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莹白的指甲在掌心悄悄蜷紧, 轻轻一握复又松开,再抬头脸上已是清淡笑容。
听闻他的嫁娶,纵然只是听闻, 多少也会有不可避免的心痛, 然而痛定思痛, 人却是清醒的。自己和他本无可能, 也已决意放手, 又何必让心头的牵畔禁锢着自己。了断心念的最好办法,也莫过于直面他的嫁娶之事。
决心虽下,然而不关心却也是不可能的。
“冯大爷必是答应了的, 二爷可知他心头可有人选?”
宝玉低头看着珍珠,只见那张并不十分绝色的脸上, 一双乌玉似的眼睛分外明亮, 少了印象里的柔婉, 倒平添了几分耀人光彩,不觉凝神看住了。
珍珠见宝玉发呆, 只当他在担心冯紫英的情况,便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你别担心了,我说的话都没听见。”
宝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补问了一句,这才笑道:“我哪里知道呢。和良儿也才大半年, 想来是没有吧。”
珍珠便不多说了, 柔声哄着宝玉早早上床安歇, 又叫了麝月秋纹进来服侍。宝玉这两日来两处奔波, 又忧心劳力, 倒也真是颇有几分疲倦。喝了一盏玫瑰露便由着珍珠安排就寝,珍珠留下秋纹守夜, 自己回去胡乱收拾了一番也上床躺下了。本以为是睡不着的,却不想脑袋一沾着枕头,便坠入黑甜梦乡。
一觉睡得极沉,第二日起来已是日上三竿,珍珠梳洗了来到前头,毫不意外地听秋纹说宝玉已去冯府的消息。又打发佳惠回了贾母,在院中各处察看了一番,这才出了园子。
本是要去潇湘馆坐坐的,转过荼蘼架,却听得蘅芜苑那边动静有些大,不知不觉便顺着步子走了过去。却见莺儿指挥者一众仆妇绑好箱笼,又锁上橱柜,一只只搬运了出来,从蘅芜苑后头的角门送出去。
珍珠心里惊异,连忙上前和莺儿打了个招呼,又问道:“这是怎么了,亲而不是说还要搬进来么,怎么如今倒搬出去?”
莺儿回头见是珍珠,连忙含笑回应,又悄悄道:“是我们太太做的主,姑娘也是这般想的,我们还有不同意的理儿么?要说实话,这院子住久了也是舍不得的,更何况和姑娘们的情谊在。”说着拉着珍珠走进屋子,朝里间努嘴道:“姑娘也在里头收捡东西呢,不如进去你俩说话儿?”
珍珠看这搬家的动作很是着急,听莺儿说宝钗在收捡东西,料想自己进去打搅不太好,便笑着道:“姑娘正忙着我就不进去叨扰了,横竖以后还是能见的,也不赶着非在这一遭。”
“也是,姑娘也说搬出去了也可常回来看看的。”
莺儿话语未落,宝钗的声音已经从里间传出:“莺儿,外头是哪一位来了?”说话间帘子一掀,宝钗袅袅婷婷走了出来。
珍珠赶紧上前一步叫道:“宝姑娘。”
宝钗笑着,再三邀珍珠进去坐坐,珍珠推脱了两回没推过,便也就告了一声叨扰,随着宝钗进来。
里间也差不多收拾齐整,榻上放着一个打理好的小包裹,书架桌椅尽皆一尘不染,倒和雪洞儿似的。
宝钗也不觉窘迫,倒是落落大方让了座,又叫文杏上来倒茶,对着珍珠和悦而笑。
“老太太送的东西也收拾好了,怕他们磕着碰着,都放在那个藤条箱子里,回头你提点他们一句只怕他们忙着就浑忘了。”
珍珠连忙应了,两人喝茶聊天谈了一会子,宝钗又说道:“这会子去了,回来的次数也少,你回去帮我向宝玉问好。”
珍珠见宝钗自己提起,忙问道:“姑娘真的搬了出去便不打算回来了?”
宝钗浅浅抿一抿唇,点头道:“怕是不常回来了。”
珍珠忽地想到一事,下意识接口笑道:“即便我们这儿不算娘家,姑娘也要常回来看看才是。”
宝钗脸上微热,不意袭人竟说出这般话来,然而她素来端方,也心知珍珠或许不是有意唐突,也只低眉一笑道:“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珍珠情知说错了话,颇有些悔意,然而见宝钗微垂眼帘,双颊微粉,言语间颇有些默认的意思,便知自己歪打正着了。当下不觉心怦怦然起来,又道:“听闻姑娘在家帮着薛姨奶奶料理铺子,竟把一个偌大的行铺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难为姑娘了。”
宝钗闻言矜持一笑,只道:“我不过坐在里头看看账本,我兄弟才是真正出力。何况也不怕和你说,若非是逼不得已,我还是情愿和姊妹们呆在一处,多照顾着针黹纺绩的本分才是。”
珍珠听到“逼不得已”四个字,心下猛然一动,若说因着薛蟠赋闲在家,就逼得宝钗一个姑娘家出来料理事物,怎么也是说不通的。薛宝钗是薛姨妈的主心骨,不到非常时刻,如何会动这根命脉?
珍珠看了一眼姿态娴雅的宝钗,有些想不通地端起桌上的茶浅浅啜了一口,抬眼笑道:“姑娘说的是。和姑娘说话每每受教,姑娘一时出去了真有些舍不得。”
宝钗本自顾虑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见珍珠这边神色无异,方才在心头暗暗放心,然而她素来喜怒不形于色,闻言也只是微露恳切之意,握了握珍珠的手。
“便是旁的时候不过来,你和宝玉的那一日,我是必要过来的。”
珍珠大窘,然而却不好辩白,见宝钗深情又不似玩笑,也只得低眉一笑囫囵过去。
*
两日过后,平儿借着看院子缺人手的由头,把刘嫂子房里名唤五儿的一个丫鬟调到了凤姐名下。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眼红着柳五儿,也不知是哪来的运气,轻轻松松捡着了高枝儿,爬上了琏二奶奶的门墙。
明眼人一看却知道,琏二奶奶是个厉害角儿不说,平姑娘也不是个吃素的,屋子里头藏龙卧虎的更不知有几何,以柳五儿心高才疏的品行,要讨着好儿本就困难,要找机会上位则更是难于上青天。一不小心被捉出过错儿来,凤姐是出了名的铁腕,雷霆之下,不死也得褪层皮。
绮霰便是个明白人。
所以当珍珠笑眯眯地来说 “平儿和我说琏二奶奶那边还缺人手,要我留意身边信得过的人拨过去,我们院里的人手二奶奶会添,我觉得你就很好” 的时候,绮霰立马便表示袭人姐姐在哪我在哪,便是太太来问我也这样说。以对珍珠的人格崇拜为由,宣告抵死不出怡红院门一步。
一出敲山震虎起了效果,珍珠本打算接下来继续试探和对付绮霰。然而另外一件大事的发生让她一时没有精力分神。
不只是她,便是宝玉、黛玉、大观园中诸姊妹,都被这件事震住,只是珍珠心里多少有些准备,其他诸人的震惊程度,较珍珠尤甚。
就在柳五儿被调入凤姐处之后第五日,神武将军冯家向金陵薛家纳采问名。
纳采,乃是古代婚姻“六礼”中的第一礼,男家遣媒妁往女家提亲,送礼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