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营

楚月获回到琳琅别苑的时候,天色已泛白。林正风昨晚在酒神泉没等到楚月获,回来也没见着人,在酒神泉的所见所闻,憋着一腔八卦热情无宣泄,晚上睡得浅。听到开门响动,惺忪着双眼披衣起来了。在院中和楚月获打了照面,见他衣衫不整,身上还有血迹,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斗,忙回房翻出伤药,要帮他处理伤口。

楚月获神情郁郁地将人拒之门外,说道:“正风,我很累,我要补觉。”

林正风一腔关切之意碰了一鼻子的灰,隔着门担忧地说道:“我在门口守着,有事就叫我。”

等了片刻没得到回应,只听到屋里翻身上床的响动。

林正风心里闷得难受,烦躁地在院内踱了几圈。早知道将军会受伤,昨晚就该悄悄跟过去,或许还能帮上忙。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对手,才能让铁一般的楚将军身上挂彩?林正风胡思乱想,思绪飘到了自己连累将军受伤的往事之中。

朱雀营属皇城御神军四营之一,本是精锐之师。然在七年前平定青州之乱后,至此驻守宝珊城,几年间人事几经变动,剩下的全是些没门路回京的,长久在这荒僻下来的边关地待着,逐渐沦落为边缘军,军饷装备一再削减。加之营中编整了不少青州新兵,与本部将士摩擦不断,情势复杂。林正风做为朱雀营唯一的大将,顺理成章地主理营中军务,好不容易才把东边按下西边又起的沸锅摁平,在他的统领下朱雀营也还算是安稳。

楚月获做为京都空降的上将军,让憋屈已久的将士们横竖看不过眼,认为他是来这里镀金捞资历的公子哥,很快就会回京,只是表面上客气,心中并不把他当回事。

更有好是非之人,时不时在林正风面前煽风点火,说他守营七年劳苦功高,却一点擢升的苗头都没有,“啪”地一声,天上就掉下一个小白脸,轻轻松松就做了上将军,真是世道不公,人心不古啊!

林正风性情疏阔,本不在意这些,但听的次数多了,逐渐有了一些不平之意。偏偏人心涌动之际,阳明国的敌军又来攻打青州!

青州位于重华国以东,曾是物华天宝的富庶之地,其间有一条赤金之路是连接外部的最大商贸之路,沿途大大小小有数十个国家,其中最强盛的国家是阳明国与梁渠国。十年前阳明国与梁渠国联军攻打青州,被安隅王带领青烽军打退。隔了七年,阳明国又卷土重来,来势汹汹。

“欲拿青州,先取宝珊”。宝珊城便是青州第一道坚固关口,宝珊城位于高地,左右两边各有险峻山脉为屏障,北正门城防坚固,南后门有一脉护城河。若要取宝珊城,最直接的就是从北正门强攻。敌军人数为七万,而守城军只有三万,军力相差悬殊。开始敌军一来就直奔北正门,欲速战速决,但是守城军占据地势之险,扛过了三次强攻,战况转至胶着。

敌军至正北门安营扎寨,又在南后门主道设障,将宝珊城围困起来,意图将城中粮草耗尽,再徐徐图之。因战事起得突然,朱雀营军粮饷并不充足。城中百姓遭遇过旱涝天灾,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方才民生初定,存粮也不多。若援军粮草不能及时到达,势必生乱。

因击退了敌军的强攻,朱雀营士气大振。又因胶着拉距,敌军军力分至南北二门,力量分散。军中将领的意见多是正面突袭,打破困局。但是楚月获那个小白脸命令全营缩在宝珊城内,只守不攻,将朱雀营八部分成两班,日夜轮流值守。

僵持月余,朱雀营将士日日站在城墙上喝风!也不全然是干喝风,耳朵也没闲着,阳明国军摸得了朱雀营的底细,每日有专人在阵头骂人挑衅!从楚月获到林正风至朱雀八部的统领全都指名道姓地骂了个遍!什么儒夫、垃圾、乌龟、杂鱼,御神军之耻!一日三遍,准时准点!到了后边居然自揭其短,说起十年前青烽军有多么悍勇,如今朱雀营就有多么窝囊废!

朱雀营本部将士都想建功立业,调回皇城;新编将士想的是报仇雪恨,获得荣光。全军上下无不摩拳擦掌,本就恨不得立即开城硬干!敌军提起十年前青烽军一事,恰恰踩了朱雀营将士的痛脚!旧时不堪往事掀了出来,军心动摇,城中百姓亦是议论纷纷,每日向楚月获请战的将士络绎不绝!楚月获除了最开始听到青烽军庄城的名字时神色微动,连下了三道守城严令,坚持闭城不战!

林正风这边被部下将士的抱怨声吵得头痛欲裂!甚至有人直言楚将军就是胆小懦弱,不会打战!迟早会将全城军民拖死。林正风虽然声色俱厉地当面责斥,其实自己心中也没底。

此事林正风反复跟楚将军请示,他只说等待援军,静候时机。但是援军什么时候会到?又是等候什么时机?

楚月获只是气定神闲地一笑,道:“我可是元帅楚和光之子,哪有老子不管儿子的,你且放宽心。”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没脸没皮,但却无从辩驳。林正风虽不完全信服,也只好装做气定神闲的样子应付前来问询的将士。

一日清晨,负责统领值夜的副将何振来到林正风的房中,说起军中粮草最多只可支持三日,而援军粮草未见音讯,问他有何打算?

正好那日在何振来之前,楚月获传他去议事,说是要悄悄带十名身手高强、熟悉地形的探子,从东屏山密林绕到南后门要道去查探敌情。

林正风急得直跳脚,却被楚月获一句“军令如山”拍在地上。一腔怨气无从发泄,偏偏此时何振又来提粮草一事,先是耐着性子跟他装运筹帷幄,气定神闲,后来被问烦了,忍不住就将楚月获的话直接扔了出去:“他是楚和光的儿子,他老子自会管他,你着什么急!”

何振是本地兵士出身,闻言沉默许久,沉声道:“兄弟尚可阋墙,父子亦可反目,这人伦五常,终敌不过权欲纷争。”

这文绉绉的语气像极了楚月获身边跟着的冰块脸霍寒,若说林正风那时看楚月获有三分不悦,那看霍寒就有七分不爽。心里憋着的火腾地一下上来了,忍不住将锦绣小白脸和冰块小白脸数落了一通,连带着楚月获带着霍寒秘密出城一事也说了出来,吐尽苦水后大手一挥对何振下了逐客令:“快跟老子滚犊子,该干嘛干嘛去!”

何振得言立马滚了,临出门时背对着林正风说了一句:“林将军,我到底还是信不过他。”

林正风心中一凛,皮笑肉不不笑地挤出一句:“主将阵前脱逃,可是大罪。”

何振回头一笑,眼里寒意森森:“十年前,青烽军可是死光了。”

世人皆言青烽军是罪王旧部,如今提起当年守家卫国之战的,竟然是敌国的仇人!往事已渺,故人已逝,是非黑白还不是由着强者任意书写!

他这话说得很轻,林正风没有听清,只觉得面前这七尺男儿,似肩上有千钧重担,压得他步履坚定。

熬了两日,楚月获还没有回来。林正风谎称楚将军身体不适,代替他日夜巡营,因疲累忧惧倒真病了。正晕晕沉沉倒在床上养神,忽听军中急报,何振带领朱雀营三千人马,夜袭北正门敌营。他惊得肝胆欲裂,直奔城头察看。

敌营那端,杀喊声一片,已然打了起来。何振突袭,意在敌军粮仓。可是他们浴血奋战,杀至粮仓之时,发现里头竟然是空的!敌军在最初的慌乱中暂时失利,等缓过神来,开始疯狂反扑,何振队伍渐现颓势。林正风接到传讯兵回报,说是青州男儿决然赴死,请林将军务要营救。

林正风双目血红,立于城头之上几欲倒下,喉间一阵腥甜,“噗”地一声喷出一口老血。正在此时,忽见南后门密林处火光冲天,林正风福至心灵,当机立断带领朱雀营倾城而出,全力攻打北门敌军。

旌旗猎猎,杀声雷鸣,战士们奋不顾身往前冲,刀光剑影间,血肉横飞。林正风奋力地挥动长戟,不知砍杀了多少敌军,年轻而鲜活的生命,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下了。渐渐地,耳边的呼喊声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他自己烈如擂鼓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声。

不能后退!不能迟疑!宝珊城的存亡与否,就在这背水一战!他支撑自己向前,杀、杀、杀!

远远地,他似乎看到了何振在人群中奋力搏杀!他驱马向前支援,然而未及接近,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之中。一路浴血,他终于走到何振倒下的地方,这个才刚满二十的青州男儿,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他,片刻,他眼里的光亮消失了。

他的眼神对他说:林将军,抱歉!

这一瞬,林正风想嘶吼!想呐喊!可是他发出的,只是一声低哑的嘶鸣!

一阵疾风刮过,林正风本能地挺戟一挡,迎住了侧面袭来的长枪。却因脱力,没能稳住身形,坠下马背。痛,真痛,他艰难地爬起来,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名白衣敌将手持长枪回马向他冲来。他勉力挡住了敌将几轮挑刺,后背一痛,却是有人对他放冷箭!

前后夹击,英雄末路,他用长戟支撑自己,在生死之瞬,心中一片空茫。

他不怕死!只是战况不明,他难以瞑目!

耳边又是一阵利箭破空之声,他看着迫在眼前的长枪,心想,自己终究是要止步于此了!

林正风回想起那夜情形,总觉得自己是看到的幻觉。那夜的月,又大,又圆,见像糊在画屏上般白亮得虚假,好像可以一跃就能跳进那轮明月之中。可他没有力气跃进去,但是那明月之中,却跃出了一个敏捷的幻影。

那个黑色的幻影,身执一柄银蓝色弯刀,像一只战隼般掠到那白衣敌将面前,寒光划落,那名敌将就身首异处。电光火石间,那个黑影掠至他的身后,打落了袭向他的十多支利箭。

动作飘逸流畅,却势如千钧!

寒月泠泠,黑影拔掉了左肩中的箭矢,冷言道:“还能动吗?”

他喉头哽咽,喃喃道:“将军!”

就这样,朱雀营备受质疑的楚将军,皇城来的皎月公子,身先士卒地为他们杀出了一条回家的血路!

事后才知,楚月获在外滞留两日,是估摸着敌军要补给粮草,他潜伏在密林子打探粮仓所在,意图日后寻机夺粮。不想何振罔顾军令,夜袭军营。他察觉北正门异动,情急之下,冒险放火烧了敌军补给,拖住南后门敌军,扰乱北正门战事!

却不曾想林正风竟然命全军出城正面迎敌!他几乎是足不点地地狂奔过来支援,才在生死一线中救下了己方大将。虽这次战役朱雀营折损四千多人,但是斩杀了敌军北门驻军上万!还烧掉了敌军大半粮草,算得上是一次奇袭大捷!

此战过后敌军集中力量又对北正门进行了几次疯狂的反扑,艰难地顶过去后,皇城援军粮草终于不急不缓地到了!

敌军被迫退守赤金之道后,楚月获开始整顿军纪,先是以自己治军不严,御下无方之命,自领了八十军棍!又将林正风贬为副将,因他重伤带病,五十军棍暂且记下。朱雀八部统领皆数领罚!何振罔顾军令,陷朱雀营于危难之间,虽已身死,但剥夺以往军功职务,视为罪人,家人不受军中优抚。

林正风犹记得,楚将军在领完军棍后就大病了一场!过了三日才回到军中。从那以后,军中上下无人不对他敬服,在长达一年的持久战役后,阳明国终于递上了议和书。

林正风痛快地领了五十军棍,在伤好休假之日,偷偷去寻访何振的家人,却听闻有位冷面公子前来送过银子。他猜想是楚将军身边的霍寒,离开何家后一腔热血去向楚将军陈情,却寻不着人。一番打听却在一处荒僻旧邸的花树上找到了他,他在花间月下喝酒,酒坛扔了满地,见到林正风,醺然一笑,道:“古今明月,物是人非,真是叫人愁怅得很呐!”

他将坛中美酒洒落,一双清亮的柳叶眼此刻像是漫着蒙蒙薄雾,他似是在看他,又像是对着他的身后空茫,萧然道:“敬逝去的英灵!”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林正风望着那花间之人,容貌好似云中皓月,胸怀又如烈火骄阳,不由双拳紧握,心中暗暗起誓:此生愿追随将军,生死不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