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皇上救我(2)
钟法保一惊,才发现自己手上的通条还按在柳云若身上,慌忙跪倒在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房中的人都跪下了,唯一站着的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和被绑在刑架上的柳云若。宣德望着柳云若背上交织成网状的血痕,还有那两道触目惊心的烙伤,眼中有些东西在纠结,在扭曲,他的眼神从愤怒到痛楚,从痛楚到灰冷。
柳云若被黄俨带走,宣德烦乱地什么也做不了,他带着几个侍卫来到锦衣卫大牢,告诉自己,他是来听审的,是来问案的,他不会再怜惜那个人。
可是,刚才柳云若那一声呼喊响起的时候,宣德脑中真的一片混沌,循着他的声音,一脚就揣开了门,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那几乎是他刻入骨髓的本能。
面对那惨不忍睹的伤痕,他愤怒,他想杀了钟法保,可是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命令。
自己给过他承诺,可是到头来施与他痛苦的,还是他……难道真的是宿命,生命中,难道有些人注定互相伤害?
宣德握着拳头,慢慢地走到柳云若身旁,看见泪水滑过那张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看见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在茫然地搜寻。那样痴惘而期盼的神情,让宣德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要掀翻了理智,只想一剑劈开这血迹斑斑的刑架,把这个人拥入怀中。
他终究是不能,他来这里,是皇帝的身份。
迟疑着抬起手,在柳云若的眼角轻轻拭去一颗泪水,他竟被那颗泪烫得颤抖了一下。
宣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一些:“你不说实话,让朕怎么救你?”
柳云若的眼神黯淡下来,为什么你一定要问,我欠你的,用命去偿还,还不够么?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被那一道一道的痛,切割成了碎片,让他连编一个谎言来应付宣德的思维能力都失去了,喃喃地□□着:“别问了……皇上……求求你,放过我……”
宣德的手指顺着柳云若的脸颊滑下来:“说出来,把你做的事情都说出来,你都结交了哪些人?朕保证,一定饶你一命。”
柳云若凄然望着他,这样生硬的言辞,如一只响箭刺穿了他的心脏,看得见的烙铁,只能烫伤皮肉,而看不见的刀锋,却在心里深深刺着。我对你来说,真的不如一份口供重要?
“皇上……”柳云若沾血的唇蠕动着,但这声音已经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他原想着用自己的性命去偿还对宣德的亏欠,现在才知道,降临在他身上的惩罚,要比死残酷百倍。
“说吧……”宣德的声音还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悲凉,只是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柔情的劝告,还是淫威的逼迫。
他自己都疑惑,为什么一定要问呢?
可以说的理由,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容许臣下有背叛,如果按照柳云若信上所说,朝中还有高煦的势力,已经有大臣和藩王勾结,那么对大明江山,对他自己,都是危险的。成祖年间景清为了给建文帝报仇,假意投降,在朝堂上突然拔出匕首投向成祖,要不是锦衣卫挡住了,只怕永乐这个年号只能存在一年。他不能冒这个险。
不能说的理由,在内心更深处,是恨柳云若,为什么宁可死,也不愿背叛高煦。他为汉王所做的,已经超乎了宣德预料,让宣德知道,这个少年的能力,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如果这次不狠心把他心底的事都挖出来,不让他彻底放弃了那无妄的幻想,下一次,下一次的下一次,宣德不知自己该怎么救他。
强迫自己变得冷酷,说服自己,这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宣德收回了抚着柳云若脸颊的手,冷冷道:“你要是再不说,朕就让他们继续用刑了。”
不要……柳云若已无力说话,只能那样绝望地望着他,他的疼痛和绝望,还有他向宣德乞求的自尊,他只希望他能明白。
宣德却是转过了脸,对钟法保道:“你……继续吧——”
感觉背后又有热气逼近,柳云若恐惧地全身颤抖,他唯一能动手指向前伸着,那个苍凉孤独的手势,像是徒劳地想要挽回昨日的温存。
宣德的拳头发出咯咯的轻响,他无数次地想要喝止,可以又强行咽了下去,他没有理由阻止钟法保,只要有外人在场,他便只能是皇帝的身份。他知道现在只要对柳云若有丝毫的怜惜,明天的早朝,内阁大臣就敢当面指责他是为了一个男宠而不顾江山社稷的昏君。
直到那凄厉的、长长的惨叫在耳旁响起,即使冷定如宣德,还是禁不住回头了……
柳云若的身体剧烈地**了一阵,然后毫无征兆地,那只向前伸着的手,就软软地垂了下去,像五朵联翩的落花,悄然坠落。他终于失去了知觉,淹没于巨大的疼痛,或者淹没于他内心的绝望。
宣德只觉得心脏的血如同潮水一样冲到了脸上,喉头有滚烫的东西翻涌,原来,在外面听到的惨叫,和这样近距离的观刑,是完全不同的……他的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沙哑着吩咐了钟法保一句:“你替朕审吧……”就用手帕捂着嘴,大步走出了刑房。
走出锦衣卫的监狱,宣德才逃开了那几欲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深深吸了口气,冷风灌进肺腑,竟是刀割一样的痛。但他也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把柳云若遗弃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真的这么狠心么?
一回头,看见黄俨跟在身后,微微一惊:“你来干什么?”
“皇上……”黄俨声音发颤,不知他是担心柳云若还是担心皇帝,“别再用刑了……您知道,他不会说的……”
街道上空旷而冷清,大约是因为皇帝来了,锦衣卫极其迅速地清了街。离开了那么多陌生的注视,宣德的眼中无法遏制的湿润起来,他疲惫地闭了眼。他想起他对太后说的话,他说,他是爱柳云若的。那么,当他一次又一次背叛的时候,还可以因着这爱,无限期无终止地原谅他么?
“黄俨……”思索了一阵,宣德最终轻声开口。
“臣在。”
“你还回去……”
“皇上!您……”
“听朕说!你回去,找个稳妥的大夫——不要是太医,给他看看伤,让钟法保先不要用刑了——不要说是朕的意思。”
黄俨长出了一口气,跪下道:“臣明白,臣遵旨。”
宣德轻拍了一下黄俨的肩,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他还有去和那些大臣周旋,既然要救他,就必须为他挡住这些看不见的刀剑。太后说积毁销骨,他依然要奋力一搏。
爱是慈悲,爱是宽恕,爱是忍耐。爱是付出,却不求回报,甚至不求感动。
宣德想,柳云若也是这样爱高煦的吧?也许上天对他们最大的愚弄,是他们都在爱着,却不相爱。
我真的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这一章写得我几乎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