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梁殿内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时光仿佛已静止不动。新帝登基后,宫人们忙着逢迎这座皇城的新主子,仿佛早已遗忘了幽禁在偏僻阴冷的柏梁殿里的废帝。再未有人来打扰过,朝颜和夜羲也得以在这片最后的净土里,度过一段安闲无人打扰的时光。建安元年的春日亦一点一点在韶光中被磨去了棱角,直到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繁茂旺盛,已是仲夏了。
六月里,是老江夏王的忌日。建章宫偏殿内,宫女领着朝颜进来,她一抬头,便看到杨太后一身素衣,沉默地看着自己。
朝颜默默朝身前大周朝最尊贵的妇人行礼。杨太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今日是你表舅的忌日,他生前疼你胜过亲女,哀家特意叫你来,你为他上炷香吧。”
朝颜低声应是,上前接过宫女递上的香烛,朝灵牌恭敬地拜了三拜。在朝颜心中,表舅是除了母亲之外,世上最疼她的长辈,如今他的忌日,朝颜怀念起从前那位儒雅温和的长者,难免伤感。
沉默的压抑中,杨太后脸上没有任何神情,目光落在丈夫的灵位上,过了良久却是一笑:“他生前最不喜欢的就是夜飒这个儿子,他说夜飒纨绔任性,将来必成不了大器。那时候我就不服,偏要把这个儿子调教好,证明给他看。现在一切似乎都如意了,可人却已经不在了,又能证明给谁看呢……”
朝颜揣测着太后的意图,并不说话。杨太后转过身来,又随意问了她在柏梁殿的近况,朝颜一一答了。太后扫了一眼她并无钗环点缀的鬓发和一身半旧的衣衫,叹了一声:“若当初不是嫁给废帝,你又何至落魄至如今这地步,后悔过吗?”
朝颜摇头:“不后悔。”杨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却变得越来越柔和。过了一会儿,她才笑笑地说:“这种性子啊,还真是像一个人,那时候哀家也这样问过他,他同样回答,不后悔。”
太后却蓦然顿住了话语,眼睛里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然后掩饰地转过身去,轻轻挥了挥手:“算了。”她的声音有无法掩饰的疲倦,“你去吧。”
朝颜明白她说的是谁,再想起幼时母亲提及江夏时眼中偶尔望不尽的悲凉,心中此时五味杂陈,只默默低头告退。
从建章宫出来,迎面就撞上了远处正往这边走来的椒房殿宫人。来者不善,她有心避开,转身另择道路,朝歌却在身后扬声道:“好姐姐,怎么见了本宫掉头就走呢?”
朝颜站定脚步,转过身依着礼节福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几个月不见,姐姐竟然瘦了这么多,柏梁殿的日子竟清苦成这样吗?那些奴才都是怎么伺候姐姐的!”宫女簇拥着朝歌走至近前,朝歌仰着脸,一脸的故作惊讶。
“娘娘有心了,若无旁的事,臣妾先行告退。”朝颜跪在地上,不卑不亢。
“忙着走干什么?咱们姐妹多日不见,说会儿梯己话也不行?”朝歌并不叫她起来,偏要她继续跪着,自己伸开双臂徐徐展开宽大的广袖,悠然展露一身朱红织锦华袍,“姐姐瞧瞧,本宫这身新裁的凤袍如何?是不是比从前你的还要华贵?”
朝歌向来喜欢奢靡,进宫之后,不止寝宫椒房殿里里外外重新装饰得金银焕彩,膳食碗碟更一律要求以赤金打造,竟比太后的建章宫还要奢侈几分,服制用度令人咂舌。今日的一身凤纹翟衣极尽精巧之能事,上好的云锦织成,袖口裙袂的花纹皆以金线绣成,上面威武神气的鸾凤眼珠则镶嵌着上好的黑玉,栩栩如生,配上皇后方能佩戴的赤金衔珠步摇,赤金缀玉璎珞,簪珠凤履,迤逦曳地,艳得直刺人心。
朝颜微微一笑,淡淡道:“是很美。”
朝歌冷笑:“瞧你这不情不愿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受了多大委屈!”
朝颜咬住了嘴唇,捏紧了掌心。
“怎么,从小到大你在本宫面前那股子威风劲儿都哪里去了?”朝歌咬紧了唇,冷哼道,“椒房殿的主人现在已经不是你了,我的好姐姐,此一时,彼一时,输了,就要懂得认命。既然你如今是这身份,就应该晓得什么是规矩!”
“所谓宫规如何,还不需娘娘教诲,今日出来已久,臣妾不便久留,这便告退。”朝颜竭力忍住心中的气血翻涌,再无心听她的冷嘲热讽。
“站住!”朝歌一改先前的笑色,沉声冷喝。
朝颜恍若未闻,转身就走。朝歌冷哼一声,扬声道:“难得姐姐如今依然这么得意,你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不管那个药罐子姐夫了吗?”
听她抬出夜羲来威胁自己,朝颜的脚步顿住。
朝歌道:“若还晓得规矩,你知道该怎么做。”
朝颜已然瞪红了眼,慢慢转过身,终是微笑着屈膝跪下,笑得恭谦顺从,毫无错漏可挑,磕过头才答:“谢皇后娘娘教诲。”
她微低的长颈和肩背,有着柔媚细腻的曲线,纵使如此卑微的一刻,仍然掩不住神态里的高傲孤艳。朝歌心中暗恨,慢悠悠地伸指扳起她尖细的下巴,凉凉一语:“这话听得总算顺耳了一些。”她指尖的护甲尖端有意在她脸上重重划过,刮出一道刺目的红痕,血珠很快就渗了出来,冶艳妖异。
“疼吗?”朝歌笑吟吟地问。
颊边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朝颜蹙紧眉,依旧沉默不语,目光却连连变幻,阴戾与隐恨交织。
“看你这可怜的样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还有的是你受委屈的时候,如今就受不得了,以后可该怎么办?”朝歌抬头望了望头顶的盛夏烈阳,“今日这太阳晒得好,你就在这儿跪着!你们替本宫盯着她,务必要跪足两个时辰才准她起来!”她朝宫人吩咐完便拂袖欲走,却听近处的太监道:“娘娘,皇上来了!”
朝歌只觉身体瞬间被背后一抹犀利锋锐的目光狠狠穿透,她转过身去,就见几个内官垂头跟着,夜飒站在远处宫墙的阴影之下,遥遥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分明是含着笑的,却有那么一瞬间,阴冷如刀。
她打了个寒战,再仔细看去,夜飒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夏日的阳光映着他的脸,以及一脸灿烂的笑。他走过来轻轻唤她:“朕刚才还说去椒房殿,不想竟在这里遇着皇后。”说话间,也不顾着有外人在场,亲昵地抓住她的手在袖筒里握着。
“皇上怎么不去找莲美人了?来找我做什么?”朝歌心中得意,脸上仍使着小性子别开脸。她向来善妒,眼睛里容不了半点沙子,见不得他对其他女人稍微好点。
夜飒听了钩唇轻笑,对她附耳低言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朝歌原本还负气的脸上瞬间就耳腮绯红。他这才不着痕迹地松了朝歌的手,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跪在地上表情轻漠平静的朝颜,旋即轻慢一笑:“哟,原来是表姐啊!”
从春到夏,分明三月未见,现在,他看着她,眼神却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朝颜神色沉静,只随着众人默默匍匐跪拜。
众目睽睽,夜飒却许久也不曾叫起,还是四德小心提醒,他才懒懒道:“起来吧。”
说完这句,他再不正眼瞧朝颜,转过头旁若无人地拥着朝歌调笑。朝歌此时早被夜飒逗弄得失了心神,再无与朝颜计较的心思,帝后二人一阵亲密耳语,自被宫人簇拥着离去。
夜幕降临时,寒鸦凄厉地尖叫着,仿佛是在哀号,声音在皇城上空盘桓不定。
夜羲关上窗扉,自言自语地道:“筠儿这回怎么这么久都没消息来?”
连日的病痛,他今日难得精神了些才能起来走动,却忽然问起了慕思筠的近况。朝颜本在一侧为他研墨,闻此言唇边的笑顿时僵住,强自镇定道:“暴室管教甚严,思筠姐姐定是不曾有机会托人传话吧。”
他点点头,仿佛是相信了,未几,又道:“你猜,我昨晚梦见什么了?”
她笑着问:“你梦见什么了?”
他一面铺开宣纸,一面道:“我梦见了筠儿。”他停了停,诧异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怎么不说话了?”
朝颜呆了一呆:“思筠姐姐,她……她还好吗?”
他微微皱着眉,声音有些伤感:“她说她一个人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住得不太习惯。”
她终于支持不住,猛地站起身:“我有一样东西,落在外面了,这就去捡回来。”说完再不敢看他的眼神,逃也似的起身离开。
入了六月,便是夜羲的生辰。那日柏梁殿忽然来了个面生的小太监,道是皇后娘娘赐衡山王的生辰贺礼,小太监嘴巴极是伶俐,一来就和宫人们聊得热火朝天。夜羲的精神这几日好了很多,见他伶俐嘴巧,便试图打听慕思筠的近况。
小太监眼珠一转,面带难色地说:“难道王爷您还不知道,慕氏早就被从前的董太后赐鸩酒毒死的事?”
夜羲闻言只觉一刹那如五雷轰顶,当即指着他怒喝:“你敢咒她!”
那太监忙跪地道:“王爷您就饶了奴才吧,那慕氏是真的死了,去年就被董太后赐死了,尸体现在还埋在乱葬岗,估摸着早烂了呢!”
那头的朝颜知悉朝歌忽然派人来柏梁殿,骤觉蹊跷,待她匆忙赶来,已见青衫单薄的夜羲,身子直直僵在原地,眼底空茫茫的一片。
“夜羲—”她反应极快,疾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他无助地转过如死灰一般的脸,问她:“他说的是真的吗?筠儿死了?她是不是真的死了?你快告诉我不是……”
朝颜抓紧他的手,眼中热泪滚出,到了此时终于再忍不下心骗他,只好含泪地点了点头。夜羲一张脸瞬间惨白得再无半点血色,半晌,他只觉喉间一甜,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慕思筠的死讯传出,让本就病痛缠身的夜羲当即呕血晕厥。
仿佛仅一夜之间,他原本青黑的鬓发迅速变作斑白。整个人迅速消瘦,形容枯槁,终日昏睡病榻,人事不省。太医来瞧过后,道是悲极之下迷了心窍,眼前仅剩一个法子,以雪参入药,指不定能护住他心脉一些时日。可雪参乃西域进贡,生在终年积雪的险峰之间,采摘艰难,极其罕有。
阖宫之中,仅有登基大典时西域特使贡奉的几支,就放在皇帝的未央宫。要拿到雪参为夜羲续命,似乎只有去求那个人。
那个男人,阴毒狡诈,霸道淫邪。他在等,等着她向他服软,跟他低头,去求他,臣服于他。
抉择是痛苦的,可这个头,她不愿意低,那般的不愿意。
月麟香,甜腻,馥郁。
袅袅熏烟徐徐飘散在朦胧的夜色中,朝颜自睡梦中惊醒,察觉到一只手在轻轻抚着自己的发丝。
“谁?”她飞快挥开那手,坐起身惊喝。
“是我。”夜飒慢慢俯低身体,遍体熏人的酒气迅速逼近,月光的映照下,他一双深墨色的长眸中亦流光承转。
夜飒道:“那件事是我不好,是我不该那样对你。阿嫣,你要我怎么补偿你都可以,只要你一句话,我什么都可以做,只求你不要再这样恨我了好吗?阿嫣?好不好?”
他这辈子大概都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同人说过话,眼睛只是望着朝颜,迫切地想从她脸上得到一点点回应。朝颜一把推开他,却道:“那你就立刻出去,这辈子都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夜飒一分分凑近她,尖刻的话语如毒蛇般钻进她的耳朵:“真的要朕滚吗?连可以救姬夜羲的命的雪参也不想要了?”
这句话过后,朝颜脸上霎时只剩一片惊恐的惨白。
夜飒满意地看着她的无助,温和地抚上她满是泪光的脸:“早就该这样了。阿嫣,只要你好好儿和朕在一起,你要什么,朕都会给你,好不好?”
一切终于归于宁息,静得只剩他们彼此悠长的呼吸声,夜飒喘息着在她耳边低低絮语:“这天下只有你一人才能伤我,阿嫣,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最愚蠢,却又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伤了她,也伤了自己。
朝颜半睁着眼任他抱着,脸上不正常的惨白与潮红交错,目中亦是空茫茫的一片,过了好久好久,才听见她低不可闻的声音:“把雪参给我……”
他将她抱得更紧,压低声音道:“好。”
“把我从前的宫女芳辰和串珠还给我。”
“好。”
翌日一早,串珠与芳辰就被四德领来柏梁殿,随之带来的,还有能为夜羲续命的天山雪参。
主仆几人分别将近半年,再见都是热泪盈眶,相拥而泣。朝颜坐在妆台前,任由串珠与芳辰为自己梳发,她凝视着菱花镜里自己的脸,静默无语。
朝颜强迫自己忘却一切,哪怕将会一步步迷失,就此万劫不复。她不想让自己恨夜飒太深,这样只会让她今后活得更辛苦。
只因她已被他生生拉入了魔障,不得超脱,至死都再不得超脱。
天刚刚亮开,朝颜睁开眼,枕边已是空荡荡的一片。
芳辰端着药碗进来,朝颜接过将一碗腥苦的药汤毫不犹豫地抬袖一饮而尽。芳辰忍不住道:“娘娘,大夫交代过,这药喝多了会伤身的。”
朝颜一笑:“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已经罪孽深重,绝不会再允许自己怀上夜飒的骨肉。芳辰再不好说什么,只默默将那药碗收了下去。朝颜起身,洗浴完毕,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才去瞧夜羲。
病榻前,夜羲正安然沉睡,朝颜看了一会儿他沉静的睡颜,想替他理顺鬓发,却又忽然收回手。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脏,没有脸再面对他。
良久,她唇中才仿如梦呓一般:“夜羲……我对不住你……”
七月的君臣大宴,席间有刺客扮作献舞的歌姬行刺,一剑险些刺中夜飒心口,却被楚仲宣及时护驾,一刀斩刺客于殿前。未央宫行刺一事迅速传遍六宫,所有人都在说还是国丈宝刀未老,勇猛无匹,才能一刀手刃刺客。
朝颜听在耳中,只是冷漠一笑。她身在局外看得明白,只要楚仲宣还在,夜飒就不是真正的帝王,他手上的兵权就更是一个隐患。年轻气盛的夜飒先前的一番跃跃欲试,已经触及父亲的底线,今日的刺客,不过是父亲给他提个醒罢了。夜飒也自然借此掂清楚了自己的斤两,顺着台阶给足了老丈人颜面,这场君臣翁婿大戏,两方各自粉墨登场,吹吹打打,唱得好不热闹。
朝颜在镜子前解了头发,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如纸的脸色,轻轻叹了一声。直到背后伸来一双手臂将她轻轻抱住,菱花镜里映出了夜飒的面容,芳辰、串珠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房里安静得只剩他沉沉的呼吸声。
夜飒看着镜子里的她,皱着眉头,却不说一个字。朝颜分明察觉到他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肚子上瞧,被他盯得异样,朝颜突然烦躁起来,冷冷地抬头看他:“看什么?”
夜飒眯起眼睛,忽然笑了一声,目光在她有些苍白的面颊上看了一会儿,才笑着道:“听芳辰说你这些日子老是犯困,明日叫御医来瞧瞧吧。”
朝颜不以为意,淡淡道:“随你。”
不顾她的冷漠,他继续厚颜无耻,伸臂揽住她的肩,低声笑道:“看你还是这么瘦,快把身子养好些才行。”
他一直想要一个他们的孩子,有了孩子,便会将她的心拴住吧。他暗中命宫女将她的避孕的药汤掉换,到时珠胎暗结,再想法子送她去宫外避一阵子,等孩子出生后,料定纵使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毕竟,她丈夫的性命还攥在他手里,这笔只赚不赔的赌注,他无论如何都将是最大的赢家。他就是有这个自信,就是要将她彻底驯服,哪怕不择手段。
更深夜寒,乌云蔽月。
朝歌站在宫墙的阴影之下,定定地看着远处柏梁殿门前四德挑灯向出门而来的人躬身叩礼,仅见明黄色的衣角一闪而过,然后无声地淹没在夜色之中。
宫女上前对她一番附耳,朝歌静静听着,艳红的唇随之一分分咬紧,唇上溢出血来,生出极致的疼,心底深处,积郁已久的憎恨与怨毒此时猝然爆发出来。
长久以来,她只以为夜飒偏宠茉岚,于是处处打压茉岚,今日终于不得不相信,她一直就吃错了醋,恨错了人。她的夫婿,爱的竟是她最嫉妒最怨恨的异母姐姐,她好糊涂,从前那样多的蛛丝马迹,她竟毫无所觉,让从小她最嫉妒的姐姐抢走了她的一切,这样的耻辱,令她如何能够忍得下去!
宫女小声劝道:“娘娘莫顾这一时之气,国丈夫人也说了,等时机一到,这个头只能让太后来出,到时候,娘娘您作壁上观就好。”
朝歌竭力忍住心中翻涌的恨意,平静了一下语调道:“本宫知道。”
宫女低头应是,搀着她转身离开。宫墙的阴影下,女子的身影渐渐模糊,藏在昏黑的暗影里,瞧得不再分明,仅见鬓上的赤金缀玉凤凰展翅簪在迷蒙的灯火下明晃晃一闪,刺目,凛冽。
晨起漱口时,朝颜突然觉着胸口憋闷难言,下一刻,腹中一股酸热伴着恶心直往喉头蹿上来,她忍不住捂了唇,俯身就是一阵痛苦的干呕。
母亲去世之后,身边从不曾有个贴心的女性长辈,连从前她月事初潮时都被吓得惊慌失措,只以为自己的身体流血就是要死了。还是宫中掌仪女官细心安慰,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现在,连着几日都是这样恶心犯困,她只当自己是病了,吃了几剂药便会好,一直也未曾留意。
想起夜飒这些日子老盯着自己的小腹,那愈来愈怪异的眼神,她忽然有些不安。她这个月的葵水似乎没有来。朝颜低头努力想了想,确实很久都没来了。
夜飒为她暗中指派的御医每日来诊脉,一直都只含糊说她是血气亏损,身体并无大碍。朝颜蓦然意识到事态的不妙,正这样琢磨着时,御医已在殿外等候通传。
隔着一道帘子,朝颜将手腕递了出去,老御医小心翼翼地为她把了脉,回道:“娘娘血气亏损,身子略显虚弱,微臣特开了些料理身子的补药,料想娘娘几日后即可完全康复。”
“真无大碍?”朝颜道,“御医医术精湛,可得瞧仔细了。”
御医唯唯诺诺应是,朝颜又道:“那我再换一只手,御医再仔细瞧瞧。”说罢使了个眼色,让串珠过来伸出一只手让御医搭脉,果然,外头的老者大惊失色:“怪事!脉象不对啊!烦请娘娘再换一只手。”
朝颜早已猜出了几分,再不顾宫规一把掀开帘子,冷冷地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御医见她忽然从里头出来,声色俱冷的模样,忙不迭跪地求饶:“皇上早有严旨,不准老臣透露半个字,请娘娘不要为难老臣!”说罢就不住地磕头。
朝颜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说话,声音却是飘忽的,绵软的:“你只告诉我,多久了?”
御医苦着一张脸:“娘娘的身孕已有两个月了。”
夜里朝颜睡得并不安稳,一惊就醒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就看到夜飒俊美的脸庞。她便淡淡地看着他,眼神冷漠,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眼珠一转,若无其事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嘴角露出秀丽的笑容,只道:“阿嫣,你要好好儿的,我们有孩子了。”
面前这个人,眼角眉梢里此时写满了初为人父的无措与欢喜,他自己都还是一个霸道得任性的大孩子,有什么资格去做父亲?想起他对自己做的禽兽不如的事,朝颜没来由地一阵厌恶,心中不甘、屈辱与愤恨交织,咬着唇就伸手握拳狠狠捶自己的肚子,一下,一下,重重地捶。恨不能就此将腹中的血肉捶作一摊血水,彻底断了与他之间的孽缘。
夜飒抓住她的手,将她抱入怀里,阻止她再自残。朝颜仍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在他怀里厮打,他也不动,任着她打。她狠狠咬住他的肩,直到牙齿从层层衣裳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眼泪却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不甘心这辈子注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夜飒紧紧抓住她的手道:“孩子的事朕不是有意要瞒你,这样难道不好吗?他是我们的孩子,阿嫣,你就要做母亲了!”
朝颜将他推开,唇边只剩冷笑:“我告诉你,我不会要这个孩子。”
“你敢!”他的脸色迅速沉下来。朝颜讥讽地笑:“就算这个孩子生下来了,你打算给他什么名分?野种还是孽胎?天下人谁会容得下他?谁会看得起他?”
犹如冷水浇头,夜飒的脸色一分分白了下去,哀求似的扳过她的肩道:“阿嫣,不要再闹了好不好?别这样恨朕。等朕……等朕了结眼下的事,等朕有能力给你一切,朕发誓,再不会伤你。”
朝颜看着他道:“你可以为我做一切?”
他点头。
“那可以为了我,将皇位还给夜羲吗?”
夜飒茫茫然地看着她,动了动嘴唇,迟疑住。
不待他开口,她已笑着道:“不必解释,我不过是试你一下罢了。”
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去所有力气,他凝视着她,忽然有些无力。秀长的眼睛不再明亮,姿态不再神气飞扬,欲去抱住她,朝颜却还他一个冰冷刻骨的笑,决然避开,他只抓住一片冰冷的衣角。
“放心,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你肮脏,我也不一定干净,从始至终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你夺我贞节,我要你保夜羲一命,咱们谁也不欠谁。”朝颜往床角里退去,脸上只是笑,温柔的微笑,“你不是一直问为什么我忘不了夜羲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夜羲虽心中没有我,可无论是从前他为帝,还是被废沦落,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动过要算计我的心思。这就是你跟他的不同,也是你永远也比不上他的地方!”
如被人戳中要害,夜飒陡然间眼神阴沉,听她又提起夜羲,立时也来了脾气:“好本事!好骨气啊!反正朕的耐心也快被你消磨光了,女人朕要多少有多少,何苦要自讨苦吃受你这闲气!”
说罢他黑着脸掉头就走,在门口时还不忘停步转身扬手指着她道:“最后再警告你,若敢对你腹中的孩子动什么歪念头,趁早死了这条心,否则这柏梁殿上上下下所有人也都别想活,全会为他陪葬!”这句狠话说完,人也当即甩手拂袖离开。
朝颜的手心轻轻抚上小腹,就在这里面,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成长。他仿佛也已经察觉到母亲并不喜欢自己,变得出奇乖巧,除却日日晨起时的眩晕恶心,甚少搅闹,只是小心翼翼地存活在朝颜腹中。串珠和芳辰都劝她,这孩子既然已经来到这世上,便是他今生和父母的缘分,而她听了潸然泪落。
朝颜望向病榻上夜羲沉静的睡颜,他依旧静静安睡,除却日日药饮,整个人毫无知觉。可朝颜知道,即便他如今昏睡不醒,他还是能够感知外界所发生的一切。
万千心绪涌上心头,这个男子,才是她今世所嫁的夫君,若他醒来,她却怀着别人的骨肉,她又有何面目去面对他!
她无数次想过趁着孩子尚未足月,将之扼杀。可眼前总会想起母亲临死前拼死救她的眼神,母亲宁愿一死也要护她周全,父母对子女犹如此,她又怎能忍得下心肠。毕竟,无论孩子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孩子始终是无辜的。
案几上御医开的安胎药还在,琉璃药碗中腥黑的药汁泛着浓苦之气,她一咬牙,终还是将那药喝了下去。
秋风渐紧,深夜的风夹着枯叶吹过深幽的宫墙,吹过宫殿的琉璃瓦檐。风声呼喝之中,门扉轻响,仿佛有人靠近,呼吸亲密地贴着她的鬓发,接着又是一双手窸窸窣窣自她腰间环抱而来。朝颜从睡梦中迅速惊醒,房里没有掌灯,仅见得眼前之人眉飞入鬓,一双斜长的丹凤眼流光四溢,艳冶夺目。他不知何时已爬上榻来,一双手在她腰腹间轻轻摩挲。
朝颜骤然一身冷汗,当即一脚将他往床下踢去:“滚出去!滚!”
“哎哟,谋杀亲夫了!”黑暗中,夜飒冷不防被她的脚力踢到床下,慢悠悠地拍拍袖口站了起来,脸上十足的无赖样,“那日是我不对,说的都是气话,现在给你赔礼还不成?”
他抱住她,也再顾不得面子里子,软下语气道:“看在孩子的分上,别再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朝颜不理他,依旧别过脸,他便皱着眉伸指挠她腋下痴缠不住:“说话……说话……说话……”
“有什么话快说!”朝颜拗不过他,便没好气地冷哼。
他这辈子大抵从未这么低声下气过,此时捺着性子伸过手来圈住她的腰哄她,一手摸索着紧贴在她腹上,下巴还抵在她肩头:“你说,这是个男孩儿好,还是女孩儿好?”
朝颜不语,他便自说自话地道:“女孩儿好,像你。”
朝颜苦笑,摇头道:“不好,我没有什么好的。”
夜飒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将她抱得更紧了几分:“孩子的事我来想办法,总会让他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一定会有办法的。”他的语气是难得的温情脉脉,连神色都是郑重而专注的。
朝颜终于侧过脸,看着他,欲言又止:“夜飒,如果……”才说了两个字,外面陡然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太后!”串珠惊慌失措的声音,如惊雷般在头顶炸响。
砰的一声,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朱漆殿门外,明晃晃的宫灯之下,一大群宫女内侍簇拥着一脸阴沉之色的杨太后站在那里,皇后朝歌含着快慰的笑容陪在一侧。
众目睽睽,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香艳而难堪的一幕。他们的年轻君王,此刻身子正暧昧地撑在床上,身下压着他的表姐—衣衫不整的衡山王妃。
夜飒反应极快,迅速扯了锦被一把将朝颜裸露的身体遮住。
杨太后蹙眉立在门口,脸上再不复素日的温和,目光此刻凌厉如两簇刀锋直直逼向朝颜。宫人们吓得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柏梁殿内一直暗藏的宫闱丑闻顿时无处遁形,从前所谓的平静就此彻底结束。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柏梁殿里里外外都被连夜封死,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朝颜和夜飒从里面齐齐出来,外头太后满面怒容地坐着,扫了朝颜一眼,沉喝道:“跪下!”
朝颜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平静地等着狂风骤雨的到来。
“你老实交代,到底是皇帝强逼你,还是你自己自甘堕落勾引他!”太后看她的眼神厌恶而鄙夷。
众目睽睽,朝颜无言以对。夜飒疾趋数步,跪倒在太后跟前:“不关她的事。是朕,从始至终都是朕的错,是朕强要了她,也是朕用衡山王的性命逼她就范。母后若要责怪,就怪在朕的头上,不要为难她,因为,她肚子里已经有了朕的骨肉。”
杨太后闻罢又惊又怒,扬手便欲一掌掴上去。却见夜飒那双眼正望着自己,眼底无奈、无助交织成一片晶莹的泪光。
这么多年来,她最紧张的就是这个唯一的儿子,对他精心栽培,严加管教。小时候他顽劣不肯用功读书,那样宽的戒尺,她亲自狠狠地打在他手心,打到红肿出血,也不见他皱一下眉头、流一滴眼泪。
而今日,为了一个女人,他竟失态至此。杨太后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凄然惨笑:“饶了你们?继续让你们做这伤风败德之事?让你生下的孽种?传出去你让哀家颜面何存,这些年哀家教你的都白费了吗?”
夜飒只道:“朕不是喜欢悖逆伦常,朕只是喜欢她而已。母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朕都要和她在一起。”
太后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扬手指着朝颜道:“小时候你乖巧识礼,哀家和你表舅多疼你,如今竟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龌龊事,你娘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朝颜看着盛怒中的杨太后,平静地微笑道:“说的是,你面上在所有人面前装得大方雍容,其实你一直就嫉妒我娘,如今也正好有个由头,让我也遭你恨了不是?”
一提起当年的旧事,杨太后悲愤交加:“哀家一生都在忍受丈夫的背叛,打落牙齿和血吞,忍了足足二十年。这也就罢了,当年在江夏哀家就怕这一桩,幸好你父亲早早将你这祸胎嫁了,可你已经嫁人了,为什么还不安分!都是你,都是你教坏了哀家的儿子!”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甚至不顾仪态号啕大哭。
夜飒膝行至朝颜身前,牵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坚定地望向太后:“朕已经说过,母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不管她是谁,是什么人的妻子,今生今世,朕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和她在一起!”他转身,深深凝望着朝颜的眼睛,一字字地说,“就算要与全天下为敌,朕也不会放弃她。”
杨太后满面泪迹,终究是厌倦的模样,惨笑两声:“当年哀家争不过她娘,如今,连你也被她勾走了心。都是命!都是命!好!随你们,都随你们!”她捂住胸口一口气喘不过来,身子蓦地瘫软下去,身边同样一脸震怒的朝歌忙将她扶住,宫女太监都拥了过来,一时之间,殿里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