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而昏黄的残阳如方浣出的旧纱一般,轻轻铺洒下来,笼罩着略显清冷的京陵城,因着天色渐晚,城门处只有寥寥几人罢了,就在此时,随着缓悠悠的车轮声,一辆寻常而简朴的青绸马车由远及近,走过了城门。
方走出城门口的那一刻,马车渐渐停驻,一阵微风携着几分凉意而来,吹得人衣袂翻飞,默然中,车帘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随之,一个素朴却又难掩风姿的身影自车而下,虽是而立之年,却更像是一树落满霜华的古松,即便凄清,仍旧携着凛冽而清正的青葱之意。
风似乎吹得更紧了几分,此刻身着布衣的冯唯已然褪去了这些年来的威严与谨慎,抬头间,只有满目葱翠的青山,还有眼前那赫然写着“京陵”二字的城门,城墙上斑驳的印迹仿佛在与他诉说着属于这座城所经历的王朝岁月。
十五岁时,他携着仇恨与报复从这儿踏进,而今的他,已是人过而立,这座城依然没有变,可这城内的人,都已经变了。
当年风光无限,百年底蕴的许郡王氏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家族散尽,再无复起之力,而当年害得他一家支离破碎的人,也早都还了这条命。
终究,是值了。
这一刻,微风似乎在耳边轻轻窃语,寂静之中,冯唯就那般屹立在城门之外,凝然不动,眸中携着一抹深邃与苍凉,更衬出了这一份离别之意。
“督——”
身旁恭谨的内侍陈良似是反应过来,弯腰抬眸间,带着几分悲戚与不忍之意,重又低首道:“冯公公,该走了,不然,天黑前赶不到驿站了。”
零散的发丝携风飞至唇边,冯唯微微一动,侧首间覆下眼眸,再抬眸时,仍旧是那般的平静。
就在此时,陈良却是看着眼前的人陡然掀起常袍一角,缓缓跪了下去,微风轻唤中,冯唯朝着皇城的方向深深叩拜下去,感受到石子与尘土触碰到额角的那一刻,冯唯微微阖眼,从喉中溢出沉重而深邃的声音。
“陛下,保重。”
风中停顿了许久,眼前的人缓缓站起来,没有拍膝上的尘土,这一刻,仿佛释然般。
而此去,仿佛不过是数月的旅途。
“走罢。”
话音落下之时,冯唯侧身而回,背脊挺直地上了马车,待到车帘落下,那送行的内侍却是泣然立在原地,下一刻,便听到悠悠马车声响,渐渐远去。
“那人是,陈良——”
城墙之上的旌旗吹得微微作响,一抹身影默然立在那儿,负手间,微微抬起的下颌,还有那唇角上扬的弧度,都彰显着那难掩的得意与自负。
身后的亲信小印子闻得此话,随着灵宝的目光看去,看着那远去的马车,恍然明白了。
灵公公问的,是城门下亲自送行之人。
“回灵公公,正是咱们的秉笔陈良陈公公。”
残阳之下,青篷马车被裹上了一层光晕,却更觉孤独,灵宝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心头的那块沉石,是真的落下了。
“我这司礼监,可不养外人。”
平淡的话语自耳畔响起,小印子一听,侧头间看到灵公公唇角凝起的冷意,当即领悟过来,转而看向那早已成为黑点的马车,再一次垂下头极为恭敬道:“奴婢明白,一会子奴婢便去下令,将人调至御马监。”
风水轮流转,这句话是从不欺人的。
在这京陵的皇城之中,除了宫殿之上屹立东望的屋脊兽从未改变位置,又有谁是不变的?
远了说前朝的李适,今朝的魏安,冯唯,还有那些内阁的阁老们,便是那九五之尊的龙位,也从来不是一人来坐。
死的死,走的走,如今,也该他来坐上一坐了。
“师父,走好。”
一句轻而无谓的喟叹在风中飘然落去,灵宝转身间,负手行下至高的城墙,那一刻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有这居高临下的京陵风景,原来竟是那般别样之美。
……
随着冯唯凄凉出京,余下那些对御驾出征的反对之人也皆是贬的贬,罚的罚,眼看着午门之处因为廷仗而鲜血淋漓,力谏的声音便越来越低了下去。
在这一场君与臣的较量中,建恒帝以独断与雷霆的手段赢得了胜利,一旨圣意下去,内阁立即携着六部的官员为秋日的出征日日商讨,为皇帝的亲征做好一切准备。
待到十月十八这一日,兵马与粮草皆已妥当,而钦天监也与礼部定下了出征之日,十月二十五。
……
虽是秋日里,卯时刚过的京陵也是携着几分入骨的凉意,秋风一过,殿前的绸灯轻晃出声,屋内的地龙烧的正暖,层层帐幔后的人似是仍在熟睡,呼吸平而稳。
渐渐地,不知可是窗外的风自缝隙中探进来了,殿内的烛火摇晃间,床榻上的人陡然惊慌失措地伸出双手想要去推什么,下一刻,便能听到急促而窒息的声音忽地响起。
“师父我错了,饶我一命,绕我一命师父——”
惊呼声下,床上的翻爬坐起,几乎是同时,门外的内侍也连忙进来,紧张而担忧的问道:“灵督主?”
坐在床上的灵宝发丝凌乱,脸色苍白难看,惊醒的冷汗如雨一般凝在额边,此刻的他一时忘了说话,只能如离了水的鱼一般近乎贪婪地大口呼吸,不由间将手探到脖颈处,察觉到没有丝毫异样时,才放下双手,如抽去魂魄般松懈下来。
那个梦才过于真实,仿佛那根麻绳如今还勒在他的脖子上,而麻绳那头就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灵督主,您——”
小印子担忧地上前来,隔着床幔正在小心问询,却是被床内的人一把拽过,险些跌到床里面去。
就在小印子惶然失措时,却听得耳边响起了一个冰冷可怖的声音,却又携着几分难掩的害怕与惶恐。
“杀了冯唯,绝对不能留——”
这一刻,小印子身形一僵,一股冷意自后脊升起,眼神呆滞间,他看到了眼前人如中了降头般,魔怔不能自制,一双眸子比之从前的冯督主的慑人,更多了几分不寒而栗。
“奴婢谨记,督主放心!”
几乎是同时,小印子双拳紧攥,仿佛是做了极大的决定般,咬着牙将话从齿间溢出。
直到灵宝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两行侍奉盥洗的内侍轻而整齐的入内,灵宝平静地站起,双手伸直,身旁的人皆恭谨上前替其更衣,擦洗,待到小印子亲自为灵宝梳发戴冠,灵宝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手中懒然挑起冠带,眸中越发的漠然。
“走罢。”
话音一落,身后的内侍亦步亦趋地跟随灵宝走出房屋,台矶前立在风中久候的内侍们连忙上前打好灯,在前面小心带路。
待灵宝被簇拥着赶往乾和宫,连忙褪去大氅,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恰逢这时,听到了明黄纱幔后的咳嗽声,灵宝匆匆上前,低头躬身道:“陛下——”
“起吧——”
听到皇帝懒然的声音,灵宝转身击掌,殿外的内侍鱼贯而入,灵宝转身掀开床幔,便见垂老的建恒帝发丝微散,喉中像是梗着什么一般,浑浊的咳嗽出声,下一刻才撑着床沿缓缓起身。
灵宝连忙上前去扶,皇帝就着灵宝的力坐起,在内侍的侍奉下擦了擦脸,默然中,建恒帝懒懒地将帕子扔回盆中,阖了阖眼,疲惫道:“冯唯,替朕按一按,今日又有些头疼了。”
话音落下,空气瞬间冷凝起来,站在一旁殷勤伺候的灵宝脸色一僵,仿佛冻住一般,难看却又强颜欢笑。
“奴婢是向师父学的手艺,不如让奴婢替您按一按罢。”
这一刻,坐在床沿边的建恒帝似乎神情一顿,恍然间侧首,看到入目的灵宝,不由微蹙眉,下一刻,却又想起什么般,眸中覆上了一层不易察觉地黯然与惆怅。
“罢了,更衣——”
看着建恒帝孤独的眸子,支撑着要起身,灵宝连忙上前去扶,在旁人的未曾察觉中,只能从烛光中看到他眼角的森寒与嫉恨。
他这个师父,是当真不能留了。
就在这一刻,耳畔突然响起的惊叫声与惶恐声直直钻入他的耳中,让他恍然间险些松了手去。
“陛下——”
几乎是同时,方站起身的建恒帝陡然瞳孔紧缩,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魂魄般,眼白翻起间,身子便直挺挺地朝后跌去。
因着这一刻来的太过突然,身旁的人还未曾来得及上前去扶,而灵宝一人如何承得住建恒帝的力气,只能双眸微扩,看着眼前的人重重跌回床榻之上,发出了沉闷而重的响声。
轰然间,仿佛一个巨石砸在耳边,众人都惊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而唇手皆麻。
就在此时,一个惊然近乎扭曲的声音尖然扬起,再一次拉回了所有人的思绪。
“快,快传太医!”
这一刻的灵宝,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瘫跪在床前,朝着殿外死命的嘶吼。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坍塌在他们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