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声倒地。
“照我说的做,别动小心思,丢了命,不值得。”我用枪口指了指剩余的三个狱警。
我凑在监狱长的耳边说:“看到没,你的手下有人想要你的命。”
监狱长呻吟了一声,说:“你现在说什么是什么。”他头上大滴的汗滴在我的脖子上,我知道他腿上那个枪伤开始来劲了。他的身体有节奏地颤抖着,那是肌肉受到重创后的痉挛所致,那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是他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使得我不得不放松手臂,不然很容易将那半把剪刀扎进他的脖子。
突然,他猛地一抬头,不等我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时,他的后脑勺已经重重地砸到我的面门上,我眼前顿时就黑了,鼻血因为我躺着的缘故,从鼻腔往里倒灌。紧接着就是第二下,这一下正砸中我的脑门,我的后脑勺再次重重地砸到地面上,瞬间觉出脑袋里像是有一根牵动着我所有神经的筋开始猛烈地抽动,每一下都像是能立刻要了我的命。
我的鼻腔和口腔本来灌进了鼻血,他第二下的攻击使得这些鼻血直接冲向气管,我不得不侧过头,将一口血喷了出去。他也就势从我的控制中挣脱。我忍着汹涌而来的头痛,努力清醒了下头脑,伸出手第一时间朝那边几个人影射去。三个人纷纷应声倒地,我用力眨了眨眼,半蹲在地上,咬着牙忍着头痛用枪对着已经绕到我一侧的监狱长。他摊开双手,驼着背,侧着身子一动不动。
我扭头朝地上又啐了一口血,心想我必须不顾一切后果地结果了这个人才行。他带着这些人明显不是来抓捕我们的,从他让一个狱警了结还在昏迷中的阿来和周亚迪时,我就知道了,他们是来要我们命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周亚迪才是他们的目标,我和阿来,不过是陪葬的而已。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
剧烈的、难以忍受的头痛迫使我坚定了处决他的决心,只有解决了他,我才能服用周亚迪给我的止疼片,我真担心再拖下去,不等监狱长动手,我就被活活疼死了。
我猛地扣动了扳机。
枪没有响,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骤停,居然没子弹了。看来他之前用这枪对着我们的车开过枪。我咬牙喝了一声,使出浑身力气从地上弹起,将手里的半把剪刀朝他致命的地方刺去。可我的头,此时却像灌满了铅似的,将我腾起的身体狠狠地往下拽,拽得我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黑。
我的手腕突然一麻,手一松,那半把剪刀随之飞了出去。监狱长在我放空枪的瞬间已经做好了准备,抬脚踢中了我的手腕,紧接着一脚狠狠地踹到我的头上,我觉得自己像是一片从树枝上掉落的树叶,随着秋风,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慢慢地落在地上。我睁着眼,眼前却白花花一片,我似乎看到一个黑影朝我袭来,我却无能为力。我连蜷起身体,护住自己要害的力气都没了。
老徐、宁志和建邦,对不起,我失败了;我的亲人和朋友,永别了;郑勇、孙强,我来了。我没给你们丢脸,我用我的生命坚持到了最后……
我觉得被人揪着衣领从地上拎了起来,我听到他在喝斥着什么,但那声音遥远又模糊,好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我的腹部被人用膝盖一下又一下地撞击,我觉不出疼痛。我只想这一切快点儿结束,让我好好睡一觉,我好累。
我好像没有了呼吸,但我却一点儿也不渴望空气,因为我明白,只要开始呼吸,我就会醒来,我就会疼,就会累。
我被人放倒在地上,面朝着地面,那人骑在我的背上,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提了起来。那一刻,一口气被我吸入,我看到了眼前陌生的山和树,灰蒙蒙的云层遮蔽下,我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蓝色的天空。那人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喘着粗气,一手扳住了我的下巴,一手扳住我的后脑勺。
我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想起了那个被我扭断脖子的少年杀手的睫毛,想起了死在洪古枪下的郑勇……
不,我不能死,九泉下的郑勇还不曾瞑目,如果他问起我有没有给他报仇,我该怎么说?
想到这儿我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所有的疼痛全部袭来。我稍一使劲吸气就发现自己的肋骨断了很多根。如果我用力,那些断裂的肋骨就像一把把钢刀,会刺穿我的内脏,那样的话不用监狱长动手,我也会死去。
我不想死去,也不能死去,我甚至想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跪下来求监狱长放过我,但是现在,我别说说话,就算是呼吸都困难。
我知道骑在我身上的敌人正在平稳自己的呼吸,等他喘匀了气手上就该使劲了。我想,这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几秒了。
郑勇,对不起,原谅我!
这是我对这世界最后的遗言。
我的脖子不能活动,只能把目光落在离我最近的一棵树的树梢上,那一刻整个世界是安静的,安静到忘记耳朵的存在,忘记所有有关声音的记忆,就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任何声音。我,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突然耳边“嗵”的一声,我脖子上的压力瞬间消失,我背上的人突然飞了出去,牵连着我也翻过了身子。我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连拳带脚,连肘带膝招招致命地将刚才骑在我背上的监狱长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就连摔倒的机会都没有。
浑身的剧痛使我没办法动一下,只能躺在地上,看着那人将监狱长打成了一摊烂泥,最后给了监狱长致命的一击后,往监狱长的尸体上啐了口唾沫,转身朝我飞奔而来。我才认出,居然是程建邦。
我像上次在监狱中见到他一样,眼泪瞬时夺眶而出,但每一次哽咽都牵动我浑身剧痛。
我从来没见过程建邦这副神情,皱着眉头满脸焦急和内疚的样子。他蹲下身来回打量着我全身,问道:“哪里受伤了?”
我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看着他。
他眼眶一红,突然别过脸,抽了几下鼻子,咳嗽了几声,才转过头来,说:“对不起,我来得有点儿晚。”
“你怎么来了?”我说完就后悔了,多么没有意义的一个问题啊,我要抓紧时间跟他汇报情况,我赶紧组织好语言,说,“车上那个才是周亚迪,以前那个是他的替身,他应该已经信任了我,带了我越狱的,结果……”
他说:“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医生。”
我说:“不行,我们费了这么大劲就是为了今天,我可能断了几根肋骨,我口袋里有止疼药。你帮帮我,我要跟周亚迪上山。”
他终于没有忍住眼泪,一颗泪水滚烫又沉重地坠落在我的脸上。他哭着从我口袋里摸出药瓶,看了一眼说:“哪来的?这是德国最新的止疼药。”
“周亚迪给的,给我两片。”我的胸腔痛得几乎不能做吞咽的动作,我将药片硬吞下去,说,“你去看看那两个什么情况,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程建邦点点头,跑了两步钻进车里,约摸两分钟后返了回来,说:“放心,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也死不了,我帮你检查下伤。”他说着一边检查我的肋骨一边看我的反应,最后说,“你必须得去医院,你动不了,跟我走吧。”他回头看了看那辆车,又说,“我再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我千辛万苦付出这么多得到的战果,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我顿时急了,说:“不行,放弃这个机会我宁可死在这儿,他们那里一定有医生的,你在暗处掩护我,让他带我上山,他一定有办法的,你赶快隐蔽起来,我估计接应他的人就快到了。”
程建邦一瞪眼:“你他妈不要命了,我们不差这一个机会,为这事把命搭上,值得吗?”
我说:“值得,我已经为这个机会差点儿搭了几条命进去了,不差这一次,帮我!”
程建邦看着我,终于点头了:“理解你,尊重你。”他始终很警觉地在听着四周的动静,既然决定了,他迅速恢复了坚定的表情,利索地捡过一支枪塞到我手里,说,“你用这个叫醒他们吧,我在暗处掩护你。”
说完他立刻站起身要离开,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对着地上的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扭头三步两步钻进了丛林中。看着他的背影,我的体内突然充满了力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滚。
我抬起胳膊抹了抹脸,举起枪瞄向那辆四轮朝天的破车,对准轮毂扣动了扳机。我已经无力握紧那支枪,开枪后的后坐力变得格外的强烈,枪托后撞碰到了我的软肋,剧烈的疼痛让我半天没喘过气来。想到我的战友就在不远处的丛林中掩护着我,我突然觉得莫大的幸福,就好像孤军作战了很久,就快要忘记了战斗的意义,马上就要放弃继续战斗时,突然发现有人正在身后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真正的英雄,他的目光胜似亿万人的欢呼、掌声和鲜花。
车里还是没动静,我握紧了枪,打算再开枪。这时车厢开始晃动起来。我虚弱地喊道:“出来吧,是我,没事了。”
先探出来头来的是周亚迪,他一手扒着车门,一手捂着头,看来还在犯晕。看着满地的尸体,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快步跑到我的身边说:“你怎么样?”
我笑着摇摇头说:“迪哥,我不能动了,可能不行了,你快走吧。”我想,如果他真的放弃了我,自己走了,我就只能听从程建邦的安排回去先养好伤。如果他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带我上山,就证明我留下来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已经真的把我当做是自己人。
周亚迪猛地站起身来,跑回车内,把还晕迷着的阿来拖了出来。阿来被周亚迪连拖带拽地一阵折腾,这才清醒了过来,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对着眼前的一切发呆。周亚迪指着我对阿来说:“在我回来前,照顾好你秦哥,不然我杀你全家!”他说着对着阿来的屁股踹了一脚,阿来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稳住身形才看见地上躺着的我,急忙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周亚迪指着阿来说:“等我!”然后抬起头,原地转着圈四下看了看,选了个方向三拐两拐,消失在丛林中。
阿来大概被我浑身的血吓到了,扎着两手想来扶我,带着哭腔说:“秦哥,你怎么了?”
“别碰我。”我喝住阿来,“别废话,帮我看看这车是从哪里翻下来的。”我话音未落,就见周亚迪已经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一边朝车内跑一边招呼阿来:“过来帮忙!”自己先钻进车里拖出一副担架来,阿来赶紧上前帮忙,他们将担架放到我身边,周亚迪双手从我腋下穿过勾住我的双臂,又对阿来说,“你抬脚,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力。你手底下敢给我软一下,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阿来突然静了下来,看了眼周亚迪说:“我也很关心秦哥,我说了我欠他太多,而且越来越多,如果可以,我宁愿现在躺在地上的是我,所以我全力去救秦哥并不是因为怕你杀我全家或是我。”他说完没有理会愣住的周亚迪,也不等周亚迪回话,低下头双手搂住我的两个膝盖,说,“喊吧。”
周亚迪低下头抓紧我,两人随着号令一起使劲,将我放到了担架上。他们抬着我钻进了树林,丛林里各种灌木和植物的枝叶繁茂,我能感觉得到他们走得很吃力,偶尔一点儿颠簸都会让我疼得撕心裂肺,我忍着没有叫出来,那只会让他们更加畏手畏脚。
周亚迪说:“秦川,我欠你一条命,大恩不言谢。这里的地形我熟,你稍微坚持一下我就能找到接应我们的人,你千万不要睡觉,和我们说话。”
我说:“刚才那些人是想要了我们的命,为什么?他们是狱警,当时我们已经没反抗能力了,他们把我们抓回去不就好了吗?”
周亚迪说:“一言难尽,等回去我慢慢跟你说,现在你知道,那些人是多想要我的命了吧,哼,他们可真舍得下血本,不过这次他们赔大了,秦川,你是他们的克星,哈哈哈。”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要一睁眼,耳内就会响起不知哪里来的轰鸣声,吵得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更加沉重的是我的眼皮,我知道,如果我睡着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更要命的是,寒冷。
我抑制不住地颤抖,连牙齿都开始打架,颤抖带来的钻心的疼痛几乎让我放弃撑下去的信念。
周亚迪突然停了下来,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说:“我好像听到什么动静,阿来,你听到了吗?”
阿来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说:“没、没有,可能,是猴子吧。”他说着用肩头蹭了蹭脸上的汗,这才注意到我的反常,紧张地问,“秦哥,你怎么了?迪哥你快看。”
周亚迪指挥着阿来把担架放到地上,上前用手刚碰到我的脸,触电似的把手抽回:“怎么这么烫?”他拍着我的脸,说,“秦川,你不能睡着,你坚持下,很快就到了,我那里有最好的医生。”
我的意识已经有点儿模糊,但刚才周亚迪说有什么动静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程建邦。我从未在同一时刻距离他们这么近——我挣扎在阴阳两界的边缘,一边是郑勇和孙强,另一边就是丛林里一直跟着我保护我的程建邦。是的,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就在不远处看着我。
担架再次被抬起,继续在丛林里颠簸。
“秦川,坚持住,别睡啊,睡了就是死,这世界好玩得很,你见过什么啊?你有过女人吗?有过几个女人?你知道不同国籍、气质和性子的女人之间有什么区别吗?”他不停地唠叨着,试图用这些刺激我的神经,不让我睡去。
秦川,你要坚持住,你走到这一步是拿命换来的。北边就是你的祖国,那片土地上的人民正面临着毒品的侵蚀,将有成千上万的家庭会因为那些粉末毁灭,那些人可能有你的朋友,有你儿时的玩伴,也可能只是在长安街上查你身份证的大妈的儿子,或者是那个保安的哥哥……你的职责是保卫他们。我想着这些,咬紧牙,不停地眨着眼,转动着眼珠,不让自己睡去。
秦川,全靠你了,你不能功亏一篑,我们已经牺牲了很多战友和兄弟,更多战友和兄弟已经整装待发,只等着你的消息,然后将他们一举歼灭,你不能睡着,你得去战斗。那些与我并肩作战的战友们的影子不停地在我脑中快速地晃过,不论我如何集中精力都无法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我听得到他们对我的叮嘱。
突然整个担架一斜,阿来“哎呦”一声一个跟头摔倒在一边,我从倾斜的担架上翻滚到旁边的灌木丛里。我第一反应是担心程建邦按捺不住从隐秘处蹿出来,接着腹部一阵钻心的痉挛,一口鲜血翻涌着从嘴里喷了出来。
我再也撑不住了,那口血像是我最后的一口气,飞溅到我面前的一丛野草上,血珠一颗颗红艳艳、亮晶晶地滑到草尖,悠悠地坠落在泥土中。
似乎有只无形却无比有力的手,正拽着我的灵魂帮我脱离这令我痛苦的躯壳。隐约间我听到阿来,或许是周亚迪正嘶喊着我的名字。我最后的意识还是担心程建邦会忍不住跳出来,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