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未婚而有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但在南野国事不稳的今天,这却不失为一个好消息,是以虽然暂时没有昭告天下, 整个驿馆里的气氛却是大有改观, 晚上凌飏来看我时亦是一脸的欢喜。
他人前的戏份做的很足, 再加上我俩之间明面上的关系, 所以理所应当众人就把这个孩子记在了他的头上。
打发了侍女们下去, 凌飏亲自端了汤药进来在我侧卧的矮榻边上坐下,却没有劝我去喝,而是迟疑了一下便将手里的药碗放到一侧的矮几上, 心平气和的试着道,“睡了?”
此情此景之下我如何能够安睡不醒?想必他也是料的到的。
我睁开眼, 缓缓翻了个身, 从黑暗中抬起头看他。
因为之前我一直在“睡”, 所以卧房里并没有点灯,外面厅里的宫灯也只点了两盏, 是以现在即便有光射进来,我也仅能看他一个略显清晰的轮廓。
此时他面上的表情很平静,一动不动的坐在身边,神色无从考究,秀美的一双手掌随意的搭在膝上, 衬着大红的袍子, 更显的他的手指修长, 肤色白皙如玉。
这个男人, 无论何时都能给人展示出一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皮相, 这一副近乎完美的样子看的我又是一阵恍惚,嫌恶的慢慢的又往一侧偏过头去, 重新合上双眼。
“凌飏,你很残忍!”我说,忍不住的由喉间溢出一声自嘲的苦笑,因为是沉默一日一夜之后的第一次发声,声音干涩沙哑竟是有些类似阴间野鬼的阴寒之气。
出乎意料的凌飏并没有辩驳,这却是极不合他的性子的,屋子里的气氛又瞬时沉寂下来。
我等了片刻,见他仍是没有开口打算,心下奇怪就又欠身坐起来。
“怎么不说话?”我问。
彼时离的近了就能碰到他的目光,乌黑锃亮的一双眸子像黑夜中闪烁的星子,他的这双眼睛里就像隐藏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小世界,因着他的喜怒哀乐而透出某种神秘的力量,却让人窥探不透。
凌飏抿抿唇,仍是没有立时做声,沉默良久之后,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思量却是稍稍往一侧偏过头去,再过片刻,他道,“我以为你想知道。”
语气温婉低靡,带了一线若有似无的叹息。
我想知道?很多的事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宁肯糊涂一辈子,可是凌飏,他却是连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我。
“不,我不知道!”身体里埋藏的那根最微弱的神经被猛地触动,我失声反驳,双手捧着头使劲的抓着头发妄图让自己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可是脑中浑浑噩噩回放的都是那些残破不全的血腥画面。
隐忍了良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的决堤爆发,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哭还是在笑,只是声音凄厉的冲着他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吼过之后,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我颓然的瘫坐在榻上。
凌飏默然的坐在眼前,对我也无半分安抚,此时才是缓缓抬眸向我看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深邃悠远,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视之下我突然觉得此时的自己像极了一只困兽,所有的爪牙都伸展开来,却发现周遭是壁立四刃的一处牢笼,再惨烈的厮杀都不过垂死挣扎。
顷刻之间我心如死灰,然后,他道,“我补偿你吧。”
语气不轻不重,认真细致的让人有一瞬间恍惚的错觉。
“补偿?”我愣了一愣,却是忍不住的哑然失笑,笑的眼泪都从眼角溢了出来,“凌飏,那是我的一生!一生,你明白吗?再也回不去了,我失去的谁都无法弥补。”
凌飏微垂了眼眸没有说话,脸上那一副沉思的表情让我觉得滑稽。
“好!”片刻之后我止住笑声,深吸一口气重新抬眸看他,“你说要补偿我,那么你要怎么补偿?带我回到十八岁再重新活过?帮我杀了陆雪衣挫骨扬灰,然后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还是违心的哄我说这根本就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你们谁都不介意?”
事不关己,谁会介意?传出去也不过是为些闲人供些饭后的谈资笑料罢了。
但是凌飏,我却知道他是真的不介意,即便我们之间守着一个众人皆知的夫妻名分。
因为虽然自诩风流,他的清漪园中又猎艳无数,但凌飏却从不染指别人碰过的女人。
世人盛传说他滥情,但事实恰恰相反,他那哪是什么滥情,他根本就是无情呵。
换句话说,就是他对女人有种天生的洁癖,而我在他眼中也未能免俗——
他与我联姻的初衷就是一单建立在政治利益上的交易,仅此而已,与情、色无关。
他知道我的一切,他知道骆无殇,知道韦北辰,他甚至知道那个连我都不知道的陆雪衣——
在他眼里我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一目了然。
“哦,我忘了,你是不介意。”倒靠在身后软榻上半梦半醒的看着头顶的房梁,我自嘲的再次苦笑出声,“我连你清漪园里的那些女人还不如,你都能若无其事的娶我呵——”
我说着,声音却是戛然而止。
凌飏就那么一动不动的逆光坐在我面前,他的影子落在我的脸孔上,完全封闭了我的世界,就像这段时间以来一样,有关我的一切都被他牢牢锁住,在他的掌控下亦步亦趋,永远没有翻转的可能。
我看不清此时他眼中深埋的情绪,但其实对我而言看与不看都没有多大差别,因为凌飏这个人即便是你看他看的再清楚,转过身来他也能瞬间再给你一张新面孔让你重新去猜。
这样的人让我从心底里觉得害怕,可是潜意识里排斥的同时却突然着了魔似的想要接近他。
“凌飏你知道吗,”我被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吓了一跳的同时已经一咕噜爬起来,迫切的望着他的眼睛,诚恳说道,“除了皇祖母,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佩服过谁,可是我真的很佩服你。”
两个人隔着面前咫尺的地方静默的对视,凌飏的呼吸很静,温润的气息点点喷薄在我的鼻尖上有点痒,因为情绪激动,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只能听到我一个人混乱的喘息声。
“是么?”凌飏没有说什么,良久之后才淡淡的呼出一口气,伸手将我额前垂下来的一缕乱发拨到耳后。
“嗯!”我肯定的用力点头,又觉得这样简短的一个字欠缺说服力,脑中飞快的想了想又急忙的补充道,“你的野心,你的志向,你的度量,你的手段——”
不是刻意的恭维,而是真真正正的心悦诚服。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凌飏的好话,直至词穷。
而自始至终凌飏都没有插话,只安静的坐在面前听着,此时见我停了却是意犹未尽的轻声问道,“还有么?”
“有,还有,还有——”我先是愣了一愣,随后情急之下便是赤脚从榻上跳下来,焦躁的拍着额头在屋子里不停的踱步,“还有——你别急,让我想想。”
我极力的想要说出更多的理由,可此时脑子早就是浑浑噩噩的一片,根本就理不出头绪。
许久之后,身后传来凌飏忍无可忍的一声叹息。
“潼潼!”他叫我,虽然听得出来已经是极力压抑了情绪,语气里还是很有些不耐。
“别打岔,”我制止他,像一只幽魂一样继续不停的在屋里转悠,闭着眼喃喃自语,“你让我想想——想想,一定还有的。”
“潼潼!”凌飏再次出声喝住我,可能是料准了我不会听他的话,说话间已经起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的握住了我的手腕,“潼潼你冷静点,别这样行吗?”
“那你要我怎样?冷静?我怎么冷静?”我低头看着他落在我腕上的手声音低靡的苦笑,然后目光一寸一寸上移落到他脸上。
在我的印象里凌飏这张脸孔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明媚的,即便偶尔神色会有一瞬间的暗淡,也丝毫不影响他意气风发的气度。
可此时他却是紧绷着唇角,眉心拧起,堆叠起来的褶皱把目光掩映出几分慌乱。
我觉得新奇,不禁缓缓抬起未被束缚的左手一点一点慢慢抚上他的眉心,试图将他的眉角熨平。
因为合作的关系,我们之间不过徒有一个夫妻的名分,这样的举止明显的不合时宜,可是凌飏也并没有闪躲,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在那,任由我的指尖毫不避讳的沿着他脸孔的轮廓游走,目色深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歪着头,目不转睛的凝视他的脸孔,目光开始一寸一寸的游离。
不得不承认,凌飏的这张脸真是完美到无懈可击,五官的搭配姑且不论,单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就仿似带着天生的魔力一般。
说不清他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气质,只较之骆无殇的冷硬会多了一分柔和,较之陆雪衣的冷傲又多了一分随意,较之杜明楠的呆板更多了一分灵动,较之韦北辰的温暖,他明媚中更添了几分超然的邪魅之气。
这种种特制混合在一起,让这个男人在人前展现出来的一面无论何时对人都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呵,我想起来了,还有你这张脸!”我说,眉眼弯起,唇边不觉慢慢勾勒出一个清浅微笑的弧度轻声笑道,“凌飏你这张脸完美的近乎妖孽你知道吗?你清漪园里的那些女人除了钱和权一定还都爱你这张脸!”
“是么?”凌飏闻言仍是无动于衷,仿似根本没有听到我对他的赞美一般,只声音平静的看着我道,“那么潼潼你呢?”
我与他之间,非是男女之间,何时需要论及这样的话题?
“我?”我愣了一愣,再对上他的目光恍然有种如梦初醒的冷醒感。
“我恨!”我说,眼中笑意敛去,说话间,手下突然毫无征兆的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狠声道,“凌飏,我恨你这张会骗人的脸!”
即便当初那么那么的恨,我也从来没有打过骆无殇,而我与凌飏之间连半分私人间的情谊都谈不上——
清脆的余音仿似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旋不去,我愣愣的盯着自己酸疼的左手半晌没有反应,直至凌飏重新把偏向一侧的脑袋转回来。
“闹够了?”他问,言辞神色间仍是寻不到嬉戏的迹象,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郑重的完全不像是他。
是啊,该是够了,他跟我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容忍我的无理取闹呵!
“对不起!”顷刻间我只觉得无言以对,默然垂下头去。
凌飏该是真的恼了,我又是半晌没有听到他的任何回音,正觉得头昏脑胀之际脚下却是忽然悬空被他一把拦腰抱起。
我惊了一下,但身上也确实乏的很索性也就没有拒绝,任由他把我抱到里面的床榻上安置好。
我不想与他说话,上了床就直接裹着被子侧身朝内闭上眼,凌飏一个人在床沿上坐了会儿也没有开口,最后却是翻身上床脱了外袍在我身后仰躺下来。
我与他成婚已有数日,这却是头一次同榻而眠,两个人各持了被子的一角空气里的感觉却是冰冷而生疏的。
我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猝不及防便有一双强劲的手臂从背后将我捞起。
“我已经查到韦大公子的下落了。”凌飏把我的脑袋压在他的胸口,然后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