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人多口杂, 平儿在二门口训斥了五儿的事情,想来不多时便会传到绮霰耳朵里。到时假作真时真亦假,要说这花篮不是平儿的, 只怕绮霰也是不会信的。而珍珠和平儿素来交好, 此事已经知会和托付来了平儿, 平儿那边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
越是没有动静, 绮霰和五儿便会越熬不住, 总会有自乱阵脚的时候。
珍珠笑盈盈把话说完,绮霰一时无话,佳慧拍手道:“原来平姐姐竟藏得这样好。”这句话是称赞平儿的手艺, 本无别的意思,然而绮霰做贼心虚, 闻言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
珍珠看她一眼, 转脸对着佳慧慢条斯理道:“说得正是。好东西藏得深了, 一声儿不吭的,一时拿出来才惊人。”佳慧乖巧点头笑道:“倒是这么个道理儿。”
珍珠点点头, 再坐了坐便要起身出去。走到门口,忽而回过身来,一手攀着帘子,一手在空中虚摇了摇,对着绮霰笑道:“来的时候, 恍惚听见你和佳慧说要寻编这个的人, 如今我告诉你了, 你怎么谢我?”
绮霰笑得殷勤:“姐姐想要什么, 绮霰一定尽力。”
“你既要去烦平儿帮你做这个, 就帮我也讨一个吧,我也喜欢得紧呢。”珍珠轻飘飘说完, 便施施然打了帘子出来,正准备回房,迎面碧痕走过来道:“可看到姐姐了。宝玉回来了,叫姐姐过去呢。”珍珠连忙答应了一声,便往前头来。
才进来,便见宝玉急吼吼地在屋子里转着圈,问着秋纹道:“你袭人姐姐怎么还不来?”
秋纹笑央道:“碧痕不是去叫了么?好祖宗,你安生一刻吧,才回来,好生坐一刻,袭人就来了。”说着刚好看见珍珠走进来,连忙努嘴笑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来了,我可算跳出火坑了,我洗果子去吃了。”一边说,一边果真就拿了个琉璃缸出去。
宝玉一副坐不住的样子,见秋纹出去,连忙过来拉着珍珠坐下,自己在旁站着,笑着搓手道:“再等不来姐姐,我可真要急死了。”
珍珠见他两眼亮晶晶,一脸兴奋,便知有事发生,当下也拿出一副好奇样子,问道:“这早晚才回来,又有什么新鲜事不成?”
宝玉笑道:“我去看了晴雯,她好了许多,湘莲配了一个丫环给她,她也不使唤,如今倒是亲自动手来裁衣裳呢。”
以晴雯的个性,有此举动珍珠丝毫不以为意,闻言不由失笑:“这边是二爷的新鲜事?”
宝玉摆摆手,也不卖关子了,当即笑道“自然不止这些。是我看了她出来以后,紫英也来了湘莲这里,我同他聊了几句,才知道这世间当真是有‘缘分’二字在的。”
是冯紫英。
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倒像是很久远的回声了,只是心头依旧有些钝钝的感觉,不知道是疼是痒。珍珠慢慢打起精神来,等待着宝玉的讲述。
“说起来一定吓你一跳,不过是这几日之间,紫英和宝姐姐见过几面呢。看他的样子,倒有几分欣赏宝姐姐的。”
宝钗?珍珠心里悚然一惊,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以宝钗的稳重端庄,怎么可能与人私自会面。好在宝玉接下来的话便扫清了珍珠的疑惑。
说起来竟是从薛家的铺子引起的。
薛家的香料总铺的总管年前辞了职,底下的人为了顶这个职位暗中争得死去活来,先时铺子在薛蟠手里时多是浑着,如今薛蟠在贾府闹了一场没意思,被薛姨妈关在家里,又新得了坠儿,一时更是不管,闭了眼任他们闹去。铺子的管理权一时不知归哪一个,近来在香料的采办种类、进货量之上每每争得不可开交,让薛姨妈头疼不已,一时又找不到适合的人。
后来到底是薛宝钗带了薛蝌来到店中坐镇,宝钗拿出协理大观园的手段来,只在幕后定方向拿主意,一应事项由薛蝌去办。而冯家和薛家多有往来,在生意上也多照顾薛家。近期冯老将军即将过寿,免不了要多多采办些香料预备寿辰的。这事本不必冯紫英亲自来,然而也总算是机缘巧合,冯紫英的车子在大路上拔了缝,只得让人抬了去修,便顺路来了薛家的铺子。
正巧薛蝌带着伙计去收账了,冯紫英又是大东家,店里人不敢怠慢,便回了宝钗。宝钗思量了一会子,到底是世交,便做主请了冯紫英进去,两人对坐着闲闲谈上一会生意,宝钗顾忌着自己的女儿身份不敢多谈,话题便渐渐转向诗书家门。
“却不想一回生二回熟,两个人倒能说上许多,紫英还和我夸宝姐姐的学问来着。”宝玉只当是一件奇闻,絮絮说了来给珍珠听,唇边笑意不减。
珍珠联想到之前说起宝钗何时回府,莺儿踌躇,又说‘我看着她是有几分不愿的’,不禁暗暗觉得事情不会到此为止。
宝钗不想搬回来大观园来住,一来怕是为了避嫌,二来,怕是和在薛家的铺子抽不开身来有关,三来,会不会和冯紫英有一丝丝的关系?
冯紫英欣赏宝钗……怎么会这么快?
珍珠想着,不自觉伸手去握裙上的小玉牌,仿佛要寻一些安心。
然而,伸出去的手却只握到半截断掉的丝绦。随身带着的碧玉牌,不知在何时何地,落在了何处。
珍珠的心不自觉一紧。玉牌掉了,和冯紫英的最后一丝联系便仿佛也断了。
那玉牌是冯紫英要良儿给自己的,当那一日珍珠从冯府回来,在灯下细看那一汪碧澄之色时,便已肯定。
虽然良儿暗示自己玉牌是冯紫英为她求的平安符,是她们情意融洽和睦的见证。然而那玉牌之上,前刻“平安”,后刻“珍重”。
各自平安,各自珍重。
平安珍重,是冯紫英和花珍珠道别的话,而不是夫妻间的爱护之心。
这一张玉牌是珍珠第一段美好的终结,也是纪念。
如今,不见了。
一旁的宝玉见珍珠神色不对,连忙拉着她的袖子问道:“姐姐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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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勉强笑笑道:“没什么,丢了一件东西,回去找找便是。二爷说下去吧,冯大爷还说了些什么?”
宝玉笑道:“没有什么了啊。紫英能和宝姐姐见上,已能见世事神奇。”
珍珠听后点点头,为着丢了东西到底有些气闷,敷衍了宝玉几句话之后,又想着会不会方才躺在床上时把玉牌掉在了榻上,便借口拿手帕回房去了。
顺着后廊走到门口,正待进去,却听见前头一番动静。抬头看时,只见佳慧从对面长廊的急急走过来,便停住了脚步等她。
“袭人姐姐,”佳惠走至跟前,轻轻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递过来道,“方才培茗传进来的,吩咐我带给姐姐。”
珍珠“嗯”了一声接过,心头却暗暗纳罕:除了上次自己去信,和母亲哥哥素来不通新建,在这里又并无需要书信往来的朋友,却是谁会来信呢?
一时间要找玉牌的心思也被暂且按下,珍珠拿着信进了屋,信封上只有一行秀气的小楷。
“冯氏良玉谨待袭人亲启。”
良玉是良儿的名字,从前因为犯了宝玉的名讳而只被叫良儿,如今归了冯家,自然是没了这个避讳了。
是良儿从冯府的来信。
珍珠呼吸一滞,慢慢伸手撕开了信封边缘,打开之后,不由又是呼吸一滞。
信封打开,里头还有一个更小的、更精致的信封。
珍珠屏住呼吸,慢慢拿出了那个信封。这个信封上的笔迹,却又与刚才的那个不同。
不再是轻灵娟秀的蝇头小楷,而是刚健遒劲的颜体。信封有些皱,似有被水浸泡的痕迹,珍珠不有微微皱眉,想了想,把信封拿到鼻端轻嗅。
一缕挥之不去的酒味。
信的主人想必经过了一场醉酒,把酒打翻在了信封之上,才会如此。
看来这封信不是良儿写的,只是假良儿之手传递过来,那么,只有可能是……他?
却不知信封里的信笺有没有被酒浸泡到?
珍珠这么一想,连忙动手把信封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