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时候一直都许宣在说话,佘文义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沉默,到得如今这时候才终于开口说些话,平淡的口吻,但是内容确是许宣说他“所图甚大”的事情。这样的姿态看在众人眼里,便觉得他是要反击了。佘文义的能力众人是知道的,这时候某种迎战的姿态摆出来,虽然气氛不太好,但有很多人其实还是蛮期待的。
许宣说了不少东西,但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的人其实也有。做生意的人虽说也不会完全不去在意个人感情,但是多年经商下来养成的习惯便是凡是利益当头,许宣说佘文义所图甚大,但若是没有相应的利益,佘文义也不至于在这时候做出背叛的行为来——只要有点常识的人,要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难。许宣这时候又单独提出来强调一遍,在众人看来其实也没有必要。不过这些也都是他们自己在心中的想法而已,当事的两人许宣以及佘文义这时候似乎兴致不错的样子。一个是胸有成竹地想要表达自己的看法,一个是好整以暇地做出聆听的姿态——总之很有几分默契。
“做生意到了许家如今的程度,人手不会少。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也是一样的道理。要找出一些在管理上有几分能力,同时又缺乏主见的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许宣说着看了季云中几人一眼,那边回望许宣的时候,一脸复杂的神情。
“至于淮安以及扬州那边的掌柜,虽然在下不曾听说,更不曾见识过,但是也大致是这般判断的。”许宣顿了顿又道:“想必和季掌柜等人的性情也都很类似——这样的人毕竟好把握一些。”
佘文义接受了程家的支持,拉起了自己的班子,脱出许家单干,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才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情,如今这时,他所需要的是稳定。所以,用这些年纪已经老大不小,但是成就并不明显的许家旧人,其实最稳妥不过——他把他们拉下水,他们除了齐心齐力地帮助他外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是,在下觉得佘掌柜要选择他们,是有其他考虑的。”说到这里许宣语气中带上几分赞扬:“佘掌柜是有本事的人,做事情应该不会只考虑这一步的。当然,至于是考虑两步、三步还是更多……在下当然不会清楚。我只是做些猜测,若是不对,众位就当听听笑话便好,烂菜叶、臭鸡蛋之类的好东西就不要扔了”许宣说着拿起桌上的茶盏,准备饮一口的时候才发现茶水有些凉,顺手放下来突然问了句:“做生意最关键的东西是什么?”
众人这时候听着他的发问,便有些错愕。虽说许宣在这般场合并不似一般书生那般怯场,甚至不仅不怯,还在某种程度上掌控住了气氛,众人也因此才在心里将他的评价稍稍拔高了些。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就觉得这书生真的懂得经商,更多的其实是在怀疑许安绮事先交代过他,只是他临场的表现非常好。这时候听着他居然向自己等人发问,与其说是求教还不如说是在考较更恰当一些,于是心中觉得有些无言——这书生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太高了吧?特别是有些上了年纪的掌柜们,横竖都有些么不耐烦了。多东西撕开到如今的程度,他们要考虑怎样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之类的问题,因此内里其实比较希望早点结束这一场在他们眼中已经没有多少意义的讨论。
当然,在场的人多,许宣既然提出问题来,有些人自然也会想想。当然也不会就说出来,至多也只是在心中默念一下答案罢了。
“市场!”许宣大概也没有期待能从众人那里得到回答,停顿了并不久,他紧接着道:“人脉,资源,资金……等等等等,自然是很重要的,不过说到底,这一切都还要跟随市场运作。因此,在下觉得扬州、淮安、嘉兴、余杭、南昌,这些地方的市场行情一定很值得玩味。”许宣说着摇摇头:“当然,这些事情在下是不懂的,若是有清楚情况的人,倒是可以说上一说……”
这些地方的市场行情?
众人微微愣了愣,随后有些人才反应过来,啧……这佘掌柜还真的下了一步好棋啊。
淮安、扬州这些地方确实有些不一样。在嘉靖年间,这些城市的墨业都被徽州罗家垄断,造成了一家独大的局面。如今徽州墨业行首程家,以及势头日渐猛烈的方家,在那个时候其实也只是小猫三两只的角色。后来因为牵扯进严嵩父子的事情里,罗墨很快便垮掉了,整个墨业市场因此动荡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重新被整合起来,已经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了。在这个过程中,一批当年紧跟罗家的墨商渐渐退出了墨业的舞台,而以程家为首的,包括方家、许家在内的一众墨商才得以有出头的机会。
许家如今虽说在一些方面逊色于程家,甚至有些地方还被后起的方家超过去了,但是,这也是就总体而言。事实上,许墨能走到今天,在徽墨中占有一席之地,也肯定有它的理由。这里便要提到许惜福的父亲也就是许安绮的爷爷,当年在墨业市场大洗牌的时候,正是他提早一步看清了形式,对许墨自身的优劣也做出了正确的评估,随后趁着程家以徽州府为支点开始向外扩张的时候,他直接转换思路,率领许家孤注一掷,联络了一批实力稍逊的墨商,放弃掉徽州府周边很大的市场份额,直接进入更远一些还没有被程家染指的市场。虽然程家在后来很多年间展开了各路攻势,将很多城市的市场份额一步步归到自己的名下,但是因为许家的这个举动,这个过程并不顺利,代价也很大。所以若说起许老太爷当年的举动,程家其实是很有怨念的。这次许墨的危机中,会不会也有报复的成分在,其实也难说得紧。
淮安、扬州等这五个城市的情况便是这般,在这些地方,程家在市场上的优势并不明显,并不像程墨在其他地方一般有足够的话语权。加上这些地方的本地墨商,总是还是有些混乱。
众人先前其实已经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这一层,这时候被许宣点出来后,只是觉得更直观、更清晰一些罢了。随后,众人心中都有些想法。佘文义在众掌柜之中是号称最能处理乱局的人,这些地方的局面和当初南京的局面其实非常相似,他是很有经验的。之前他被许家大掌柜的身份束缚着,也没有办法插手其他地方的生意事务,如今这种束缚被解开,他又将许家在这些地方的掌柜拉拢到自己的麾下,再过上几年,凭借他的能力,或许真能做到相当的高度!
当然,很多事情许宣其实并不清楚,但是在后世商业大发展、大繁荣的时代,各种案件实在是多不胜数。他本身也有过这方面的经历,所以对于一些脉络之类的东西还是能够抓住的。
佘文义这时候依旧是一脸平静的神色,在他看来,场面上的很多东西虽然有些意思,但是这书生的话也毕竟是单纯的说说而已,说出的话没有实力做支撑,也就没了力度,既然没了力度那便与废话无异了。
佘文义多年经商,本身就积聚了不错的实力,如今又得到了程家的支持,加上许家又陷入困境,此消彼长之下,他在如今的场合已经不需要去畏惧谁了。其实即便他多几分嚣张跋扈,场下也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之所以没有这样,便是他一直以来信奉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道理。另外的想法便是觉得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了,也不用不承认。他其实非常喜欢一种情形,那便是自己做出一件事情,即使他人意识到问题,横竖也无法应对。这会让他觉得很有成就,便如同此时此刻,书生出这些话后,有些人眼中既泛着酸意,又很复杂的神情——他其实是很享受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