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脸色并不算好, 珍珠能听到自己忐忑的心跳声。
出府是自己的意愿,然而被这般阴谋着算计出府却是始料不及的,当着王夫人的面, 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辩白。
“赖尚荣过来是你的意思?”王夫人放下茶盏, 平淡的声音中听不出感情色彩, 看着珍珠的眼神也不复从前的柔和。
珍珠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得低下头一言不发。
“说话。”
珍珠既不能说是, 也不能说不是,心里头天人交战半晌,只能对着王夫人缓慢而恭谨地磕了一个头。
“原本想着你和我们娘俩长久一处儿的, 到底是白疼了你。”王夫人伸手用力一击椅子的扶手,“袭人你扪心自问, 对不对得住宝玉, 对不对得住我。”
男女私相往来暗度陈仓向来是贾府中的大忌, 如此即便出得门来也怕是不光彩,何况珍珠心里对赖尚荣虽有几分动心, 自觉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赖公子和我哥哥关系极好,和袭人也是认识的,只是这一门亲事袭人实是不知。如今只求太太最后疼我一次,回绝了他,不然袭人背着这个黑锅出了府, 也不安心。”
珍珠说着抬起一双发红的眼:“袭人辜负了太太, 这一次用不着太太赶人, 袭人自己回去也记着太太的恩典。”
王夫人的态度软下几分, 虽然依旧生气, 到底木已成舟,也情知无可挽回。袭人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丫头, 去了这一个,难保挑不到好的,也犯不着为此和赖家撕破脸皮来。
赖嬷嬷先前是服侍贾母的,在贾府里头很有几分地位,甚至王夫人和她说话也得陪上半个笑脸。而袭人在自己跟前几年,配给赖尚荣算不得委屈了谁。
“罢了,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里说得上你愿不愿意。”王夫人示意彩霞扶起了珍珠,看着她道,“赖尚荣我也见过,你也主仆一场,你配他只有高攀了的,还回绝个什么。”
如此,王夫人一锤定音,赖尚荣便得了许可,不日内来贾府领人。
珍珠回了怡红院收拾东西,和宝玉麝月诸人相叙别离,自然又有一番话说。宝玉因着不舍得,特特亲自把珍珠送回了家,更有一番别离情态,此处不提。
且说佳惠已是花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不过一月之间已经挽起乌发,洗手作羹汤,很有几分当家的架势。此时见着珍珠因了赖尚荣出府,不免揶揄几句,取笑一番,又亲自做出几个拿手菜来为新人接风洗尘。
珍珠出府的当晚,赖尚荣便不期而至。珍珠心里一早猜到他会过来,因此到也并不意外,只是到底有了婚约这一疙瘩,相见时便不如从前那般自然。
母亲身体不太好,早早就回房休息去了,花自芳和佳惠把小厅堂让出来给他两人,珍珠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从前珍珠对赖尚荣不过是两分好感,三分合拍,四分欢喜冤家,如今加上一纸婚约,倒成了十足十的尴尬。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赖尚荣先打破沉默。这厮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根不怎么笔直的树枝,递到珍珠面前。
““尚荣负荆请罪来了,但凭姑娘责罚。”
珍珠瞪他一眼,转身要走,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拉住衣袖。回头,赖尚荣一脸忧郁地站在桌边闪烁的烛火旁,晃动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竟带出几分意外的俊朗。
“你不要我了。”赖尚荣的声音异乎寻常的沉郁顿挫,珍珠的小心肝莫名地荡了一下。
“袭人什么时候说过要你,赖公子说笑了。”
珍珠甩开赖尚荣的手,自己忽然有些心虚。这厮送的扇子,分明还被自己握在手间。
珍珠的手不自觉地往身后缩了缩,这一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赖尚荣的眼睛。男人郑重地牵过口是心非的珍珠,一扬手,抓贼拿赃。
“尚荣还以为,姑娘收下了尚荣的团扇,是和尚荣有了默契了。”赖尚荣的声音有些落寞,没有再步步紧逼,说完这句话便回转身走开,顺带拿走了那一把扇子。
团扇从手心抽走之后,温暖的手心忽然变得空荡荡的,珍珠觉得有些不习惯,下意识握住了赖尚荣留在桌上的那根树枝。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珍珠加了一把力,便有钝钝的刺痛从掌心蜿蜒而起,逐渐抵达心扉。
“还有,你如今出了贾府,就不再是宝玉的袭人了。”赖尚荣咬重了“宝玉的袭人”几个字,留给珍珠一个直挺的背影。
在后来的几日,珍珠过得很有几分煎熬。虽说和赖尚荣不过是定亲,然而定亲之后的赖尚荣出入花家的次数却大大减少,虽则在民间并没有订婚之后男女双方不能相见之类的繁文缛节,赖尚荣这般保持分寸,却更赢得了花家母子的喜欢。
按母亲的意思,等赖尚荣带着珍珠安顿下来了,就可以开始张罗成亲的事宜了。新晋之喜、乔迁之喜加上新婚之喜,可不算是三喜临门,是少有的福气。
而此时的珍珠,刚刚被赖尚荣那句“出了贾府,不再是宝玉的袭人”点醒,真正开始纠结自己今后的道路。
这样的出府委实在自己意料之外,而且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原本珍珠是打算曲线救国,由赖尚荣帮着说服家里人,再让赖嬷嬷在贾母王夫人身边敲敲边鼓,为自己的出府造势,这样自己出府的事情由家人提出,上级阶层也有了心理准备,关系不至于闹僵。
珍珠下意识里还是打算出府之后能靠上一靠贾府的,毕竟贾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动上一指头珍珠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如今这般出了府,虽则贾母高兴赏下了很多首饰衣服作嫁妆,王夫人那边到底是结下了个不大不小的疙瘩。依靠贾府的力量是不大可能了。
而珍珠的“婆婆”赖张氏和“太婆婆”赖嬷嬷,也只是在珍珠出府的时候再见了一次面,赖嬷嬷搭着珍珠的手把她送上轿子,笑得慈眉善目。赖张氏先前在园中倒是常碰见的,一向叫“袭人姑娘”叫的欢畅。
于是,明知赖尚荣躲着是明显“欲擒故纵”的手段之下,珍珠还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登了赖家的门。尽管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铃还需系铃人,珍珠的心跳还是在踏入赖家大门之后加快了一倍的节奏。
赖家的房子在赖尚荣捐官的几年来也扩大了不少,另建起了一个小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颇有几分意趣。在一派密柳掩映下的一个小凉亭处,赖尚荣和花珍珠有了如下车轮式对话。
“姑娘好。”
“你好,你很好!”
“尚荣近来是很好,只看姑娘好不好。”
“你好,我还能好的了么。”
“姑娘不好,看来尚荣以后也不会好了。”
……
“珍珠,和我定亲了,你真的不好么?”
赖尚荣忽然收起了抬杠的态度,压低了八个度的嗓音有些沉沉的意韵,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珍珠的心弦,叫珍珠的心绪乱了好几个调。
一下子,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想,你一定不会和任何一个人说出‘你很好’这样的狠话,包括宝玉和冯大爷;也不会故意甩小手段让他们无可奈何——虽然这些在我看来像小猫挠痒痒,很舒服。我是说,宝玉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而冯大爷,是高堂大院里的贵人,他们和你不一样。”
珍珠抬眸对上男人的眸子,一时竟无法反驳。
“我们是一类人,都在为不如人意的现实努力。虽然我们喜欢互相耍心机、抬杠,但我们能够同心协力走下去,你没发现我们连斗嘴都配合得那么好吗?以前我喜欢五儿,你能够把我吃得死死的,因为你能猜到我会去做的事。现在,我自问你喜欢我,所以我才能把你吃的死死的。”
赖尚荣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不知不觉珍珠就被绕进去了,忘了自己原本是来和他谈怎么解除婚约或者推迟婚期的。在对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下,珍珠几乎要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不能输给眼前的这个男人,珍珠心里好强的火苗在叫嚣。
“哦。”珍珠淡定的态度确实把赖尚荣唬得愣了一愣,接着珍珠慢条斯理的一句让他更加摸不着头脑,“我知道了。”
接着这姑娘就轻飘飘地转身要走,赖尚荣反应快连忙拉住道:“怎么走了,不是来找我的么?”
其实珍珠的脑子被赖尚荣的话绕得发晕,完全是机械化地应对着眼前的男人。
“已经找到了啊。”
珍珠姑娘扔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把莫名其妙的赖尚荣扔在身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地走出了赖家。
很多天很多天以后,珍珠姑娘脑袋里被震伤的反射弧才苏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多么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事情。
——这分明是赖尚荣的表白啊,就被这么囫囵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