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风回来后,同楚月获出门到处闲逛。长街之上,人潮涌动,商铺林立。两人东瞧瞧,西看看直至晌午,寻了个小店吃过午饭,稍做休息又上了街。晌午日头毒,人少了许多,林正风本来兴致勃勃地出了门,现在是大包小包地苦着脸。直到日头偏西,楚月获终于大发善心,找了个茶馆喝茶,等待晚上的酒神祭。
茶馆里正在演着影子戏,环眉凤目,彩衣鲜研,花鸟山石,亭台楼阁无不精细。瑰丽而晶莹剔透的皮影在幕布后的艺人操纵下活灵活现,热热闹闹的锣鼓声衬得高亢嘹亮的唱腔更加大气雄浑,唱的剧目是“酒泉誓师”,演绎的是千年前神族风焱雪决战魔族夜永逸的那段传奇,溯水之神在将士开拔之前,将三合山下的一眼泉化做美酒,供将士们畅饮。后来这眼泉就成了如今云台山庄内的酒神泉。
这影子戏精彩得很,台下的人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时不时拍掌叫好。
林正风听得津津有味,小声问道:“那酒神泉是不是真的有酒味?”
楚月获回道:“据说是泉中每逢立秋就会冒出美酒,我没亲见,不知真假。”
林正风拍着大腿叹息道:“霍寒那小子自己跑去云台山庄享福,倒把我们撂到外头,真不地道!”
楚月获抿了口茶, 笑道:“每年的酒神祭都会在酒神泉献礼,你若好奇,可以捎话给霍寒,想必这点面子他还是有的。”
林正风嘿嘿一笑,道:“将军英明。”
回到琳琅别苑,管家告诉二人霍寒差人送来衣裳,他本人晚一些会到。楚月获心想,霍寒真是个妥贴周到的人。
简单地用过晚饭,二人按习俗沐浴更衣,林正风早一些换好衣裳,在院内的石凳闲坐。不一会,见楚月获手执一柄玉骨折扇从屋内翩翩而至。他穿着一身月白常服,外罩白色轻纱,衣襟袖口镶着淡蓝色银纹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玉腰带,佩着天青色长穗鸳鸯佩,一头长发整整齐齐用明珠攒花发带束着,真是霁月清风,风华无双。
林正风看惯了楚月获的黑衣轻甲,头一次见楚月获做这般打扮,愣愣地挪不开眼。
楚月获见林正风盯着他看,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道:“霍寒送来的这身衣裳真是风骚。”
林正风憨笑道:“不风骚,好看,真好看。”
楚月获打量林正风的装束,道:“你这身没那么多明堂,精神得很,很适合你。”
林正风脸微微一红,道:“没将军好看,将军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楚月获伸手用折扇作势要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油嘴滑舌?”
林正风道:“非是我油嘴滑舌,就将军的相貌,放眼整个重华国也无人能及。”
楚月获笑道:“远的不说,我师尊和凌默之凌长老并称临渊双玉,他们的品貌我就远不能及。”
楚月获对自己的相貌不甚在意,在云颠之境的上修者无一不容貌出众的,自己只算得上“看得过去”。至于下到红尘之境以来,从旁人的反应来看,自己算得上“长得还行”。
林正风不以为然,比将军还好看,那得成妖怪了。楚月获翩翩公子的模样让他不由想起在军营中缴获的艳情话本,其中有一本名叫《风花雪月》的,主角就是楚月获和京都醉春风的沈雪珂姑娘,内容真是大胆奔放、露骨辛辣,教他老脸通红,拍肿了大腿,直叹世风日下,竟然叫这么一个登徒子来朱雀营做主帅。然一年多相处下来,觉得楚月获并不好女色,便认为那些话本纯属杜撰。如今想起此节,脱口问道:“那醉春风的花魁沈雪珂是不是你的相好?”
楚月获被忽然这么一问,奇道:“只是相识,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林正风嘿嘿一笑,道:“话本上看的。”
“你哪来的话本?”
“缴的。”
哪知楚月获长眉一挑,冷硬地吐出一句:“军中居然流传起小黄本来了,你是怎么带的兵?!”那些个话本在皇城中时就屡禁不绝,让他很是无奈,如今居然流传到边关之城来了,委实让他意外又窝火。
楚月获一生气,林正风心里有些怵,直怪自己话多。别看将军在外一副好脾气,在军中完全是另一副模样,朱雀营八部的老油子被他整治过后,无一不服服帖帖。用他们的话来说:去他娘的皎月公子,分明是个玉面罗刹,谁说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来着?比他老子楚和光还狠!正苦着脸不知如何应对,正好霍寒来了,林正风赶紧上去打哈哈,将此事揭过。
霍寒看着楚月获,眼里浮着笑,道:“衣服很合适。”
楚月获展了展宽大的衣袖:“太繁琐了,穿着不舒服。”
“祭礼总是要穿得庄重些。”
楚月获心想,这衣服和庄重有毛关系?给他一把古琴,他都能直接去青楼买唱。
酒神祭大约分三个程序,先是百鬼夜行,再是英雄除煞,然后是祈福游行,行至酒神泉献礼就算是整个礼成。祭礼从亥时开始至子时结束。祭台设在溯水上游的平坦处,因时间尚早,三人决定步行前往。
时值戌时,天色还未暗透,溯水边上聚集着许多小摊贩,亮着嗓门吆喝生意。行人身着白色盛装,手执鲜花,言笑宴宴,一派热闹景象。因祭礼日庄重,风月之所暂时关歇,河上画舫都停靠到了不起眼处。
楚月获行至昨夜百娇阁画舫处,心有所感,对霍寒说道:“昨夜偶遇一名叫做云香的女子,琵琶弹得甚好,不想竟受过润白大师的指点。你可知润白大师现在何处?“
霍寒淡言道:“青州大乱后,润白大师就不知所踪,或许隐在哪个深山大川之中也未可知。”
楚月获默了一瞬,道:“早年前有幸听得大师一曲,惊为天人,至今都念念不忘,也不知是否有缘再见。”
霍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有缘自会见面。”
正说着,迎面来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大着胆子地将一束花递到楚月获面前,楚月获早闻得这是酒神祭习俗,当日男女可赠花给意中之人。若女子送男子,男子对女子有意,便取一枝花别在腰间;若男子送女子,而女子对男子也有意,便取一枝花簪在头上。即便对赠花人无意,也不得拒绝对方的赠花,要说上几句吉祥话表示感谢。
楚月获想了想,笑道:“多谢姑娘好意,我已有婚约了。”
霍寒闻言嘴角不觉上翘,眼里泛起浓浓的笑意。他面容极为清俊,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儿,虽待人客气有礼,那双眼睛看人时总显得有几分薄凉,他那客气有礼便成了界限分明的壁垒。他这一笑就像寒潭薄雾散开,露出清澈满莹的水。
少女有些失望,红着脸还是硬将花往楚月获手上一塞,道:“纯粹的赠花之情,望公子笑纳。”
等少女走远,楚月获从花束中抽了一枝插在腰间道:“一会她要是遇到意中人,没花可送就不好了。”
霍寒道:“若是两心相悦,必然不拘于外在形式。”
虽楚月获腰间别花以示名草有主,还是挡不住姑娘们的热情,一路上走走停停,楚月获鲜花抱了一整怀,他从花叶中探出脸来,苦笑道:“再这样下去,我可抱不住了。”
霍寒说道:“你可以叫林正风帮你拿。”
林正风捏着手上可怜的几朵花,心里有些着恼,好声没好气地回道:“别,千万别,要是将军两手空空地再接一遭,我们就可以就地摆摊卖花了。”
哼!将军也就罢了,凭什么霍寒那家伙也收到这么多花?莫不是现在不流行他这种英气阳刚的男子汉长相了?这些姑娘就是肤浅,光喜欢好看的小白脸。长得好看可以当饭吃么?
楚月获忽然脚步一顿,眉目凛冽,回首望向身后。
好冷戾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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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探寻那股味道的来源,只见一名女子疾疾行走,与他擦肩而过。她身着一身黑裙,与一众白裳人群格格不入。身量矮小,身段玲珑,却于黑夜之中,依旧戴着一顶黑色帷帽,将面目遮掩得严严实实。一身浓重的黑色之下,只露出一双青苍色的手,指甲却是明艳的鲜红,着实诡异得很。
楚月获有些在意,却被人赠花缠住,稍一迟疑,那女子像鱼般在人群间隙中游走,转瞬融入人群夜色之中不见踪影。
三人将花送给了祭台附近的酒家,掌柜高兴地送了他们一坛子酒。喝酒聊天小坐了一会,已临近亥时,三人随着人群行至祭台处,选了一个位置站定。祭台是用青木搭成的巨大二阶圆台,上面铺着鲜红地毯,四周饰着鲜花鲜果,将台周间隙遮得严严实实。圆台阶梯处围着一百零八架红漆铆金大鼓,每架大鼓前站着身着盛装,袒露半肩的大汉。祭台三丈处设有二十八座火台,烈火雄雄,将四周照得通明。祭台与人群间,用半人高的红索木桩隔开。台下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亥时一到,忽听号角轰鸣,祭台边的黑色帘幕缓缓拉起。一声高亢的短笛声起了头,接着长箫呜咽,幕后扮做百鬼的演员依次而出,皆身着黑裳,脸上或绘着油彩或戴着面具,头上饰着羽毛、枯枝、兽角等物,面目狰狞丑陋。百鬼行至台中站定,响起一阵密集锣鼓,管弦咿呀,奏起风格怪异的曲子。百鬼随乐声起舞,舞姿狂放,形骸放浪。群魔乱舞令人眼花缭乱,却也是乱中有序,别有意味。到了乐声最后一小节,众鬼汇至台中,面朝内围成了几个圈,最外圈的鬼在乐曲终了之时转而面向人群,噗地一声口喷烈火,紧接着台上弥漫起浓浓的烟雾,影影绰绰之间,隐约可见百鬼向内拜伏,却是到鬼王出世这一节。
人群中暴发出一阵“吁”声。静穆片刻,浓烟稍散,见百鬼围聚中心站立三人,一男两女,男子着青衣,长发披垂,只用一根红玉金宝抹额将头发束在耳后;女子着红衣,浓妆艳丽,长发于腰际用红绳束着,男女皆身量高佻,相貌出众。男子对百鬼抬手示意,众鬼应身而起,让出一条通道。男子从通道中不疾不徐地走向台边,女子并排随在他身后,其后众鬼有序跟随,在台边站作两列。长箫古琴又作“百鬼夜行曲”,间或梆子锣鼓为拍,诡异凄迷,萧然肃穆。随着乐声,百鬼在鬼王的带领下迈着齐整而诡异的步伐,三步一顿,沿着台周游行。
林正风轻声问楚月获:“这男的我晓得是鬼王夜永逸,那两名女子是他的相好么?”
“那两名女子是魔卫七人众的萤野和红玉,不是他的相好。”楚月获答道。
霍寒淡声道:“要说这两位也是魔族中的翘楚,然世人总爱在男女之事上做文章,把她们编排成鬼王的姬妾,供作艳闻趣谈,真是恶俗得很。”
林正风对号入座,气道:“你说谁恶俗?”
“谁爱听艳闻野史谁就恶俗。”
林正风怕又挑起艳情话本这一节,狠狠地瞪了霍寒一眼。
这时他们身旁的一个男子,肩上坐着一个小儿,用稚嫩的童音问道:“爹爹,台上有多少只鬼啊?”
男子笑言道:“百鬼夜行,自然是一百只鬼啦。”
小儿偏着头想了一想道:“爹爹,不对。那前头的是一个人,可是后头的队伍没有人落单,不可能是一百只鬼啊。”
男子宠溺地将孩子往上顶了顶,喜道:“小宝真聪明,以后肯定能中状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霍寒凝眉道:“方才就有留意,这酒神祭的程序惯有定例,没来由多一个人。”
林正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为了队伍齐整好看些不成么?”
楚月获注意到队伍最后靠外头的那名女子,看衣着身量好像是先前遇到的那位,除去了帷帽,因为距离远,面容看不真切。
“你们看看队伍最后那名女子,她身上有奇怪的血腥味。”
霍寒顺着楚月获的指点望去,远远看着,也没发现什么特别,说道:“这年头手染血腥的人不在少数。”
楚月获默了一瞬,沉吟道:“她身上的味道不像是衣物器具沾染上的,倒像是自内而外发散出来。”这股味道似曾相识,却不尽然相同。记忆里那名男子身上的血腥味是腐朽的,粘腻的。而这名女子的身上的味道却是冷戾腥甜,像是开至荼蘼的彤乌梓花朵。
直至百鬼夜行的队伍行至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火台,随着节拍,女子顿足偏头,借着火光三人看清了她的面容,她脸上未着油彩,素着一张脸,枯黄的头发稀疏地搭拉着,不足于覆盖整个头皮,吊梢三白眼,扁鼻阔口基本没型,好似在肿胀的面孔上敷衍地钻了两个孔和划开一道口子,皮肤灰青,上面坑坑洼洼布满了红色的肉疙瘩,远远看去就像是个未化全形的蛤蟆精,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假面还是真容。
林正风倒吸了一口冷气,啐道:“他娘的,这女的真丑!”
霍寒深感同意,皱眉道:“这女子确实怪异得很。”
楚月获将折扇往手心一拍,目光紧随那名女子,对二人说道:“一会儿我去会会那名女子,你们不必跟着。晚些我自会去云台山庄与你们汇合。”
林正风不解道:“不过就是个丑娘们,有什么好会的?莫要耽误了酒神泉祭礼哦。”
霍寒关切道:“我同你一起去。”
楚月获沉声道:“听我指令,莫要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