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靠,又来了,反正你眼里我横竖都算不上男人,我也就没必要费那个劲去当男人了。你乐意怎么看我就怎么看我,无所谓。你的评价,在我眼里一钱不值。
“行,你觉得谁离婚时让着女人,你就去跟他过去,我不拦着你。没准儿你多结几次,多离几次,还能混个亿万富婆呢。不是新闻里讲,现在有不少女人靠结婚离婚骗钱吗?你也去试试呗。这些年,我为家里贡献了多少,你贡献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就这条件,愿意的话咱们上民政局,不愿意的话就上法院。”
其实前妻心里也清楚:如果不同意我给出的条件,闹上法庭也难得到更好的结果。她之所以一再坚持显失公允的财产要求,不过是想利用所谓“弱者”身份最后忽悠一次我的同情心,或者吓住我,让我跟她继续凑合。
可我对她早没丝毫同情了,在我眼里她是条毒蛇。我早已铁下心来,宁可把钱烧掉、房子拆掉,也不满足她的贪欲。
但她坚持要婷婷,说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婷婷不给她,她誓死不会签字。
我只求快点解脱。犹豫了一下,想到她将来如果改嫁,带着孩子就很难遇到条件好的人了。到那时,我可以再要回婷婷。而且婷婷那么小,真的到法院判一般也会支持女方。
我只得同意把婷婷暂时给她。
事后,前妻在谋求复婚时不止一次提到,她在离婚时之所以提过分的经济要求,是因为不想离婚。
但我根本就不信。一个女人想留住男人,却对他毫不关心,而靠算计他、折磨他,这可信吗?
婚姻出现危机,一方希望留住另一方时,采取用霸占财产之类的拙劣手段完全是南辕北辙:感情破裂了,或许还能想办法弥补;但人格破产了,你在对方眼里就一钱不值。人格没破产,夫妻做不成还能做个亲人或朋友;人格一旦破产,就只有仇人可做。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催她到民政局办手续。她说上午有点忙,要我下午三点在民政局门口见。
我准时抵达民政局。泊好车下来扫视了一圈,没见到她的人影。
平时总是我磨叽,现在轮到她了。
我掏出支烟深吸一口,感到味道不对。一看,居然把烟叼颠倒了。又换了一支,先在车旁站了几分钟,觉得天气太冷,浑身上下没一点精神,就回到车上边吸烟边等待。
百无聊赖中顺手扭开收音机打发时间,谁知调了两个台,里边竟鬼使神差般传来电视剧《牵手》的片头音乐。三宝写的这首曲子,只有离过婚的人,才能体会到里面的无奈,那种深深的痛。
我的手不由抽了回来,侧耳倾听。跟随着彷徨而无奈的旋律,思维逐渐恍惚起来。往昔的一幕幕如沉船碎片,在脑海里漂来漂去——那些幸福,那些痛苦,那些甜蜜,那些折磨,那些希冀,那些绝望,那些挚爱,那些憎恶,古怪地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令人窒息。
乐曲结束之后很久,我才从恍惚中醒来。我知道,所有这一切就要来个了断了。
走到这一步,也非我所愿。当年我是对她发过誓的,而且一直在努力。尽管她身上千不好万不好,可毕竟过了十几年,她都成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恨归恨,吵归吵,厌恶归厌恶,鄙视归鄙视,可是感情还是归感情。
现在一下子要割舍开去,我也很茫然。就像你长了一颗龋齿,它总是痛,折磨你。可有朝一日把它拔了,你会好长时间不适应,总觉得缺了什么。尽管你痛恨它,讨厌它,在它发作时赌咒发誓要把它拔了,可一旦过去那一阵,就下不了决心了,总是心怀侥幸地希望它不再发作。连一颗牙都这样,何况是个人……
可龋齿自己是不会长好的,早晚有一天会痛得让你生不如死,你还是要拔掉它。
一连吸了三四支烟,手机响了。
“我已经到了,你在哪儿?”前妻那种带着凶腔的声音传入耳中,只是今天多少恢复了点女人的温柔。
“我也到了。”透过车窗,我看到她站在民政局门口,边打电话边目无表情地四处张望。
“不好意思,刚才路上堵车了。”她礼貌地解释道。
“哦,没事儿。”我支吾一声,和她一起走进大楼,在传达室问在哪里办理离婚登记。
“五楼,坐电梯上。”传达室老头答道。
婚姻登记大厅热闹非凡,几十对新人喜洋洋地填写各种表格。
“结婚的人可真多啊。”她轻轻感叹。
我没做声。此情此景,让我回想起九年前来登记的情形。当时我对她虽心生不满,可还怀着改变她的希望,依旧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我猜,她肯定也记起了当年的场景。
我和她,恋爱三年,结婚九年,加起来恰好一个轮回。这十二年也不尽是痛苦和绝望,也有过甜蜜和憧憬。
我忽然想起买左家庄那套房子的事。我的第一套房是机关房改分的,不大但地段好,后来卖了。用了卖房子的钱,加上父母兄长的支援,我打算一步到位,挑中了这套一百八十平米的四居室。
那是个双面采光通风的板楼,结构合理。我对它满意极了,还没竣工就常跑工地看,幻想怎样把它改造成温馨的家。那时房价还不离谱,很多人还没觉悟到要买房子,我们的眼光算是很超前的。
我挨家向装修公司询价。可比来比去还是嫌贵,就找了马路队。
马路队谈不上什么审美情趣,我自己承担了设计工作,四处买参考书,不厌其烦地修改方案。马路队的责任心也差,每天下班我都到工地上盯着,仔细审查每个细节。
前妻做惯了甩手掌柜,所有的主材辅材都是我买。那时也没车,全靠两条腿奔走于卖场间对比价格款式。从装修开始到搬进去住,非人的三个月里我没休过一个假日,没正常吃过一顿晚饭。
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心想自己和老婆这么年轻就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一定要装好。
最终,我花了很少的钱却装出了很好的效果,以至于售楼部把我这里当做样板房。累是累,可也满足,毕竟是自己的家啊……
可现在这个家真的要毁了。那个熟悉的家将不复存在,那个熟悉的人将和我各奔东西。我忽然对她产生了一丝留恋,又产生了对未来的恐惧。欲走还留,欲罢不能。
放弃人生的某些东西,一定会给心灵带来痛苦。
但失去平衡,远比放弃更为痛苦。
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在人生旅途上不断迈进,或早或晚,都会经历需要放弃的重大时刻。
“守杰。”前妻在登记室门前停住脚步。
“怎么了?”
“今儿是情人节。”她轻声说。
“哦,是吗?”我微微一震,才想到原来真的是2月14日,怪不得登记结婚的人那么多呢。在我们翻脸前,每年到了这天,我都会为她买枝玫瑰花。真是造化弄人,我居然在情人节来办离婚。
“我今天中午出去算了一卦。”她又说。
“什么?”
“我今天算了一卦,为你算了一卦,也为咱俩算了一卦。”
“为我算?你……怎么突然有这个兴趣了?”
“人无奈的时候,总想找点寄托……”她低着头轻轻答道。说实话,跟她相处十几年,很少见她这么轻言细语。
“呃……那算卦的说什么?”我忽然有些可怜她。
“他说,咱俩的劫数今年就会过去了。”
“呃……然后呢?”
“他还说,要是咱们分了,你找下一个也过不到头。”
“还有呢?”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感觉她在诅咒我。
“还说,你三十五岁前命不好,中年后会吉星高照。但是得有元配妻子在身边照顾你……”
她抬起头望着我,那双眼睛没有凶光,只有泪光。
我明白了,她在委婉地求和。可她做惯了霸王,不会直截了当哀求的,就假托算命先生说出这些话。
望着她,想到她是我曾爱过的女人,一瞬间我鼻子发酸。我强忍泪水,内心如波涛翻滚,试图为这场婚姻寻求一次机会。
我再度回想起她递给我可乐的那一瞬间……
但不由自主,我马上又想起更多的折磨,想到生病时被她扔在家里不管,想到她和老蚁后对我暗中算计,想到婷婷出生后她拒绝喂奶,想到她语焉不详的夜不归宿,想到那纸异想天开的离婚协议……
我终于明白,这些阴影将会伴随着两个人的一生。
我长叹一声:“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点儿解脱,各自找个合适的人吧,趁还不算太老……”
离婚登记室与熙熙攘攘的结婚登记厅截然不同,这是个小厅。除了我俩,还有对四十多岁的夫妇,女胖男瘦,两人吵得面红耳赤。
不,确切地说,瘦男人边抹眼泪边摇头,胖女人边抹眼泪边诘责。
但吵什么我不知道,我没心思管他们的闲事。
我申明来意,女登记员看了看我俩,程序化地问:
“证件带齐了吗?协议立好了吗?”
“带齐了,立好了。”我机械地答道。然后送上相关文件。
“证件都要复印,协议要按照规定格式。”登记员简明扼要地说,“出门顺着走廊到头,再右转到打字室。另外你们的照片不对,要两寸的,照相室在打字室边上。”
我如同机器人般,按着指令交钱,登记,照相,等待……
两人呆坐在打字室外的长椅上,我点支烟狠狠吸着,她则把头深埋胸前。
“我曾经相信一句话,叫天道酬勤。”我吐了口烟圈,缓缓说道,“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为了你,我拼命赚钱……我宠着你,该不该我做的我都做了,我节约每一个铜板,为自己买条一百块钱的裤子都犹豫半天,为你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可我没料到,你,还有你妈,竟然一直在算计我……”
说到这里,我侧目而视,见她的头埋得更深了。
我又猛吸几口,把半截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把它狠狠踩灭:“这下好了,从今以后,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你对我太不宽容了。”她啜泣道,“过去我确实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可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我真的爱你……两年来我一直在挽救,可是你一点不给我机会……”
如她所言,前妻一直自认为她爱我。在不和我吵架时,她也会用双臂勾住我的脖子,深情地说:“老公,我好爱你。”
而那时我也相信,她爱我。所以我总是寻找理由原谅她,或者把罪责转移到老蚁后的挑唆上。
但实际并非如此。斯科特·派克医生在他的书中分析道:“把真正的爱与爱的感觉混为一谈,只能是自欺欺人……把‘爱’挂在口头上,或只在脑海里去想象真正的爱,并以此作为爱的证据,这些显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通过行动去爱却相当困难。人人都有爱他人的,但很多人只停留在想法和口头上。爱的愿望不等于爱的行动,真正的爱是行动,是基于灵魂的行动。你认为自己爱他人却没有躬身实践,就等于从未爱过。”
从这个定义分析,我是爱过她的,但她从没爱过我。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很残酷。这意味着我的爱给了一个从未爱过我的人。
天下还有很多自以为相爱的男女,和我们当初一样,没有分清什么是“爱”,什么是“爱的感觉”、“爱的愿望”。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我回答道,“十二年里我给了你很多机会,包括几次闹分手,几次闹离婚,我都回头了,你能说我没给过你机会?每次你都跟我保证,我都数不清你给过我多少保证了。可你说话跟放屁一样,次次耍着我玩……”
她仍在埋头啜泣。看到她哭,我又有些犹豫。
但旋即硬下心来:“都是成年人了,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一切行为都没有后果的,有些东西谁也挽救不了。更何况,你这两年的表现,哼,你以为能挽救这婚姻?”
“李守杰,张佳丽,是你们吗?”打字员把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你们的协议打好了,过来看看有没有异议。”
“没有异议。你呢?”我略扫一遍,问她。
“我也没有。”她看都没看。
我和她重回登记员面前,那对中年夫妇依然在吵。
“你们协商好了再来。”女登记员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下一对儿。”
我把资料交给登记员,她对着身份证看了我们几眼,掏出份免责声明书,还有其他几份文件,要我们签名按手印。
正准备签字,前妻突然拉住我的胳膊,语速极快地小声恳求:
“守杰,你再想想吧,为了婷婷咱们再挽回一次试试吧?”
我拿笔的手停顿了。
我涌起一阵冲动。
其实,这一刻我也很想牵起她的手,对她说,算了,佳丽,咱们回家去,咱们从头来过。
但我抑制住了这种冲动,轻轻翕动鼻翼,咬咬嘴唇,咕哝了一句:“都到这儿了,还谈什么挽回。”
说完我手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把其余文件一一签名。
她犹豫了一下,也签了。
我和她沉默地注视着婚姻登记员的手,在我们保存了九年的结婚证盖上了“注销”方块章。然后,她又熟练地在两本绿色的离婚证贴上各自的照片,加盖钢印后,递给我们。
我和她都知道,我们就像两枚落叶,脱离了那棵早已枯死的婚姻之树。从今以后,我们会随着风飘啊飘,不知道会飘向哪里,不知道会遇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