭,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朝颜抱着怀里的青青,清了清嗓子,略一思索便轻声唱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竟是那首江夏的民间小调。朝颜也不知自己为何竟随口唱了这个,熟悉的曲调里,过往的记忆仿佛在一瞬间倒转,彼时,他兴冲冲地带她出宫扮作寻常夫妻模样,京城的小酒馆里,他对别人说她是他夫人……朝颜性子沉默,除了芳辰和串珠,甚少有人听过她唱歌。青青终于不哭了,睁着滴溜溜的眼乖巧地偎在她怀里,不哭也不闹。

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里只剩她清悦悠扬的歌声回转着。

朝颜又坐了一会儿,见时辰不早了,方起身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起身往昭阳殿的方向行去时,却见当值的小宫女过来喜滋滋地道:“娘娘,刚刚皇上来过呢!”

朝颜脸上未有丝毫惊异,仅是淡淡地问:“是吗?”

“皇上也不知道怎么的,只在那树底下远远地站了一会儿,又忽然走了。”

朝颜仿佛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大概皇上有事吧。”

昏黄的夕阳照在她微垂的眼睛里,蝶翼般的长睫遮去了她眼底的神色,一侧的芳辰仍瞧见朝颜的眼角眉梢之间,却似散发出一股冰冷而寒厉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似曾相识。芳辰想起了从前的董太后,那个辅佐三朝帝王的雍容贵妇,她身上也有这样令人禁不住寒战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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