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别管就别管!”
见她这么说,我也不好再插嘴了。心想,唉,这是别人家里的事,我也确实管不着,装聋作哑算了。
晚饭时我说明来意,未来岳母语重心长地说:“守杰,我们家穷,也没啥路子。佳丽工作的事,就拜托你们家多费心了。”
这番恳切的话暂时驱散了我刚进门时产生的阴影,心头一热,赶忙答应道:“阿姨,您放心吧,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们也要把佳丽安排好!”
未来岳母又说:“我听佳丽说了,你对她很好,我们都知道,把她交给你我们都放心。”
“阿姨,我保证,我会一辈子都会对她好。”
又在她家住了几天过春节。这期间,虽有那晚的坦诚对话铺垫,可我对这个家庭时不时总会冒出“怪”的感觉:穷就不说了,关键是太脏了,墙面黑糊糊的到处都是漏雨痕迹,过年也不清理;屋里挂着城市里都快绝迹的像,上面又是灰尘又是蛛网;晚上睡觉脱鞋时往床下一看,天哪,简直就是个垃圾堆。
更让我感觉“怪”的是前妻父母间的关系:未来岳父就像一台闷声不响机器仆人劳作不休,未来岳母则像女王一样颐指气使。当他俩面对面,岳父总是流露出种诚惶诚恐的表情,就仿佛李莲英见了慈禧太后。
这是个怪家庭,既非现代的男女平等,也非传统的男尊女卑,而是类似蚂蚁王国,尚处于母系氏族阶段。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种“怪”将会折磨我十年,我只是把它理解为南北差别、城乡差别、家庭与家庭的差别。
其实,这类阴盛阳衰的家庭很难有好家风。这是因为,这种家庭中,父母的角色是错位的,孩子自幼受到与社会通行规范相悖的教育,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而且,下一代能否健康成长,母亲所起的作用远远大于父亲。一个坏母亲,贻害三代人。如果母亲树立坏榜样,对下一代将产生深远的不良影响。
奥地利精神病学家、个体心理学创始人阿德勒指出:“每个婴儿自诞生之日起,已经把自己和母亲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非常密切,且影响深远。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就无法辨别他的哪些特征来自遗传。每种可能是遗传的基因,都被母亲修正、训练、教育而面目全非了。她的教子方法成功与否,直接影响到孩子所有潜能的发展。”
见前妻家穷,丈母娘又无事可做,我曾建议她开个电话亭,顺便卖点小商品。要是钱不够的话,我们可以表示一点。
谁知丈母娘听了直摇头,说:“那可不行,我受不了那苦。”
我心想:操,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你不过四十多岁,不伤不残,守个电话能有多苦?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您老人家就是穷命。
但我想错了,丈母娘并非安贫乐道之人。她只是认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傻瓜都会的事,不劳而获才算有技术含量。
1996年底,我们单位组织房改,我和前妻也觉得该拿结婚证了。
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既然是分房子这等好事,我俩感情基础又不错,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定会成人之美。出于对他们的尊重,我打算登门提亲。
路上,前妻对我说:“这次去了之后,我妈可能会提些要求,你别生气,别做声,到时候我顶着。”
我觉得前妻这句话纯属杞人忧天——她父母会怎么可能提过分要求?人们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我们家给予前妻那么多帮助?
但我还是挺高兴,觉得她慢慢地成熟了,学得通情达理了。
来到岳父母家,我高高兴兴地说明了来意。丈母娘听完后并未急于表态,而是把我撇在外屋,她们一家进里屋唧唧咕咕了一阵。
蚂蚁王国里,男人是没地位的,所以这事轮不上岳父说话。丈母娘开完会议后坐到堂屋正席,唧唧喳喳地开口了。
“你们结婚,我们也挺高兴。当年,你供佳丽读了书,找了工作,我们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
她的方言我一直似懂非懂,但竖起耳朵,还是听出了大概意思,顿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错,我供张佳丽读书、为她找工作确实是我该做的——她是我女朋友嘛,我不管她谁管她?可问题是,我作为男朋友承担了该你们承担、但你们无力承担的义务,算是帮了你们,谦虚的话好像该我说才合适吧?怎么从丈母娘嘴里说出来这么别扭呢?就好像你竭尽全力帮助了一个人,但这个人不是说“谢谢你”,而是说“没关系”一样。
不过,考虑到人家文化水平低,可能辞不达意,就甭挑理儿了。
丈母娘接着说:“既然你娶了我们的女儿,就该按我们这儿的规矩办,我们家,可是讲理的……”
我心想,讲理就好,不讲理就麻烦了。于是我满脸堆笑,等着丈母娘讲理。
“我们养活个闺女,挺不容易的。我们这儿的规矩,是男的出房子、电器和家具。”
听到这里,我有点纳闷:房子、电器和家具都是男方出了,女方出什么?那时她们那里还没有“装修”这个概念,这意味着女方什么都不出。这里的风俗可真奇怪。不过这无所谓,我找前妻根本就没在乎过她穷还是富。
“女方家要出八床被子,俗话说礼轻情义重……”
“对对对,礼轻情义重!反正我们家条件还行,您家困难点儿,出这些足够了。”我马上笑容可掬地表示同意。心想,佳丽来之前的担忧过了,丈母娘还是蛮通情达理的嘛。结婚,有什么条件就按什么条件办,啃老这种事我还真不喜欢。
“我们养活个闺女,挺不容易的。”丈母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们这里的规矩,提亲时男方要出两万块彩礼。当然,这个钱我们不要,你们结婚时还给你们。”
哦,这不算过分。只是我把钱给你,你又还给我,图什么呢?这小地方规矩真啰嗦。算了,图个皆大欢喜,答应您老人家。
“我们养活个闺女,挺不容易的。”丈母娘再度重申了这句话。
真是奇怪,她干吗跟祥林嫂似的老重复这句话?是要我承认她抚养张佳丽的艰辛吗?
“对,是挺不容易,我可以理解。”我笑脸相迎,“现在供个大学生不容易……”
“是啊,你不知道我们有多难,全家都只供她一个啊,她现在挣钱了,得讲孝心。”
“那是,那是。年轻人,都得讲孝心。”
“我们这里娶媳妇都是要讲孝心的。按我们的规矩,男方要付给女方家里抚养补偿,一般是八万,我们是讲理的……”
我的笑容僵住了,吃惊地瞪大眼睛看了看前妻,向她求援。
八万,在1996年是个很大的数字,特别对我们这些在机关工作的年轻人而言。我当时月工资才一千出头,省吃俭用好几年,积蓄不过三四万,买房改房都还得父母支援。而前妻自己,收入全花在买衣服化妆品上,根本就没任何积蓄。
再要八万块抚养补偿金,我去哪儿弄?抢银行吗?
前妻似乎把临来之前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反而帮腔道:“是啊,我们这里就是这个规矩。”
我顿时傻了眼。难道……我是被前妻骗进了恶人谷?看来此行真是鸿门宴,凶多吉少。
可她来之前明明说过,要我不做声,她给顶着啊?莫非她打算在另外的时间做丈母娘的工作?她既然说了那个话,说明她一定心里有数。对,我该信任她。
我只好默不作声。
丈母娘以为我接受了,喜形于色:“我们这里都讲孝心。结婚时,男方除了送女方戒指项链,还要送丈母娘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这叫‘三尽(金)孝心’。我们是讲理的……”
我更纳闷了:奇怪,这里的风俗真奇怪。我跟你女儿结婚,送丈母娘戒指干吗?我又不打算娶你。
这时我明白了,这是狮子大张口。
我有些愤怒,也有些鄙夷。但碍于前妻的面子,我没发作,而是再次望着前妻乞援。
前妻依然说:“嗯,我们这里是这个规矩。”
我只好在不解中继续装聋作哑。
见我不吭气,丈母娘以为又下一城,忙来了个宜将胜勇追穷寇:“我们这里还有个规矩,女儿嫁出去以后,兄弟结婚、生子、上学、盖房,女婿都要出钱。我们是讲理的……”
妈的,你们这儿臭规矩怎么他妈的这么多!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心想要是我继续沉默下去,丈母娘胃口大开,怕是要把全世界吞下去了。
我回答说:“嗯,您这儿有您这儿的规矩,可我们北京也有北京的规矩。在我们北京,男女结婚一般很少索要彩礼了。男女平等嘛,又不是旧社会的买卖婚姻。再说这钱转来转去的有什么意思?至于抚养补偿金之类的事儿,北京没这个规矩,听都没听说过。”
这个软钉子钉住了丈母娘的食道。她只好跟滑了轨的唱片一般重复:“我们养活个闺女,挺不容易的……我们是讲理的……我们是讲理的……我们养活个闺女不容易……”
我不再和丈母娘“讲理”了,这人简直不可理喻。虽然还假装笑容可掬,但心里看扁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八婆。
我只好把唯一希望寄托到前妻身上,希望她能履行诺言,帮我顶住这些荒唐可笑的“规矩”。
谁知返京途中,她却问我:“我妈的条件,你考虑得怎么样?”
她这句话让我感到莫明其妙:不是你说要帮我顶着吗?怎么会问我考虑得怎么样?
我鄙夷地撇了撇嘴:“嗯,考虑了。”
“怎么样?”
“太荒唐了,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跟你妈做工作了吗?”
“我做什么工作啊?”她居然一脸茫然。
“诶?你这是……不是你说你要帮我顶着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帮你顶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