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册封大典定在了下月初,姜氏自领着朝歌入宫向太后请安。忍辱多年,如今丈夫权倾朝野,天子都是自家择立的,女儿又争气,即将正位中宫,楚家满门可谓风光无限。姜氏脸上满是欣慰,直向杨太后道:“臣妾这女儿自小顽劣,日后入宫少不得要太后您费心调教了。”
“国公夫人客气,皇帝少不更事,如今局势不稳,日后还要多仰仗郑国公匡扶社稷才是。”从前的老江夏王妃,如今夜飒登基,尊她为皇太后,称杨太后。
姜氏自恃丈夫权倾朝野,一脸的理所当然,微笑着承了杨太后的示好。朝歌陪坐在一旁,眼底眉间闪动着权臣千金的傲气,目光不时瞧向门外,一心想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婿、父亲口中的纨绔小儿究竟是何等模样。
正说着话,外头的女官笑道:“皇上来了。”殿里除了太后,诸人无不起身相迎。夜飒登基不久,紫金簪冠束发,天子御衣方能用的紫貂裘袍在身,举止之间带有皇族与生俱来的拒人于千里外的骄矜飞扬。他一阵风地进来,直直走近朝太后行家礼。
太后一脸慈爱的笑,一挥手就有几个宫女低头上前,服侍夜飒净手擦汗。夜飒只随意地一偏头,就对上身前的宫女茉岚微垂的容颜,那张面孔虽清丽可人却算不得极美,吸引住他的只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如盈着一汪潺潺秋水,顾盼之间分明有着某人的风韵。夜飒有些醉了,不由得多瞧了几眼,却仅在一瞬间,随后他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知子莫若母,杨太后诧异地顺着夜飒的眼神望去,眼角的笑意渐渐深了几分。几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太后便道:“今日正好,朝歌进宫请安,过些日子就是大婚,你们正好多亲近亲近。”
朝歌坐在远处大胆地打量着夜飒,心神早不知飘到了何处。直到身边的姜氏暗中对她递眼色,脸上笑着道:“你这丫头还愣着做什么,下个月就是皇后了,还不过去给皇上见个礼。”
那边太后与夜飒便也回过头来,朝歌这才回过神无措地站起身,低头上前敛衽道:“给皇上请安。”
“起来!起来!”夜飒钩起一个灿烂的笑,亲自起身搀起她,眼神却只象征性地落在她脸上一瞬,就不着痕迹地移开了。楚仲宣的女儿,美丑与否夜飒并不关心,哪怕她丑如东施,他也一样会欣然封她为后。
杨太后似乎极喜朝歌的模样,微笑着向她招手道:“来,坐到哀家身边来。”
朝歌低头行至太后身边,就着锦垫坐了,太后便拉着她的手说笑,夜飒歪坐在一旁,朝歌借着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见他也正含笑望着自己,那双泼墨般的眼睫底下是一双绚丽到极致的长眸,仿佛上好的墨玉,乌沉沉的望不见底,瞬间就将人的心神吸了进去。
太后笑得意味深长,拍着夜飒的手背道:“你啊,可把人家丫头盯得害起臊了!”
朝歌早红了脸,羞涩地攥紧了手心的帕子,心底仿佛已经轻轻开出花来。
朝政的动荡,以新帝的登基而渐渐平息。连着半个月,宫中入夜时神武门上都会放焰火,昭示与民同乐。璀璨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将夜幕中的苍穹渲染得美轮美奂。内宫宫人、外城百姓纷纷出来瞧热闹,不时有欢呼雀跃之声响起,将偏僻的柏梁殿衬得越发冷清。
火树银花不夜天,果然是极美的。朝颜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夜羲还是一朝天子,身旁还有慕思筠陪着他,今年的这个时候,他却已沦落至废帝的尴尬地位,从前的绝代佳人也已香销玉殒。终有一天,他会知道慕思筠已死的真相,朝颜不敢想象,到时夜羲将会怎样的绝望。眼前这盛世烟花,在她眼中也无端生出些凄凉来。
朝颜侧目看向星空下夜羲沉静的侧颜,只将脸倚在他肩上,静静感受这一刻的安宁静好。他伸过手去,极自然地用掌心覆住她冰凉的手替她焐暖。过了良久,终于柔声道:“夜深了,你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朝颜听了动也不动,只主动侧拥住他的肩,将身体紧紧贴住他,抛却了女儿家的矜持,咬着唇问:“难道到了如今,你都不肯将我当做你的妻子吗?”
夜羲道:“我不想委屈你。”
朝颜坚持:“既是夫妻,本就该祸福同享,又何来委屈?何况,一切皆是我自愿。”
长久的沉默后,他终究叹息一声:“朝颜,我已经不是皇帝了。”
她更紧地拥住他,凝视着他的眼神专注而执著:“可我依旧是你的妻子。”
夜羲伸过手,轻抚她的脸:“我常年多病,废帝的存在终究是个隐患,指不定哪一天就有一盏毒酒赐来。”
朝颜执拗地与他对视:“那我就去陪你,不过一死罢了。”
绚烂的烟花之下,她说得斩钉截铁,而他听得震骇无言。半晌,他终是缓缓低头,轻轻吻在她柔软的唇上,这是一个安静至极的吻,有的只是纯粹的温柔怜惜。他的吻,如他的人一样,是平和的、轻柔的。
朝颜伸手环住他的颈项,闭上眼青涩地迎合着他的吻。
有风吹过,惊落枝头几片残存的枯叶,素月清辉,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
冷清破败的柏梁殿内,石阶上的男女安静地拥吻在一起,漫天烟火在天空炸开,浓光淡影之中,地上的两道身影无声重合。
远处宫墙的阴影下,一双眼睛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躲在暗处,眼珠因嫉恨而发红,心中空空的,仿佛被人硬生生掏走一大片。而空洞的深处,那种被爱与恨扭曲、撕裂到狰狞的情感即将破土而出……
夜飒撵走宫人,一身酒气固执地站在未央宫的风口处,由着窗外冬日的朔风带着夜半的寒气往身上吹来。他双拳握得极紧,瞳眸赤红如火,脸上写满了嫉恨与恼怒,心中仿佛有一把灭不掉的业火,妖冶肆意,似要将他烧得干干净净。
亦只有醉了,现在的他方能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阿嫣,阿嫣……仿佛每当想起这个名字,于他都代表着最美好的幸福与回忆。他早已习惯将最真实的自己埋进心底最深最深处,那里住着生命最初最单纯的他,还住着他眷恋依赖的人,他从不与任何人分享,更不准任何人觊觎一分。
她来之前,他没有爱过人,也不会爱人;她来之后,他便将心放在她手里,喜怒哀乐,皆由她牵引。
可一天又一天,怕失去她的不安不停地折磨着他,让他快疯了、狂了。她于他,便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血肉相融,生生不离,又怎容得别人轻易夺走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心中磅礴的嫉恨与怒火交融,却有女子的盈盈素手悄然搭上了他的肩,后背一暖,有人为他轻轻披上了风氅。昏暗中,宫女茉岚微垂的脸美得妩媚万分:“夜里冷,皇上还请保重自己。”
夜飒回过头去,轻轻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茉岚恭敬地福身一礼,轻声道:“太后说皇上刚登基,未央宫这里的奴才怕是不用心伺候,特将奴婢调派过来侍奉皇上。”
祖宗规矩,皇帝大婚之前,太后都会亲自挑选身家清白、容貌清秀的女官以身教导,使其熟悉男女房帏之事。夜飒“嗯”了一声,语气漫不经心,似是倦了。茉岚便试探着问:“明日还要早朝,皇上是不是现在就歇息?”
他便懒懒地伸开双臂由着她为自己宽衣。茉岚上前,取了帕子为他拭去衣襟上的酒渍,又低头为他解了腰间赤金带钩。
她身上熟悉的馨香透过层层衣裳氤氲开,夜飒酒意上头,诧异地偏过脸去,便对上女子美好的侧颜。
她脸上并未施粉,肌肤却极白,顺着耳根往下,便是一截腻白如玉的脖颈,莲青色衣领遮去了颈脖往下的肌肤,帐内无端生出一分分情致来。察觉到他逐渐异样的目光,茉岚窘迫地埋下脸再不敢抬头看他。她生得清秀,本不是很美,可这一瞬间,明眸秋水,顾盼动人,看在夜飒眼里却是摄魂夺魄的妩媚温柔。
夜飒眼里一片朦胧的雾气,只见面前之人竟一点点变成记忆中那张容颜。他慢慢凑过去,一声一声地唤:“阿嫣……阿嫣……是你来见我了吗?”
她惶然地望着他,试探地伸出手慢慢捧着他的脸,声音颤抖得都不似自己的一样:“是,是我。”
唇间蓦然吻到咸咸的湿意,夜飒疑惑地撑起身,喘息着终于看清了身下女子的脸,酒意顿时醒了大半,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见了。可就在刚才,他分明已经离她那样的近,他已经吻住她的唇,看见她朝自己婉转妩媚地笑。而现在,一切都变为了泡影。一瞬间的对视,两人俱是沉默。夜飒扶着额头飞快地坐起身,背对着茉岚再不言一字,茉岚只好拥着被子跟着起身,也不敢轻易说话。她终于生出勇气,小心地抬起头偷偷凝视他的侧影,灯光下只见一张年轻英气的脸庞,一双眼睛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此人便是当朝天子,从今以后,他便是她今生今世将托付终身的男子。
“他们说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你告诉朕,怎样才能得到一个女人?”夜飒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很低。
茉岚声音有些发颤:“皇上乃九五至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夜飒蓦然抬起脸,目中已是风起云涌,凑近她恶狠狠又有些孩子气地说:“朕要的是那个女人的心!”
茉岚被他的眼神惊住,半晌才回过神来,由衷地道:“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无非是贞节罢了,就如现在,奴婢的身子已经是皇上的了,今生今世,也自然是皇上的人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极柔,他听罢却是静默无言,半晌才闷声道:“你下去吧。”
“是。”茉岚局促地低头坐起身,默默捡起地上自己的衣裳穿好,俯身跪安后退下。
夜飒闭着眼,独自躺在龙床上,殿门呀的一声关上,遮去了外面檐下明晃晃的灯火,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暗自回味着刚才那句话。
情由心生,孽,亦由心生。
窗外,夜犹未央。一念起,心已成魔。
黄昏时,天阴阴的,似是要下雨的迹象,此刻柏梁殿来了个面生的宫女传朝颜,道是杨太后宣召。朝颜并未疑心便随那宫女去了,宫女领着她在一处隐秘的偏殿前停下后道:“娘娘且进去宽坐片刻,太后娘娘随后就到。”
朝颜问:“太后当真今日传召?”
宫女笑道:“岂能有假?太后就在前面的偏殿里等娘娘前去问话呢!娘娘且跟着奴婢来吧。”
殿里昏黑一片,她疑惑地进了去,就见昏暗深处慢慢显露出夔龙衣袍的一角。夜飒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他懒懒地伸手点燃了茜纱宫灯,血一般的颜色映照出他杀气汹涌的长眸,狰狞如恶鬼。
朝颜只觉脊背一阵发寒,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往门口奔去。那道朱漆大门却在此时被人飞快从外面牢牢关上,门锁落下的声音哐当响起。
门窗紧闭,无路可逃,朝颜退到了墙角里,摇头哀求:“夜飒,我求求你,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嫁人了,有丈夫的!我求求你……”朝颜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从未有过的恐惧侵袭着她。她太了解夜飒,这一刻,他是个不顾一切的疯子。
夜飒抓住她的手死死地按在自己心口上:“他是皇帝,我如今也是皇帝,你为什么不愿意?你是朕的!你只能是朕的!”
他赤红的瞳眸里,有志在必得的疯狂欲念。而朝颜终于无路可退,夜飒飞快地捉住她,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的双手迅速反剪在身后。她尖叫着被他一把拎起,一路拖到了屏风后的大床上。夜飒欺身而上,俯下身去亲吻她的脸颊。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已经嫁人了……夜飒,我求你……”朝颜哭着拼尽全力去挣脱,他却丝毫不动:“朕什么都不管,阿嫣,你也是喜欢朕的对不对?你连剑都可以为朕挡,怎么可能不喜欢朕!”
朝颜只是苦求:“我从来只拿你当弟弟看,这和喜欢不是一回事!我求求你放过我……我求求你……”
他恨得近乎要将牙关咬碎:“好!好得很!既然你不会喜欢朕,那就只能让你恨朕!是你们逼朕的!是你们逼朕的!”
外面有风吹过,落雨打在琉璃瓦上的啪啪声绵绵密密。墨色的发丝散了满枕,解了璎珞,坠了钗环,靡靡滟滟。这便是他炽烈如火的爱,璀璨盛开,摧毁殆尽。
“你竟没有和他—”夜飒的动作一僵,愕然、惊异过后,才是恍然大悟。
女人一生只会痛一次。而他,就是要她痛,要她深深记住今夜,这样的痛是他给予的。
风声凄厉,如恶鬼哀号,刮得窗下的帘子啪啪作响。
夜雨下得更急了。
四更的时候,外面的雨停了,夜飒也将起身上朝。
御前掌事首领太监四德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听令,夜飒朝他道:“即刻清查昨夜这里的所有宫人,不准留一个活口。”
四德打了个寒战,躬身应承着退了下去。夜飒折回身,便见到朝颜如失了生气一般躺在那里,她浑身冰凉,眼神亦如死水般空洞。夜飒将她双手的绑缚解开,俯身吻了吻她哭肿的眼眶:“阿嫣,别恨我。”
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伤了她,可他是真真切切地爱她,爱到已不知该如何去爱。而朝颜许久都没有回答,久到夜飒以为她不会说话了,她却蓦然转过脸来:“姬夜飒,你记着,我恨你,我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
漠然地说完这句话,她便闭上眼睛,再不看他。
夜飒从未见过她这样陌生的眼神,那一瞬间,心中仿佛生出一种错觉,也许这一世,他都将在她仇恨的目光中度过。
天色还未亮开,一乘橘红暖轿在柏梁殿前停下,宫女扶了朝颜下轿,她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廊下那一盏微弱灯火。
是夜羲独自挑灯站在廊下,单薄的青衫在晨曦中曳曳拂动,被雨淋湿了半个肩头,犹记昨日临走时,他说会等她回来。
他竟等了这样一夜。远远见到她,夜羲方松了口气。再一上前,竟瞧见她整张脸毫无一丝血色,惨白得骇人。她整夜未归,送她的宫女笑着道:“昨夜太后娘娘留了王妃说话,王妃怕是受了些寒,还劳烦王爷了。”言罢又道:“若无旁的事,奴婢便告退。”
朝颜恍若未闻,跌跌撞撞如游魂一般往前走。夜羲在后面紧走几步追来,握住她冰凉的手道:“是不是受了风寒?手怎么这么冷?”
朝颜竟不敢对上他的视线,慌忙缩回手,生怕被他发现手腕间的伤痕。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发出声音:“没事,我没事。”
遍体触目惊心的紫青咬痕和齿印被热水一浸泡,颜色变得越发骇人。朝颜瑟缩在浴桶的氤氲热气中,一遍又一遍地拼命擦洗着身体,仿佛要搓破皮肉才肯罢休,胸前刺目的淤痕却在讽刺地提醒她昨夜那羞辱的一幕幕是真实存在的。
她将自己困在水里,任由逼仄、窒息的绝境灭顶而至,气息在一丝丝耗尽,直到最后才蓦然浮出水面,脸上早分不清是泪水还是热水。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到了几步外的铜镜里那个双眼红肿、形如鬼魅的女子。
握紧掌心,她憎恶地拔了发间的玉簪就向镜子砸去,当的一声,玉簪撞上铜镜的鎏金边框,叮叮当当地碎了一地。
那玉簪还是去年端午,夜羲送给她的,也是她一直最为珍视的东西。她惊醒过来,跌跌撞撞地爬出浴桶去捡地上的玉簪碎片,却被割破了手,猩红的血染红了白腻的玉,满目狼藉。
碎了,碎了,再拼不回来了。
一墙之隔,夜羲担忧地站在门外,听到房里蓦然传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朝颜发了极重的烧,整个人不吃不喝,安安静静地躺着,跟她说话,她也毫无反应,似不曾听到一般。
夜羲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你不肯吃药,又不肯休息,那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以前六皇妹也喜欢听我讲故事,每次一讲完,她就会乖乖睡觉,睡醒了,也就什么都忘了。”
他已经不眠不休地守了她整整两日,而她始终安静地睁着眼睛,一双眸子空洞而没有焦点地盯着某处。他便握着她的手,想了想缓缓道:“有一个女子,她出身卑微,父母双亡,十二岁就被卖入深宫为婢。她每日辛苦劳作,只盼着将来到了年纪能出宫,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哥为妻。可上天不给她机会,一天她把自己的银簪遗落在了御花园,她独自溜回去拾回的时候,却遇到了皇上。”
“那后来呢?”朝颜终于开了口,声音喑哑而微弱。
夜羲笑了笑:“皇上当夜就宠幸了她。终身既定,她的表哥也另娶了他人为妻,她也已经是皇上的女人,再也出不了宫了。可皇上的女人有很多,对她的兴致很快就没了,她性子淡,便只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却不曾料到,她怀了宫里其他女人梦寐以求的龙嗣。”
他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朝颜便问:“她把那个孩子平安生下来了吗?”
夜羲点头:“生下来了,是个皇子,可一生下来,皇上最宠爱的昭仪就来抱走了那个孩子,将他过继到她自己的膝下。因为在宫里,出身卑贱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养育孩子的。她想念自己的儿子,每年却只能在家宴节庆时才能见他一面……昭仪自己没有孩子,对小皇子管教得很严厉,动辄就是罚跪杖责。她知道后很伤心,但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年都为儿子做不同的衣帽鞋袜,即便这些东西不可能会穿在小皇子身上……几年后,昭仪封了皇后,小皇子也长大了,可是他一点都不快乐,他想念自己的母亲,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皇后发现他的心思后,开始忌惮小皇子会因为亲生母亲而疏离她。”
她问:“皇后把她怎么了?”
他道:“皇后赐了她一壶鸩酒,她先是怎么也不肯喝,可皇后说:‘若你乖乖把这酒喝了,我就会扶持你的儿子做太子,将来他就是皇上。’”
她又问:“她死了吗?”
“死了。”他点头。她仿佛已经明白他讲的是谁,轻轻问道:“那小皇子呢?他做太子了吗?”
夜羲伸手探她额头的体温,直到确定那里不烫了,才慢慢摇头:“没有,他没有长大就夭折了。他也死了,跟着他亲生母亲一块儿死了。”
朝颜便再不说话,半晌又蓦然侧过脸去,躲开他掌心的触碰。
她晓得,聪明如他,其实什么都猜到了,却又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的只是给她留下仅存的最后一点点尊严。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了出来,滚落到枕头里很快便没了踪迹。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萦萦绕绕的梦里,仿佛还是小时候进江夏王府的那天。
那年朝晔的死让父亲恨她入骨,姜氏恨她,朝歌恨她,府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容不得她了。是表舅命人前来接了她去江夏王府,那个秋日的黄昏,晚霞红彤彤地烧了半边天。八岁的她站在江夏王府大门前,素色的襦裙整洁而干净,因还在母亲丧中,发髻旁亦别了朵小小的素白绢花,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的身影,柔弱而孤单。
表舅江夏王弯下身疼惜地凝视她的眉眼,话中仿佛带着叹息:“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陌生而警惕的目光四处打量着,就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挥着一面小旗,气腾腾地从院子里大步冲了出来,后面一大群嬷嬷仆从“小祖宗”、“小王爷”地叫着朝他追近,他一个没站稳,直直地就撞进她怀里。
她下意识地伸手将他扶稳,而男孩飞快抬起头,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惊异,眼里眉间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气骄傲。
他微微喘着气,然后轻轻一笑:“这个姐姐是谁?”
他的乳娘忙赔笑道:“这是上京来的表小姐,世子快叫表姐啊!”
他却不依,只仰起脸好奇地打量她。
那一刻,男孩儿狭长漪滟的丹凤眼里有狡黠而妖异的流光一闪而过,他看着她道:“姐姐,你长得真好看,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
她被他逗乐了,摸摸他的头:“我从没来过江夏王府,你怎么会见过我啊?”
他也咧嘴一笑,亲热地扯着她的袖子,讨好一般地道:“肯定见过,一定见过,不是上辈子,就是在梦里。”
三月十七,黄道吉日,宜嫁娶,帝后大婚。
时隔四年,大将军府又出了一位皇后,一门两代皇后,更为楚仲宣脸上添了几分荣光。
半夜里的天色阴沉诡谲,椒房殿前,守夜的宫人垂头如木人一般在寝殿外站着。八角琉璃大婚宫灯照得满宫亮如白昼,只剩朱红廊柱在回廊上投下一片阴影。
静谧无声的寝殿里,龙凤红烛燃得剩下半截,烛泪簌簌滑落,如女子腮边凝结的泪。
朝歌从沉酣的香梦中醒过来,半夜里格外安静,只闻身边夜飒平稳的呼吸声。
她睡不着,只好躺在丝滑温暖的锦衾里,在一片昏暗里静静打量着眼前华丽陌生的宫殿。幔帐华帷,雕梁画栋,金银焕彩,以后,她就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了,是后宫中统御六宫的皇后。
窗外夜色深浓,忽地有闪电划破天际,起风了,卷得殿外的树木一阵乱摇,在这繁华诡谲的深宫,半夜便有些悚然。几声闷雷轰隆隆滚过天际,震得殿梁仿佛都在簌簌颤动,朝歌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将身体往身边沉睡的夜飒背上靠近几分。
她以为他早已睡着了,只将脸紧紧贴着他的背心,贴紧她今生便要完完全全交托一世的良人。夜飒却翻过身来,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带着宿醉的微醺,皱了眉头问道:“怎么了?”
“皇上,臣妾害怕……”朝歌凝视着他的眼神忘情而专注。
昏暗中,外面雷电交加,风声大作。
一阵一阵的闪电照得殿里亮如白昼,他开始以另一种目光看着她,眼睛里的神采渐渐柔和如水,带着晦暗不明的色彩,痴痴如醉,又仿佛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息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扑面而来,令她脸上渐渐火烫,她将脸埋在他怀里低声道:“皇上怎么老盯着臣妾看?难道臣妾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夜飒伸手覆上她的两弯娥眉,许久才道:“你的眉毛生得好看。”
她不禁有些羞怯:“皇上又在哄臣妾呢!”
口中这样说,心中却欢喜得紧。小时候,见过她的人无不夸赞她长得好,将来必是有福气的。连母亲也说过,她与姐姐朝颜容色各有千秋,朝颜清妍绝丽,朝歌明媚娇俏,虽是同父,却并不同母,模样也不相同,姐妹俩唯一相像的,只有眉。想到这儿,她又有些不悦。
她从小就不喜欢朝颜,更不喜欢旁人将自己与朝颜相较。
外面落雨的哗哗声响起,在静谧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楚。夜飒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伸臂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很久才低声道:“还是喜欢你叫我夜飒。”
天子名讳,普天之下谁都不可直呼,凡遇“夜”、“飒”二字,都需缺笔以示避讳。暧昧的一刻,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少年的有力心跳声近在咫尺,听得朝歌满面羞红,轻轻唤了一声:“夜飒……”
声音甫出口,他却似猛然从游离的神志里惊醒过来,皱紧眉盯着她,目光已收敛了方才的温存,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朝颜的这场病直到桃花开时才好,痊愈后的她与之前似乎并无什么不同。所有的一切,已成事实,再无法改变,可她到底不是那般轻贱自己性命的人,做不到如世俗女子般羞愧求死。在夜羲身边,她仍是如常地说笑,只是偶尔安静下来的时候,眼睛里似有近乎绝望的悲伤流淌而过。
那日才入了夜,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级上吹着笛子,月光冷冷清清地洒了满台阶,落在她凛冽如雪的衣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了一层淡淡的温柔光泽。她吹的依稀是江北之地人人都会的一首民间小调,分明轻快的音律,经她一吹出来,却莫名的萧瑟凄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
夜羲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等她一曲吹毕,方含笑击掌两声。朝颜转过头来,也朝他微笑。他再无言语,只微笑着在她身边一并坐下。
今夜天气清朗,漫天繁星,时而有几颗流星从夜空划过。朝颜默默凝望苍穹琼色,过了好久才轻声说:“小时候,娘告诉我,看到天上有流星飞过的时候祈愿会很灵验,可那时候,我总是来不及许,流星就已经不见了。等到长大了,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却还是来不及。我很懊悔,为什么总是迟上一步。”
她侧过脸看着他在月色下沉静如谪仙的温润脸庞:“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夜羲点头:“可以。”
朝颜一字一顿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辈子是我比她先遇到你,那么你会不会喜欢我?”
他从未听过她这样伤感而绝望的语气,凝神沉默片刻后,便轻声而确定地点头:“应该会吧。”
朝颜笑了,仿佛彻底释然,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就好……”
“朕来得果真不是时候,扰了表姐与王兄夫妻叙话了。”一个倦懒的声音在庭院门口蓦然响起。
朝颜抬起头,脸色瞬间一变,如白日里见了鬼。
夜色中几名太监提着羊角宫灯小心翼翼地跟着,而走在最前的那人长身玉立,姿颜无双,眼中光华流转,好一个浊世翩翩少年郎。
夜羲不卑不亢地俯首向新帝请安。夜飒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向朝颜走去,笑嘻嘻地道:“今日正好路过,朕听说表姐病了,便进来瞧瞧。”
朝颜慢慢攥紧掌心,死死盯着夜飒,目中的恨意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御前见驾,这般轻慢无礼已是重罪,随侍的内官却愣愣无措,打量着皇帝并无怒意的神色,也不知该不该出声呵斥。
夜飒扬起秀丽的眉直勾勾地瞧着她,嘴角依旧是倦懒的笑,心里却已是水深火热。
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虽依旧容颜如玉,本就尖尖的下巴如今却更是尖削憔悴,纤细的手臂瘦得连镯子也戴不住了,玉镯空落落地滑在腕间,惹人生怜。夜飒朝她一步步走近了去,依旧装出一分小孩子心性:“表姐身子可大好了?可是在生着朕的气呢?见朕来,竟理也不理了。”
朝颜咬牙冷笑,仿佛已恨他入骨:“臣妾哪里敢生皇上的气,指不定您哪日心里又不痛快了,也能让臣妾人头落地不是?”
夜飒满腔的话顿时噎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喜欢看她哭,喜欢看她笑,却最害怕她这样的冷淡模样。他明知她从小就恨透了姜氏母女,却还是娶了她妹妹为后。娶朝歌,是楚仲宣当初扶立他为新帝所开出的条件,他现在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对楚仲宣只能选择服从。
一语顿塞,他眼神变了又变,嘴角却扯出笑意,分不出悲喜:“朕同表姐自幼便亲厚,姐姐即便再大的气也该消了,难道现在姐姐心里还记着朕的错处吗?”
“是!”众目睽睽之下,朝颜冷冷地看着他,眼中逼出刻了毒的恨,“我讨厌你,讨厌极了!”
“可你小时候就说过,无论朕做错什么事,都会原谅朕的。”他固执地问,语气里已经带了近乎哀求的意味,早没了半点帝王尊严。
朝颜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因为你不是人!”
偌大的殿里寂然无声,连外面宫人的走动也是极小的动静,宫女端来新沏的茶水,茉岚亲自接过待吹得不烫了才上前掀开帘子。
夜飒批了一阵子折子似乎是疲倦极了,整个人闭着眼睛歪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睡了过去。茉岚轻叹一声,只好搁下手中物事,拿了床薄被来搭在他身上才放下心。即使是现在,他眉心也是紧紧蹙着,仿佛有无尽的心事锁在眉宇间,盘桓不散。
她侧身坐在一旁,静静打量他的模样,却渐渐迷茫起来,原来人也可以这样多面,暴戾、强势、脆弱、敏感……这样一个到了极致的人,对她异于旁人的宠爱却是羡煞六宫。先是不顾她的出身册封她为美人,又是日日赏赐不断,让她随侍左右。这样一来,后宫人人侧目,不只她自己受宠若惊,连有意栽培她的杨太后也越发惊喜,对她的偏爱更甚以前。
“怎么盯着朕瞧了这么久?跟从来没见过朕似的。”夜飒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瞧着她,嘴角扬着若有似无的笑。
茉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防他不曾熟睡,骤然觉得失态,忙笑了笑掩饰尴尬:“适才端茶来臣妾只以为您睡着了,不敢惊扰。”夜飒轻笑了一声,又追问道:“到底看什么呢?”
茉岚脸上腾起红晕,垂下脸轻轻道:“臣妾只是觉着皇上睡着的样子像个孩子。”
夜飒听了低声笑了起来,半晌又似喃喃自语:“哦,从前她也这么说呢!”
茉岚微微怔了一下,仿佛懂了他说的是谁。她素来小心,此时不敢再擅自接话,只能小心窥探他的神色。果然,一提及此,夜飒便也似意识到了什么,懒懒地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朕想静一会儿。”
茉岚站起身,步子在原地踌躇不决,咬了咬唇终于壮着胆子低声道:“有求皆苦,无欲则刚,皇上您这样又是何苦?”
他抬起眼,眼光里一抹戾色闪过,瞬间就翻了脸:“谁给你的胆子,跟朕说这样的话?”
分明知道他最忌被人看穿心事,茉岚此时反倒不怕:“臣妾只是不忍心看着皇上变成如今这样。”
夜飒嘴角微沉,却并不做声。她又道:“这世上的女子何止万千,皇上是天子之尊,为何就不能看开一点?苦了她,只怕也苦了皇上自己。”
夜飒却道:“可偏偏她不是旁人,她是阿嫣。”这句话说完,他自己就先笑了。他凝望茉岚片刻,仿佛在一瞬间终于找到可以依赖的温暖,慢慢握住了她有些发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