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陶学录和小陶的置物房很安静。
陶学录午歇后自高橱取出一块巴掌大小已见崇山峻岭雕纹的羊脂白玉和一盒解玉砂。
这块玉是八年前荣贵妃交于她的。
荣贵妃请她雕一柄山水纹玉笔架,作为大皇子十岁生辰的礼物。
甄家于她有再生父母之恩,荣贵妃对她更是多方照拂,恩宠有加,故雕琢玉笔架一事,她欣然应承,并尽全力雕制。
不料玉笔架才开始雕,大皇子就被作为新宋国质子送走了。
荣贵妃悲痛欲绝的模样一直印刻在她脑海中。
即使大皇子不在京城,可她仍旧雕琢不辍,因为她认为还有希望,待笔架雕成,荣贵妃可以托人送笔架至北梁,想来大皇子看到了笔架上的京城云台山纹,会很欣慰吧,能以此聊寄思乡之情。
可在玉笔架即将完工时,她至今不肯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甄家和荣贵妃都没了。
甄家被抄的消息传至耳畔时,她犹如晴天霹雳,只可惜她人微言轻,否则她愿意用这条命,去替甄家和荣贵妃争一个青天白日。
荣贵妃仙逝,羊脂白玉彻底没了再雕琢下去的必要,何况她一见到这方白玉便悲痛难忍,为封闭心神,她将白玉锁进了箱笼。
今日之所以取出玉笔架,一来是大皇子已回来,二来是她身边出现了个唤作华琬的小娘。
华琬干净玲珑的像一颗水晶,当阳光照耀在她身上,旁人不会发现地上的阴影,只会看见笼罩于她周身的光明。
华琬分明亦是个苦命的孩子,可偏偏弯起嘴角笑时,清澈的目光中总透出内心的大满足。
初始面对华琬,她会有无措之感,哪怕华琬是她的小徒弟,而她还比华琬长了几十岁,是华琬不折不扣的长辈。
相处日子久后,那份无措会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且她那被伤痛焚为死灰的心亦渐渐复苏。
玉雕是荣贵妃送大皇子的生辰礼物,她要将羊脂白玉笔架雕琢完成,并寻机会交于大皇子,早该物归原主了。
陶学录微微笑着,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慈爱,嘴角愈发深刻的法令纹彰显了她所经受的岁月风霜。
陶学录在怀念大皇子,她记得大皇子打小生得粉雕玉琢,聪慧过人,最是讨人喜爱。
陶学录开始聚精会神地修着玉雕上的每一处细节时,其后方的格窗被一下一下地碰撞,且有鹁鸽发出的咕咕声。
陶学录心下略生疑惑,起身推开格窗,鹁鸽扑棱着翅膀飞进屋子落在桌案上。
陶学录发现鹁鸽腿上系了一支细圆筒,登时面色一凛,确定四扇槅门皆关严实了,才取下圆筒抽出字条端看详细。
‘未时初刻工学堂置物房后巷,晚辈求见’,字条末端落款处绘了一株紫露草。
陶学录捏着字条的手微微颤抖,扭头看向玉雕,目光有几许潮湿。
箭刻沙漏即将指向未时初刻,陶学录顾不得多想,立即点了打火石烧毁字条,又将鹁鸽从格窗放走,避开小陶,悄声至置物房的后巷。
置物房后巷很安静,一般无人会来此处。
陶学录一到后巷,抬眼便看见一袭精白色银绞边袍服的大皇子赵允旻站在灰墙阴影处。
八年过去了,曾经集众人宠爱的漂亮小郎君已长大成人,修长身姿如生于苍岭的劲松挺拔英伟,长开的五官愈发像他的母亲荣贵妃,精致绝尘,与生俱来了能让周遭一切失去颜色的风姿。
陶学录颤颤巍巍地跪下,“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赵允旻两步上前将陶学录扶起,“万万不可,陶婶娘快快请起。”
“若娘娘的在天之灵知晓大皇子回来,一定会很欣慰的。”陶学录摁了摁眼角,对甄家和荣贵妃数年的哀思在看见大皇子的瞬间迸发,可她不能于大皇子跟前失礼了,胸腔内的那份激荡很快归于平静。
赵允旻眉眼沉敛,嘴角漾着苦涩,“我不孝,我对不起娘亲。”
“不,不,不怪殿下的……”陶学录要替赵允旻辩解。
大皇子蹙眉时,陶学录隐约看到了真龙般的气度,可再仔细看去,却又消失不见。
赵允旻摇摇头,苦笑着止了陶学录的话头,“婶娘,未免旁人生疑,晚辈是暗地里出的宫,时间紧迫,晚辈有一疑惑要询问婶娘。”
陶学录稳定了情绪,颌首道,“殿下请问,老身定知无不言。”
赵允旻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哀伤,“婶娘,我娘亲真的是自缢而亡么。”
陶学录哆嗦着嘴唇,摇头道:“当时老身虽赶着进了宫,但终究未来得及见娘娘最后一面,关于娘娘仙逝一事的细节,俱是夏竹告诉老身的,无奈亦不详尽……”
夏竹和秋叶二人是荣贵妃从娘家带入宫的贴身侍婢,在安葬了荣贵妃后,二人亦了结性命,追随荣贵妃而去。
陶学录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听说睿宗帝赐给娘娘的酒没有毒,只令娘娘饮罪,降娘娘份位。夏竹言在娘娘最痛苦和悲伤时,齐淑妃至紫露殿劝慰过娘娘,下人皆被娘娘屏退,故夏竹亦不知齐淑妃究竟同娘娘说了甚,当日夜里,娘娘便抛了白绫……照理齐淑妃与娘娘的关系好,不该……”
赵允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手心,但面上神色却无一丝变化,只颌首道:“谢谢婶娘,对了,婶娘收了一名姓华的学生?”
陶学录一愣,疑惑大皇子为何会提起华琬,只如实点头,“是的,华琬这孩子聪明又勤勉,只不知殿下?”
赵允旻眉眼舒展开,温和道:“陶婶娘放心,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当初婶娘是凝光院最负盛名的院使,工艺迄今无人能及,她能跟着陶婶娘学习,是大福气。”
陶学录摇摇头,苦笑道:“那劳什子院使,还不是因为荣贵妃瞧得起老身。”
赵允旻掏出一件奔马红木雕,“陶婶娘看我雕得如何。”
骏马仰首长嘶,四蹄矫劲腾空,雕工意境可算上佳,可陶学录却慌张道:“殿下是龙血之身,无需做了这等工匠之事,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了我等便是。”
赵允旻不以为意地淡笑道:“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唯一该做的,或者说是唯一着迷的,只有木雕了,婶娘勿大惊小怪,往后我就木雕工艺之事,还要常请教婶娘的。”
陶学录脸上青白一片。
趁了陶学录开口前,赵允旻又道:“婶娘,我出来时间已长,便先回去了,还请婶娘莫同旁人言与我相见一事。”
“殿下放心,老身明白个中利害。”陶学录心里急,她虽知大皇子做木雕不妥,是不务正业,可她又不能说什么。
赵允旻一个闪身轻飘飘地跃出墙头。
至于华琬,是他令侍卫雨泽跟了她一段路,华琬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只现在时机未成熟,还不能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