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见宝玉匆匆出去,料是去找林黛玉,于是便没有跟去,自己小小在怡红院补了个觉后便往宝钗处来学些针线。两人正呆在蘅芜院中看花样子,一抬眼,却看见宝玉忽然走了过来,脸上不耐不安之意犹未褪去。
宝玉走进来见到两人,脸色和缓下许多来,坐下问了宝钗好,闲闲说了两句话,便要和珍珠回怡红院去。珍珠看其神色知是有事,连忙同他一起辞了宝钗,往自己院子里来。
一路上宝玉都是闷闷不乐,一副忧心模样,遇到素日里一同嬉笑玩耍的丫环们,也是懒懒地提不起精神,几句敷衍过去便罢。珍珠心里深觉纳罕,在心里胡乱猜疑,当下也只忍住不问。
一回到房里,宝玉便把其它丫环们都遣了出去,在房中来回地走,又胡乱搓着手,很是紧张担忧的样子。珍珠见状,捧上一盏女儿茶来,在旁轻道:“二爷先喝上一盏,平心静气下来,有什么不舒心的事,说给我听听吧。”却见宝玉接过茶盏,看也不看,一气饮了下去,才皱着眉道:“今天我去看林妹妹,赵姨娘又过来……”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着顿住不说。
珍珠思量着,原著中也曾看见过宝黛二人笑闹,赵姨娘走来,两人便走开的情节,想来赵姨娘一向不忿贾母宠爱宝玉,故而每每在宝黛二人身上留心。又想起赵姨娘曾经向贾政打小报告吹枕边风,说宝玉“有人”了的细节。如此脑中一计较,便也隐约猜到赵姨娘每每去看黛玉的缘故。于是也担忧地看着宝玉。
宝玉搓着手犹豫再三,终于下了大决心一般,看着珍珠道:“赵姨娘进来时,我正在看书,那书却有些不好……”如此这般地把来龙去脉和珍珠说了一通,只撇去黛玉和自己同看的情节,一个人揽下所有罪名。
《牡丹亭》在现代来说不算什么,甚至还是优秀的昆曲范本,在古代却是了不得的淫词艳曲。珍珠见宝玉如此说,便知道他是拿了戏本子和黛玉同看,被赵姨娘跑了来搅和了,却不知黛玉那边是何情景。
“赵姨娘平日里倒三不着两的,只是老爷那边难免不听她的话,便是不听,也难免存着几分疑心。”宝玉叹声连连道,“赵姨娘是个再眼尖不过的,当日北静王赏东西,私下里多赏了我一件雪蚕丝织的对襟褂子,被她明里暗里念叨多少日。如今我倒是不怕什么,只是流言可畏,我只担心林妹妹回头被她诋毁了去。”
黛玉在珍珠心中是偶像般的地位,光冲着敢明明白白赞《牡丹亭》是好文这一勇气上,珍珠便不由得心生佩服。于是听宝玉如此说来也留了心,凝神想了想,道:“这时候不知道赵姨奶奶走了没有,二爷虽不放心林姑娘,却也不好回头去看的,反而落人口实。我给你出个主意,二爷看看好不好。二爷可以……”说着上前两步,偏头踮脚,附耳过来低低说了一番话。
宝玉喜得一拍脑袋,豁然道:“姐姐这法子如何不好?对症下药,借力使力,简直比兵书上说的还好。”珍珠再暗自斟酌了一番,又道,“还是不该二爷去,我替二爷走这一遭吧。”说着安抚了宝玉一番,吩咐晴雯麝月等进来服侍,自己赶着出了怡红院。
珍珠急急忙忙穿过长廊,绕过花架子往前头去,却不是往潇湘馆的方向,而是径直往探春的秋爽斋来。
探春素喜豪阔,秋爽斋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此时珍珠进来,小丫环回说人在后院。走到后院,却见院内一片静默,却是待书在院门口守着,见着珍珠进来,连忙摆手示意。珍珠于是在门口止步,只见梧桐树下设着一张小几,一张美人榻,探春正躺在榻上阖眼休息,远山一般的双眉微微蹙着,一本棋谱摊开来合在身上。
“什么事儿过来?”待书拉着珍珠低语,轻轻走到屋子里来,怕吵到了门外的探春。却不想院中廊下摆着几盆白茶花,下面栖着两只鸟儿,两人走过去一惊,叽叽喳喳叫了两声,扑棱棱飞了起来。
珍珠待要说话时,院子里的探春睡得极浅,已经醒了,出声问道:“待书,外头是谁来了?”
待书连忙拉了珍珠过去,珍珠见探春小憩才醒,倒不好直接说明来意,只笑道:“在屋子里闲着,来看看姑娘。”又寒暄了几句,聊了一回棋谱,方才貌似无意地提起这事:“我来的路上本来想顺道看看林姑娘去,半路看见赵姨奶奶在里头,倒不好去添乱了。”
探春眼皮也不抬,只淡淡道:“成日家只喜欢去搅事,倒耐烦林姐姐接待她。”珍珠只闲闲捡了话来说,当说故事一般:“我在潇湘馆门口停了一停,倒见林姑娘自南边带来的雪雁眼睛红红的坐在门口,怪可怜见儿的。”
探春听了,不由轩眉道:“做什么眼睛红红的,姨娘欺负了她不成?”珍珠也不正面回答,只赔笑道:“姑娘只怕多心了。姨娘是府里的老人,最懂分寸识大体的,又是特意去看林姑娘,想来怎么会让林姑娘的人红眼睛呢。”
“她若是果真识大体,倒叫我省多少心。”探春冷哼一句起身,撂下围棋谱,简短道,“我看看林姐姐去。”
一句话正中下怀,珍珠也不再多说,连忙和待书一起服侍探春起身,又含笑说道:“三姑娘去看林姑娘,我们做奴才的也不好跟着去,今儿看过姑娘便也回去了,我们院里的哪一位确是不叫人省心的。”言语间刻意咬重了“奴才”二字,主仆界限泾渭分明,探春听了却是无比受用。
告别了探春出来,珍珠却觉得心里一阵不舒服,方才对着探春低三下四地说自己是“做奴才的”,虽是为了哄探春开心,快些往潇湘馆去把赵姨娘截回来,但说完之后还是好一阵不自在。
奴才,签了倒卖死契的奴才,和宝玉通房过的怡红院大奴才,就是自己如今的身份。
想到此处不免有些黯然,不管自己表面上几许尊重风光,里子里都是奴才——任人摆布的、没有自由的奴才。
不行,绝对不能甘于现状,死于安乐。最不值钱的自由,却是心中最为奢侈的、至贵至高的信仰。
珍珠好不容易养长的指甲狠狠蜷在手心,“啪”地一声断成两截。步履也开始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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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揣着沉沉的心回到怡红院,宝玉见她神色复杂,一颗心不由也提到了嗓子眼,赶着上来问道:“林妹妹那里怎么样了?那书被赵姨娘发现了么?”
珍珠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我把三姑娘说动去潇湘馆了,若是赵姨奶奶还在,必然被她截了回来了。”宝玉奇道:“那你为何还如此愁眉苦脸的?”
珍珠不答,反问道:“那么,二爷住在这花柳繁华的院子里,锦衣玉食百宠于身,为何还每每长吁短叹的呢?”
宝玉一愣,倒是认真想了半天,方才叹道:“我的心事,你们都不懂。若有一日能化作一阵清风飘出这园子,不受这些俗物羁绊,才是真的好呢。”珍珠心下一动,貌似无意地对着宝玉道:“我和二爷说一句玩笑话,二爷可听过‘不自由,毋宁死’这句话?”
宝玉眉目震动,这句话竟是从未听别人说过,一时间在嘴里反复咀嚼,末了却是叹息。
“果真如此,世上死了的何止这千千万万,我就是第一个要死的了。”
珍珠一听这不是话,连忙就此打住,含笑敷衍了宝玉几句,心下却是凄然——宝玉这话确是不错——世上几人能得自由?
“谁知此恨人人有……”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是笑得温柔,“花开堪折直须折。二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宝玉也笑了:“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正是这个理儿,我活着一日,且和姊姊妹妹欢欢喜喜一日,等到我去了的时候,也管不着那些了。”
“二爷说的很是。”珍珠也抿起嘴角,却不知为何,说出来的话在嘴里打了一个转,只觉得满口满心的苦涩。
两人正各怀心事说着话,外头忽然响起一阵低低的说话声,接着佳蕙打了帘子进来说道:“雪雁过来问问袭人姐姐得不得空,林姑娘请袭人姐姐过去一趟呢。”
为什么黛玉找的是袭人,不是宝玉?
珍珠和宝玉对看一眼,两两俱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