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生命不止一次,我会选择一次用来享受人生,一次用来保家卫国,一次用来功成名就。但是生命只有一次,我走上了不前不后的中间那条路。
我曾问过自己,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是否会放弃明媚的阳光、青草的清香和爱人与孩子的笑声?是否会放弃名车豪宅、鲜花掌声和闪光灯?是否还是会毅然决然地走上这条满是鲜血与尸体、阴暗与丑恶,死神无处不在的荆棘之路?
我想,我会的。因为抛却信仰和忠诚之外,我一无是处。
当我从昏迷中第一次醒来时,身边多了好些人,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相互换着手抬着我,速度明显比之前快了很多。阿来和周亚迪一左一右扶着担架跟着跑,周亚迪不停地叮嘱着:“稳一点儿,稳一点儿。”
阿来第一个发现我睁开了眼,张着嘴巴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亚迪是第二个,他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接着我又昏沉沉地睡去。
我从来没有赶过那么漫长的路,而且还是被人抬着的情况下。好似那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头,真的好累。
伤痛掺杂着绝望战胜了我的所有坚持,那一刻我想放弃所有,包括我的生命。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清晰地听到金属轻微触碰时发出的声音。头顶有一盏无影灯,强烈的光线亮得眼睛生疼,几个人围着我低声交谈着,紧张地忙碌着。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手术室,也不知道在外头守候的是程建邦还是徐卫东,或者是周亚迪。我只知道,我可能死不了了。
我无力去观察这手术室的环境,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拍着我的脸叫着我的名字,我忍着强烈的睡意睁了睁眼,推着我的车七拐八弯终于进一间病房,几个人合力将我平移到了病床上。沿途经过的建筑都是竹木结构,被粗大的原木柱支架在地面之上。这种建筑让我觉得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即使是一颗步枪子弹,都能轻松穿过几层墙壁,一旦枪战,根本没有绝对安全的隐蔽点。
等嘈杂的人群终于散开,周亚迪走了过来。他还穿着那身囚服,灰头土脸地看着我,一脸的疲惫。见我能认出他来,他眼里掠过一丝光,笑了。
阿来站在他身后龇着牙也冲我笑,说:“秦哥,没事了,医生说没事了。”周亚迪有些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阿来抓抓头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周亚迪不可思议似的摇摇头,啧啧赞道:“你身体可真好,医生说换别人早完了。”扭头又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你帮我照顾好他。”
我这才看到他身后站着一个个子非常娇小的小女孩,约摸十七八岁,她听了周亚迪的嘱咐,使劲儿点了点头。
周亚迪又对我说:“你好好休息,我得去收拾一下。”他上前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给阿来使了个眼色,离开了病房。那女孩对我笑了笑,站在门口,两手交叉摆在小腹上,盯着输液管里的点滴。医生说可以睡了,我再次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真切的疼给疼醒的。我睁开眼,窗外已经黑了。病房角落的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发着昏黄的恰到好处的光,既能看到这屋里的一切,又不影响睡眠。那个女孩子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蜷着身子,头埋在手臂里,漆黑的长发瀑布似的垂在一侧,看样子是睡着了。
我口渴得厉害,但只是微微一动浑身就疼痛难忍。没想到我这么轻微的动作居然惊醒了那个女孩,她猛地抬起头,睁着惺忪的睡眼,将头发捋到脑后,赶紧站起来查看我。
我说:“我想喝水。”
她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阿来呢?”
她还是只看着我笑。
我想她可能听不懂中国话,于是伸出能活动的那只手比画了一个喝水的动作。
她学着我的手势也做了个喝水的动作,接着笑着摆摆手,继续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我。
我实在无力跟她费劲比画,自己伸手慢慢掀开被子一角,我身上被裹满了纱布,前后都上着夹板。看来我一时半会儿是行动不得了,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口渴。鼓了半天气,清了清嗓子,我放大了音量喊:“有人吗?”
她朝门外看了看,又看着我还是一言不发。
我想接着喊,可是怎么也攒不足一口气,只好作罢,心想挨到天亮总会有个懂我话的人来。我心中暗自骂道:操他妈的周亚迪,找了个白痴照顾我,居然还好意思说我是他恩人。我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咂了咂干涸的嘴唇,只能闭眼睡去。
那一夜我梦到徐卫东办公室办公桌上的那个瓷茶缸,满满一杯水,上面飘着几根茶叶。我站在桌前看着徐卫东埋头看文件,他许久不理我。我渴得实在难受,向他打了个立正说:“报告,我想喝水。”
他头也没抬,指了指那只茶缸,继续看文件。我端起那杯茶,谁知烫得下不去嘴,好容易喝一点儿,还全是茶叶,我连连呸着嘴里的茶叶,一着急,醒了。
一睁眼,天已经麻麻亮了。那个女孩还坐在床边,见我醒来对我一笑,将床头一杯水端起来,插上吸管递到我的嘴边。我一口叼住吸管就是一顿猛嘬,刚没嘬两口,吸管就被她抽走了。我咽下口中的水疑惑地看着她。她伸手在自己的喉咙处轻轻地捋了几下。我明白她是要我慢慢喝,我一下明白过来,万一呛到,我这一身的刀口哪儿咳嗽得起。我突然明白昨晚她为什么不给我水喝,刚做完手术是不能喝水的。我尴尬地对她笑笑算是道歉,错怪她了。慢慢喝完水,女孩又拿过温热的毛巾帮我擦了脸。她的动作特别轻巧,在病房里细碎地忙碌着也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女孩侧着脑袋听了一下,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还有几个大概是随从。
若不是这人走到我床边开口跟我说话,我一时根本没认出来来人就是周亚迪。他理着很精神的寸头,穿着件干净又宽松的白色休闲衬衫,下身是一条淡蓝的牛仔裤,脚上蹬一双皮质凉鞋,儒雅得像个大学老师。
他一进门走过来就问:“感觉怎么样?”不等我说话扭头又问那个女孩,“他昨天休息得好吗?”
那女孩笑着点点头,眼睛在清亮的晨曦照耀下闪动着灵气。
“啊?她听得懂中国话?”我问道。
周亚迪呵呵一笑,回头看了眼那个女孩说:“她就是华人。”
周亚迪站到了一边,他身后站着的医生上前来,搭着我的脉搏看着手表,然后翻翻我的眼皮,问道:“放屁了没?”
“啊?”我以为我听错了。
医生又问:“放屁了没有?术后排气。”
我想了想说:“没有。”我不记得自己放过屁,而且就算放了,我也不会跟他说啊。
谁知那个女孩拽了拽医生的袖子,点了点头。
那医生确认道:“放了?”
那女孩子又点点头。
此时我意识到两件事:第一,这个女孩是个哑巴;第二,我昨晚睡着后放屁被她听见了。
阿来这时拄着双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跟我打招呼:“秦哥。”
我冲他点了点头,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周亚迪看眼阿来,对我说:“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
阿来说:“我坐牢之前腿就受了伤,他们没有给我好好治。这次得多谢迪哥,找医生帮我重新治伤。”
我说:“你好好养伤吧。”我们说着话,那个女孩上前帮我掖了掖被角。我又想起刚才说放屁的事,顿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了,一句谢谢卡在了喉咙里没说出来。
我正尴尬着,医生跟周亚迪低声说着话,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嘈杂声。
我见周亚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门外一个随从快步走了进来对周亚迪低声说:“胡经来了。”
周亚迪嘴角微微一撇,眼中却闪过一丝杀气,随即转回了招牌式的微笑。
一个四十岁左右,染着黄色头发的男人大步迈进病房。这人脖子上一条粗大的黄金项链,手腕上戴着一串不知什么材质通体黑亮的大佛珠,扑面而来一股莫名的嚣张气势。他进门来快速地扫了我一眼,很快转头表情夸张地看着周亚迪,说:“我操,这才是迪哥真身啊?我他妈的居然被那小子骗了那么久,我就说他那个气质怎么看也是个跟班。”他说着又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周亚迪一遍,嘴里啧啧地说,“就是不一样,王者风范啊!”说完弓着腰对周亚迪伸出手说,“我是胡经,以后多关照啊。”
周亚迪没有握胡经的手,双手抱在胸前微笑着说:“久仰。”
胡经悬在空中的手一握,伸出食指指向我说:“听说迪哥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麻烦,多亏你,听说你很能打!”
我来之前没有听过胡经这个名字,听他话里的意思,他应该也被赵振鹏假扮的周亚迪糊弄了很久,所以这个胡经很有可能就是周亚迪口中的仇家。我见周亚迪并没有给他好脸,猜想这两人连面和都做不到了,那我也没必要给他好脸,这样做才能显示我对周亚迪的忠诚。
况且这次差点儿要了我的命的,应该就是这个叫胡经的人。我见他还等着我说话,攒了一股劲,放了一个响屁。我转头问医生:“可以吗?”
那医生点点头说:“好好休息。”说完冲周亚迪也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胡经冲我扮了个鬼脸,笑了笑。
周亚迪说:“你花了不少钱吧。”
胡经直起身子说:“对啊,为迪哥接风多大的排场我都愿意,我来就是想问迪哥哪天有空,我给你接风!”
周亚迪站在原地没动,还是双手抱在胸前,说:“你接我出狱,用得着那么大排场吗?花点儿钱就算了,还损失那么多条人命。”他顿了顿,不等胡经打哈哈,又说,“这么大场面玩砸了,居然一点儿没影响你心情,你还真是海量。”
胡经明显尴尬起来,还是强挤着笑说:“迪哥话里有话啊。我不像你在外国上大学,我可没怎么读过书,听不明白。”
周亚迪说:“下回找人,找点儿能干的,不然你的面子虽然不算什么,可白花那么多钱,我都替你心疼。”
胡经仰头打了个哈哈,说:“迪哥,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的意思是我找人去杀你?你看看你,多树大招风啊,在自家地盘上混都用替身,瞒了大家这么久。谁知道你在外面还得罪了什么人?可不能把这事栽我头上。我上个月在澳门,还差点儿被车撞到,我能说那是你迪哥派人干的吗?”
周亚迪突然板起脸,阴沉地说:“你说得没错,还真是我找人干的,所以以后你出门都要小心了。”他说着抬眼看了看胡经身后的几个手下,又说,“包括你身边的人。”
说完话周亚迪脸上又恢复了笑容,眼神里多了几分轻蔑。胡经忍不住回头扫了自己身后几个手下一眼,抓抓头笑着说:“迪哥真会开玩笑,是不是你们在外国读过书的人都这么幽默?”他走到我床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肚子说,“还疼不疼?”
我忍着疼痛,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操!”他说,“果然是条汉子。”又凑近我的脸低沉着声音说,“你,不过是他的一条狗。”
我与他对视着,整个病房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声音。突然,我对着他,猛一张嘴“汪”的一声,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
周亚迪第一个哈哈笑了起来。
胡经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突然又笑了,说:“我操,对了,我差点儿忘了,我爸爸过几天过大寿,我得去准备准备了。”他大笑着朝外走去,走出门口,又将头探进来对周亚迪说,“还没有问周伯父的身体现在怎么样?”
周亚迪虽然还微笑着,但我清楚地看到他额角的青筋跳了几下。
胡经突然一拍脑门又说:“哎呀,我差点儿忘了,伯父好像刚刚过世,啧啧啧,好惨啊,节哀顺变哦,迪哥!”
胡经哈哈大笑着,带着手下扬长而去,离开很久我依然能听到他的笑声。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但又不能确定。我能肯定的是,周亚迪一定加深了对我的信任和依赖。这就足够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暂时对我并不重要,我相信周亚迪会很快告诉我内情。
2
胡经离开好一会儿了,周亚迪都还没有缓过劲儿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看来刚才胡经的挑衅着实戳中了他的软肋。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静悄悄地不敢出声。我猜测周亚迪父亲的死,是不是和胡经有关系。看这两个人水火不容的架势,牵涉的事必然也小不了。来之前,我以为周亚迪就是这里说一不二的老大,只要搞定他成为他的心腹,很快就可以给上级交一份满意的答卷。现在看来,我之前做的那些,不过是一个序幕,而已。
周亚迪突然身形一晃,若不是站他身边那个女孩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怕是他会直接摔倒在地上。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围上去将他扶出病房。临出门他对那女孩子挥挥手,指了指我说:“照顾好他。”那女孩点点头,留了下来。
这不禁让我对这个女孩和周亚迪的关系产生了一丝好奇。可要命的是她是个哑巴,沟通起来要比和常人沟通费事很多。她对周亚迪这么唯命是从,周亚迪对她也是信任有加,保险起见,我不能直接从她嘴里套什么话。周亚迪自始至终都没有正式跟我介绍过这个女孩,我想他有他的考虑。不管这女孩是真的派来照顾我,还是派来监视我的,我都只能先接着。
接下来半个来月的时间里,我只能那么躺着任人摆布,没有出过这间病房。
周亚迪每天会来看我一次,总不忘带来一罐补汤,亲自看着那女孩喂我喝完,跟我说几句闲话。他形容越来越憔悴,坐在那里都显得心事重重,离开的时候也是步履匆忙,但每次都不忘叮嘱那个女孩好好照顾我。他看我的眼神中偶尔会露出一丝殷切的希望,但转瞬即逝。我想他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一天上午,医生告诉我可以拄拐下床活动了,兴奋的我在那女孩的帮助下,驾起双拐正慢慢地在病房里溜达时,周亚迪来了。他见到站在地上的我,显得比我还高兴,拎着汤煲围着我转了好几圈,扭头问医生:“什么时候能痊愈?”
医生上下打量着我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我稍微大幅度地活动了下身体,只觉得体内像是有几股筋揪着我似的,动作一大就撕扯着疼。我说:“有点儿使不上劲,动作不能大,这么走没问题。”
医生对周亚迪说:“再有十多天差不多了。”又转头对我说,“你这次伤得很重,仗着你年轻,底子好,基本上能恢复得差不多。但是可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好了,加上你头部的伤得慢慢恢复,所以……不过你还年轻,注意调养,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隐约觉得这医生的话里隐藏了什么,于是追问了一句:“大夫,有话您直说。”
医生想了想,说:“一般的骨折没什么大碍,你最重的伤在内脏。如果是一般的人,在家里慢慢调养总会养好。但是你应该很清楚你的情况特殊,我们这里的医疗条件也有限,所以我的意思是,以后要悠着点儿。”
我还是没有听懂,或者不愿意听懂他的话,我宁愿他简单地告诉我实情。医生和周亚迪点了点头就朝外走去,我伸手想要拦他,却被那个女孩扶住,她冲我慢慢地摇摇头,示意我别激动。
周亚迪上前搭着我的肩膀说:“秦川,这都是我欠你的,等我处理好手头的事,我带你去日本,去美国,看最好的医生,你放心。”
我随口说:“我宁愿去中国。”
周亚迪想了想,说:“没问题,我会安排。”他把手里的汤煲递给那女孩说,“我去和医生聊聊。”说到这儿他一拍脑门对我说,“我是不是没给你介绍过她?”
我转头见那女孩正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周亚迪说:“怪我,她叫苏莉亚,你们两个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她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有她照顾你我放心,你有什么需求直接跟她讲。”周亚迪像一个父亲似的笑着摸摸苏莉亚的头顶,说,“我先走了。”
看着周亚迪走出病房,我默默地念了一次:“苏莉亚。”